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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莱姆的律动:美国黑人文化的百年回响
来源:文艺报 | 郭英剑  2025年12月03日09:14

哈莱姆区影像 布鲁斯·戴维森摄于1966年

20世纪初的“黑人民族大迁徙”使数百万黑人离开美国南方,集中定居于纽约哈莱姆。1925年,阿兰·洛克以《新黑人》一书命名“新黑人运动”,标志着黑人主体意识的觉醒,并引领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哈莱姆文艺复兴”。在这场文化思潮中,朗斯顿·休斯、赫斯顿等作家以文学重塑黑人经验;杜克·艾灵顿推动爵士进入美国文化主流;黑人舞蹈、街舞等身体表达突破了传统审美;黑人的语言节奏深刻影响了美国公共语言与政治修辞。进入20世纪后半叶,鲍德温与莫里森以文学揭示美国的道德困境;灵魂乐与R&B成为民权运动的精神声线;嘻哈文化在布朗克斯崛起,继而成为全球颇具影响力的青年文化。黑人文化的百年发展历程,是从压迫中恢复主体、从边缘走向中心、从地域性经验扩展为全球性文化力量的过程。哈莱姆的律动,已成为世界关于自由、尊严与创造力的持久回响。

在20世纪的美国文化史中,很少有一个城市街区能像纽约哈莱姆(Harlem)那样,持续成为文化能量汇聚之地。那里孕育的音乐、文学、舞蹈与公共语言,不仅改变了美国文化的走向,也深刻影响了全球文化的结构。若要理解美国文化的灵魂,就不能不理解黑人文化;而要理解黑人文化的现代形态,就必须追溯到百年前的哈莱姆。

从大迁徙到“新黑人运动”

1910至1970年间,美国经历了规模空前的“黑人民族大迁徙”,约六百万黑人离开南方,北上进入芝加哥、底特律、费城与纽约等工业城市寻找新生活。哈莱姆原本是白人中产阶级社区,因房地产泡沫破裂,大量房屋空置,于是这里形成了北方最重要的黑人都市文化中心。

正是在这段历史转折期,黑人群体第一次在现代城市里获得了成规模的文化表达空间。迁徙带来了人口,人口带来了社区,社区带来了文化,而文化带来了觉醒。然而,要让这种觉醒成为可见的思想力量,还需要一面思想旗帜。1925 年,黑人思想家阿兰·洛克编辑出版了影响深远的诗文选集《新黑人》(The New Negro: An Interpretation)。该书以“New Negro Movement(新黑人运动)”命名一场新的文化潮流,宣告黑人不再接受被动的、被定义的身份,而要以艺术、思想、文学和行动重新定义自我,重塑文化。

在洛克的构想中,“新黑人”不是单指某个群体,而是一种精神、一种姿态、一种文化力量。它要求黑人在压迫中保持尊严,在不平等中坚持创造,在同化压力下保持主体性。他在《新黑人》一文中写道:“年轻一代正焕发着崭新的精神面貌;新的思想已在民众中觉醒,就在专业观察者眼前,这个长期存在的问题正转化为当代黑人生活的进步阶段。”

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哈莱姆文艺复兴应运而生。它不仅是一个街区文化的繁荣,更是“新黑人精神”的集体实践,是黑人文化从沉默走向自我表达的历史性跃迁。

建构黑人文学的“主体传统”

哈莱姆文艺复兴最具代表性的声音,来自诗人朗斯顿·休斯。他以街头语言、口语节奏、爵士韵律、黑人口述传统为基础建构诗歌结构,诗集《疲倦的布鲁斯》以布鲁斯节奏感写出了黑人生活的沉重与尊严,而在《我也是》中,他以极为简短却强有力的句式表达了黑人主体性:“我也歌唱美国。”这是诗,也是宣言,更是黑人文化现代自我意识的开端。

小说家佐拉·尼尔·赫斯顿的代表作《他们眼望上苍》(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为黑人女性写下了独特的日常生活的生命史。她描摹了黑人女性的欲望、智慧、韧性与日常世界的细腻经验,为读者展示出,黑人文化不是单一的苦难叙事,而是一座拥有多层复杂性与生命力的文化森林。

