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年事录中的施蛰存先生
学术单干户的硕果
从1998年初春接手《世纪老人的话·施蛰存卷》并开始撰写《施蛰存年谱初编》起,沈建中先生在施蛰存生平和史料研究领域已经遨游了27年。这一期间,他在2013年9月出版奠基性的成果《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以下均称《事录》),有125万字,已蔚为大观。12年后,他推出177万字的《事录》增订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1月版),并另有50万字的《施蛰存年谱》(浙江大学出版社2025年1月版),这一系列的年谱、事录,加上他编辑、整理的《北山谈艺录》《云间语小录》《唐碑百选》《施蛰存日记:闲寂日记、昭苏日记》等多种施先生著作,撰写的《遗留韵事:施蛰存游踪》《北山楼金石遗迹》等专著,沈建中已经构建了一个非常完整的施蛰存研究体系。其中的集大成、最有代表性的,无疑是这部《事录》(增订本),它几乎是无所不包的施蛰存史料大全。
对于《事录》最硬通的指标就是资料的搜集和占有量,在坚持“事录有据,录有所源”的原则下,本书从施先生的“自述”,到他人的“记述、回忆”、交游中的书信,摘引报刊等文献,穷搜尽罗,最大程度地实现史料新旧的汇聚。我特别注意到,增订本中对于很多近年来在拍卖领域流通中的史料,尤其是私人书信的采集,充分显示了作者的学术敏锐性和资料占用无死角的雄心。史料的采撷和使用,并非是简单的信息抓取,这其中渗透着作者的学术眼光、意识、规划和判断,尤其是史料间的融通和辨证,更是显示了一个学者的功夫和分寸。作者最大限度地发挥了“编年事录”的特长,将年谱与传记二者结合起来,形成了这部厚重却又可读性极强的学术成果。
然而,对今天颇为讲究出身的学界来说,沈建中本业是金融,他做施蛰存研究,既没有什么国家项目做靠山,又没有助手和学生跑前跑后,而且相当多的研究只能是在节假日、业余时间做,他是一位道地的“业余”学者或者说是学术单干户。他说:“我乐此不疲地频繁出入图书馆,查阅各个历史时期的旧报旧刊以及相关文献史料,把见到散落的点点滴滴串连成线,摭拾成文,有时甚至似‘侦探’一般考索。”(《初版本代跋:关于这部书》,第1541页,以下页码均指《事录》增订本)在一个依靠“数据库”检索的时代,作者的做学问手段未免有些手工化,然而,这种对学术充分的兴趣和乐趣,正是毕达哥拉斯和苏格拉底所提出的“爱智慧”精神传统的体现,相对于“职业”学者,这也是业余精神的纯粹和更值得自豪之处,与作者描述的施蛰存先生“四扇窗”的学问门径有诸多暗合之处。
“这时施先生正坐在马桶上伏案写东西”
对于中国20世纪文学史和学术史而言,施蛰存先生都是一个有个性、有故事的独特存在,《事录》丰富的细节和引证资料中,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对施先生这个人和他生活状态的描述,这些常常不见于作者本人的文字,是第三只眼睛观察的结果,却为我们勾勒了立体、鲜活的施蛰存。
1940年1月5日条载,应香港《大风》编者之约,参加“我生平最爱好的和最讨厌的事物”特辑征稿,并发表在此刊第59期:
一、爱吃五事:1.鸡翅膀;2.糖炒栗子;3.甲鱼;4.红茶;5.杭州颐香斋条头糕。二、爱看五事:1.晚间独立桥上看河房中人家;2.断线纸鸢在空中飘荡;3.夕阳;4.月下白荷花;5.书。三、可憎六事:1.理发铺中的胡琴声;2.茶坊讨小账时眉眼;3.丑女作媚态;4.留学生讲外洋风物;5.下棋或打牌后呶呶讲说不已;6.口臭人挨近说话。四、懒得五事:1.理发沐浴;2.整治书案;3.睡醒小便;4.回拜生客;5.食枣去皮、擘橙去络。五、不敢四事:1.吃河豚;2.问女子年几;3.受和尚款待茶点;4.陪太太上街买物。(第459—460页)
这是玩真心话大冒险吗?不过,施先生个性跃然纸上。《事录》又引钱谷融先生转述徐震堮先生的话说“施蛰存完全是一个飘飘荡荡的大少爷”(钱谷融《我的祝贺》,第647页),这个评价,与“洋场恶少”遥遥呼应,不知道会不会给人以错觉,认为施先生是家有百间屋、腰缠万贯的纨绔子弟?时下的年轻人短视频看多了,是容易这么想象前辈的。《事录》不容演绎,笔笔“旧账”皆在。剥去对前辈生活的想象,不难看到,他们的风流潇洒,与所谓的优裕的生活未必是对应的。即以施先生为例,他一面卖书买鸡蛋,也一面再买碑版,而什么时候都阅读不止,笔耕不辍,并非日日过着大少爷的日子,也不是生活不好就捶胸顿足,只不过他更注重精神至上,面对生活和苦难的态度与我们平常不同而已。
生活之困窘,在《事录》中随处可见:施先生被打入另册后,“那时他只领取百余元生活费,老夫人持家素无收入,他只能抽八分钱一包的‘生产牌’劣烟,每天上下班来回原须坐四站公共汽车,也常改为‘安步当车’……”(徐中玉《回忆蛰存先生》,第712页)文人卖书,如秦琼卖马,施先生尝自述:“工资降级,稿费收入也断绝了。嗷嗷待哺的人口多,我把这两部《金瓶梅》(1947年购买的一部北京图书馆影印线装本、一部康熙版张竹坡评本)卖了200元人民币。”(《杂谈〈金瓶梅〉》,第718页)又说:“为了要买8角钱一只的鸡蛋,我把儒、释、道的书都卖掉了,当然也包括《景德传灯录》在内。”(《禅学》)“我本来有殿版原本《全唐诗》,1961年卖了258元,换鸡蛋吃了。”(致林玫仪函,1993年9月7日)
施先生后来“暴得大名”,“北山楼”传遍大江南北,他后半生大多著述完成于此,那么他的住处究竟是一处怎样的诗情画意所在?“施先生接待我的房间是名副其实的斗室,朝北的(大概就是现在名闻学界的‘北山楼’吧),我与他面对面坐下,真的是‘促膝’了,他与我郑重其事地谈论如何去寻找戴望舒先生留在内地的遗物。”(姚桐椿《谭正璧先生借书给我——兼忆赵景深、施蛰存先生》,第778页)斗室谈戴望舒,够有诗意的。还有人亲见:“这时他已经不住在我很熟悉的朝南的那间大屋子里了,而是住在朝北的一间几平方的小屋子里。屋子的左边是一张单人木床,床前是一张旧木方桌,桌子的另一边就是抽水马桶。这时施先生正坐在马桶上伏案写东西。我进了门,施先生招呼我坐在床上。”(马兴荣《没齿难忘五十年间二三事》,第867页)
1987年6月2日,施先生在《为改善居住条件,要求落实政策,情况说明》中说:“我租住愚园路1018号公房,已50多年,向来一家独住。”“因病废,不便出门行动,二楼前间虽已收回,但因孙女、孙男结婚,房屋仍不够用,我夫妇二人,饮食、起居、工作、会客,均挤在一室之内,尤其是每当有外宾来访,愧室内凌乱无序。藏书数千册,至今装箱封存在煤间及阁楼上,无法启用。”(第1208页)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不妨碍施先生跟我们娓娓讲述“唐诗百话”,徐徐欣赏“唐碑百选”,逢年过节还会选个小画、好的词句自印一枚贺卡送朋友,上面曾有这样的词句:“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我利用每晚灯下余闲……”
偶然也好,宿命也罢。人的境遇有时候身处其中的人是无能为力的。1964年,60岁生日的那一天,夫人“为燃华烛一双置余卧内,烛不佳,烟焰甚浓,幸只半斤,燃四小时即尽”。先生日记:“自念入世匆匆60春秋,多在刀兵水旱政治纷乱中过却,可谓生不逢辰矣。”(第785页)寥寥数行,读之令人泪下,其实所谓困厄,不仅有生活、经济上的困顿,也有精神上的曲折。施先生曾描述他一段时间内的生活:“每天在资料室工作,绝对不和朋友或相识者来往。星期日下午,有时到朵云轩去买碑帖,买文具纸张或到古籍书店、外文书店去看看,买几本书;或者书画商场去买一些小名家的字画。”(《近十年来的社会关系》,1969年,第730页)好在有寄情之物,难得的是在这样的境遇中仍不坠青云之志。
我看到的首先不是抱怨,而是“蛰存”,是默默地工作。“1961至1965年,是我热衷于词学的时期,白天,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资料室工作,在一些日常的本职任务之外,集中余暇,抄录历代词籍的序跋题记。”“晚上在家里就读词,四五年间,历代词集,不论选本或别集,到手就读,随时写了些札记。对于此道,自以为可以说是入门了。”(施蛰存《花间新集·总序》,第727页)去参加学习和劳动时,他也不忘带上几本字帖。