克劳德·麦凯的自传《远离家园》(A Long Way from Home)展示了黑人城市生活的复杂生态,阐释了身为黑人“叛逆旅人”的意义,让黑人形象脱离了简单二元的“受害者-反叛者”范式。让·汤默的小说《甘蔗》(Cane)以系列短篇故事的形式展开,聚焦美国非裔群体的起源与生存经历。这些短篇在结构上交替运用叙事散文、诗歌及戏剧化对话段落,展示了黑人文化的多形态与深层诗性。应该说,这些作家共同构建了黑人文学的“主体传统”。

进入 1950至1960年代,詹姆斯·鲍德温以散文、小说与演讲将黑人文学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只有两篇散文组成的《下一次将是火焰》(The Fire Next Time)一书,既关注了种族在美国历史中的深远影响,又探讨了种族与宗教的关联。他指出,美国若不能面对自己的种族问题,“下一次将不是水,而是火”。可以说,鲍德温的力量在于他通过道德的清晰性、情感的深度与文学的锋芒,迫使美国在文化层面重新审视自己,其道德之火,开启了民权时代的文学反抗。

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的《宠儿》(Beloved),讲述了19世纪一户曾遭奴役的家庭在辛辛那提的家中遇到恶灵侵扰的离奇经历。小说揭开了黑人被奴役历史的心理创伤,试图用极富诗性的语言重建黑人记忆。2019年,莫里森在接受访谈时,说过一句常被人引用的名言:“若你只能因他人跪地而挺立,那你便深陷困境。”在她的写作中,被压抑的历史找到声音,被遗忘的灵魂获得尊严,而文学成为历史伤口得到抚慰的仪式。

从布鲁斯到嘻哈音乐

如果说文学让黑人文化获得了语言与思想的主体性,那么音乐则让它拥有了节奏、情感与生命力。从布鲁斯到爵士,从摇滚到灵魂乐,再到嘻哈,黑人音乐始终在最艰难的处境中创造新的表达方式,并以其独特的节奏感为美国文化注入持续不断的动力。

布鲁斯(Blues)来自棉田劳动号子和黑人灵歌,是一种将苦难转化为节奏的艺术形式。它既是哀歌也是力量,是对命运的抗拒,更是对生活的直面。布鲁斯的和声结构简单,却蕴含着深重的情感张力,那是一种“失去了全部之后仍能继续歌唱”的力量。布鲁斯以灵魂之节奏,叙述黑人的苦难,揭示了黑人文化最独特的特质——以适应、调节和创造为武器,以对抗不公。

爵士乐的诞生,是黑人文化对现代性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它的发展正是“新黑人运动”主体意识的音乐展现。爵士具有高度的即兴性,每一位演奏者都可以在固定的和声框架中自由发挥。这种“框架中的自由”不仅象征黑人文化在压迫环境中仍然保持创造力,也成为美国文化中自由、开放、突破、冒险的象征,是自由即兴的现代灵魂。

杜克·艾灵顿在哈莱姆的“棉花俱乐部”长期驻演,他的作品具有精致的艺术结构和国际性的视野,真正使爵士成为“美国的高雅艺术”。在他的音乐里,黑人文化的街头节奏演变成都市的宏大乐章,而美国也通过这种音乐第一次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文化现代性。

尽管许多人认为摇滚(Rock&Roll)是白人青年文化的象征,但事实上,查克·贝里、法茨·多米诺、小理查德等黑人音乐家创造了摇滚的节奏模式,黑人音乐是美国文化叛逆精神的源泉。没有黑人文化,美国就不会形成那种既挑战旧秩序又渴望自由表达的文化气质。

在民权运动高涨的1960年代,音乐不再只是节奏,更成为黑人文化的身份宣告。艾瑞莎·富兰克林重新编曲、改写歌词并翻唱了美国灵魂乐歌手兼作曲家奥蒂斯·雷丁的《尊重》(Respect),这成为她最成功的代表作之一。一句“Respect”,成为了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文化呐喊之一。它既为黑人发声,也成为女性主义、工人运动与社会正义运动的共同语言。

灵魂乐(Soul Music)与节奏布鲁斯/节奏蓝调(R&B)共同构建了黑人文化的情感表达方式,强调力量、尊严、欲望、信仰与社群感,使美国音乐的情感结构更为丰富,将黑人群体的尊严、身份与情感写进了音乐史。

1970 年代,在哈莱姆北部的布朗克斯区,经济衰败、贫困与失业并没有使黑人青年沉沦,反而促使他们以音乐、舞蹈、涂鸦和语言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态——嘻哈(Hip-hop)。它融合了强烈的节奏、押韵的语言、街头的故事与集体的能量,成为黑人青年对城市不平等状况的回应。

如今嘻哈已成为全球音乐产业最重要的力量之一:美国流行音乐的一半以上受到嘻哈影响;韩国流行乐K-Pop的许多歌曲依赖嘻哈节奏;欧洲电子乐吸收嘻哈的采样技术;非洲节拍(Afrobeats)与嘻哈形成全球跨界。嘻哈的力量在于,它将苦难转化为创造,将边缘转化为中心,将地方性经验转化为全球通用的文化语言。

舞蹈的身体美学

舞蹈是黑人文化最鲜活的表达方式之一。对于长期被压缩社会空间的黑人而言,身体成为最重要的表达器官。舞蹈既是艺术,也是抵抗,是自我宣示,也是集体记忆。非洲舞蹈强调身体的整体性、节奏性与律动感。这种身体传统在美国奴隶制度下被压抑,却在黑人民间庆典、宗教活动、酒吧与街头中悄然延续。黑人舞蹈的核心特点包括爆发性、多重节奏、即兴性、强烈的身体存在感,身体与音乐的黏合度极高。这些特点后来成为美国现代舞、爵士舞乃至百老汇表演艺术的重要支撑。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哈莱姆的舞厅成为黑人舞蹈文化的实验室。林迪霍普(Lindy Hop)与查尔斯顿舞(Charleston)以其难度高、节奏快、互动强的特点征服美国观众。这些舞蹈使黑人身体第一次在美国主流文化中被“看见”——虽然仍在种族偏见中,但其力量与魅力已不可否认。从此,城市舞蹈进入了一个狂热年代。

1970至1980年代,贫困和帮派冲突并未摧毁黑人青年,反而促使他们以身体创造出新的舞蹈语言。霹雳舞(Breakdance)、锁舞(Locking)、机械舞(Popping)、狂派舞(Krump)等街舞形式,既是娱乐,也是一种对被压迫的身体的回应。黑人街舞的出现,是城市裂缝中的身体创造。它提醒世界,当语言被压制时,身体会创造语言。

由此,黑人舞蹈不仅是艺术,更是一种“身体政治”。它传递的信息包括:身体不属于任何压迫系统;表达自由不可剥夺;文化认同可以通过身体获得;社群通过身体建立情感与身份。换句话说,正是通过舞蹈,黑人文化重塑了美国的身体美学新标准,从传统芭蕾的“轻盈与规训”,转变为强调力量、节奏和真实存在感。

道德与情感的双重力量

黑人灵歌(Spirituals)是奴隶时代的宗教歌曲,表达了苦难中的信仰与希望。其后发展出的福音音乐,以强烈的节奏、激情和声与社群力量成为黑人文化的精神之声。福音音乐的影响巨大,不仅推动灵魂乐、R&B、摇滚的形成,也为美国公众文化中的“激情表达”奠定基础。

马丁·路德·金之所以被称为“美国的良心”,不仅因为他的政治主张,更因为他的语言具有一种道德与情感的双重力量。他的语言来自黑人教会传统。直到奥巴马时代,这种传统仍然影响着美国政治修辞——演讲中有节奏、有停顿、有韵律,每一次重复都像音乐的副歌。换句话说,黑人文化为美国提供了一个新的表达框架。

黑人文化能够在百年间从地方性文化发展为一种全球文化力量,其根本原因在于它具有极强的融合能力:它吸收了欧洲乐器、非洲节奏、美国都市经验,融合了街头文化与主流文化,将地方性经验转化为普遍性情感。而黑人文化的传播路径包括:通过音乐进入流行文化中心;通过舞蹈成为全球青年文化的标志;通过影像改变全球对黑人文明的认知;通过语言表达影响全球社会运动。

哈莱姆的文艺复兴是历史的偶然,也是文化的必然。迁徙、压迫、城市化、思想觉醒共同塑造了一个跨世纪的文化链条。黑人文化是美国精神更新的发动机,它让美国文化不断跨越边界,吸收外来力量,重塑自我。它同时也让世界听见一种来自深处的声音:在苦难中保持尊严,在压迫中发明美,在被忽视中坚持主体性。哈莱姆的律动,在爵士的自由中回响,在嘻哈的节奏中延展,在文学的语言中深沉,在舞蹈的动作中闪耀,在公共语言的节奏中震荡——成为最动人的文化见证。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全民阅读教育研究院院长;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美国族裔文学中的文化共同体思想研究”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