“我利用每晚灯下余闲,译了许多文学史上从不提到的小作品,散文诗是其中的一部分。”(《法国散文诗十篇·后记》,722页)只有晚上,他才有自己的时间:“每天要去大学中文系资料室工作,没有读书写作的时间。只有晚上二三小时是我自己的时间,我就充分利用这些时间,看一点书,写一些零星小文字。”(施蛰存《域外诗抄第六辑法国诗抄·后记》,第731页)
就是这样,在那些边角料和不可能的时间中,施先生再一次完成自我蜕变。春风吹来时,他已经是词学、碑版研究大家。他的译文全集也有厚厚的17卷。这是命运的重锤,还是赐予,恐怕就不能简单论断了。
“施蛰存有老板天才”
《事录》曾引一篇题为“施蛰存有老板天才”的小报文章,其中提及:“他同刘呐鸥、杜衡等办水沫书店时,凡是关于出版上营业上一切的事务,完全由他一人担负,他像一个很有经验的老板似的,只要是他负担的事情,都办得完完善善。”(《庸报》,1933年12月13日,第132页)这个“有老板天才”,我读他晚年给在香港古剑的书信,一步步给古剑出主意教他如何办一个吸引人的刊物中,不难看出施先生对读者、市场心理的准确把握。作为编辑家的施蛰存,其精彩之处还有待我们进一步发掘。可以名垂青史的《现代》就不说了,就是进入暮年,施先生的那些编辑设想,今天看来也都是很好的“选题计划”。
1987年2月,已是83岁的他应邀写过两份丛书设想。一份“欧风美雨丛书”设想,书目有:1.《陶尔逸伯爵的舞会》,(法)拉第该作,戴望舒译;2.《循环舞》,(奥)显尼志勒作,赵伯颜译;3.《夜开夜合》,(法)穆杭作,戴望舒等译;4.《一罐黄金》,(爱尔兰)斯谛芬思作,严文庄译;5.《痴人之爱》,(日本)谷琦润一郎作,孙百刚译;6.《希腊花丛》,施蛰存编译,译希腊小品文学;7.《母子恋》,(奥)显尼志勒作,施蛰存译;8.《横光利一集》,(日本)横光利一作,章克标等译;9.《超现实主义小选集》,施蛰存等译。(第1200—1201页)另外一份是普及本大众读物出版计划,他嫌书价昂贵,主张薄利多销,发行廉价版的书,建议以刊物形式的版本印行大众化的各种读物,并配上精美彩色封面及插图。推荐书目有:《邓肯自传》《爱的成年》《少女日记》《女大学生日记》《福尔摩斯侦探案·甲乙丙丁集》《亚森罗频侦探案》(分集)、《安娜·克烈斯蒂侦探案》(台湾出了许多)、《拍案惊奇》《西湖二集》《济公传》《包公案》《少年维特的烦恼》《古今小说》《卡尔曼》《鲁迅文选》《丁玲文选》等。(第1201—1202页)这两套丛书设想,前者先锋、前卫,是现代主义丛书;后者“海派”、大众化、市场化。记得我们最初读到的金庸小说翻印版,不就是以16开的刊物形式印行的吗?那真是一纸风行。看来,到1980年代,施先生要是当总编辑的话也会是大老板。
施先生晚年在编书上颇为用心,今天看来这些书都在候补经典之列了,比如他主编的《词学》《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卷》《外国独幕剧选》。一套包括“古今中外”作品的小丛书“百花洲文丛”(江西人民出版社),重印俞平伯、沈从文、卞之琳等人的书,“为新文学史研究者提供一个资料,为现代青年供应一种温故知新的文学读物”(《重印〈黄金〉题记》,《施蛰存全集》第4卷第142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9月版),眼光独具,而为此,那几年里,施先生亲自出马给俞平伯、卞之琳、丁玲、巴金等人写信,联系稿件,阐明意图,从中能看出老将雄风,廉颇不老。
我一直在想,施先生何以能做到这一点?翻开1992年7月11日的《文汇读书周报》,已经发黄的版面上却是施先生新鲜的文字,这一年,他已经是八八米寿,还能开设“杂览漫记”专栏。再看他写下“漫记”的这些书目,不难理解他的策划之头脑和眼光:《中国现代百家千字文》《一个女人的自传》《启功韵语》《两宋文学史》《鲁迅·增田涉师弟答问集》《汉碑大观》《胡萝卜须》《心理分析派小说集》《收获·1992-1》《唐宋词集序跋汇编》《杜米埃画集》《湘行集》《遐庵谈艺录》《外国百家爱情诗选》《嘉业堂藏钞本书目》《人类的艺术》《现代名人书信手迹》《春游琐谈》《读岭南人诗绝句》《联珠诗格》《棕槐室诗》《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古今中外,包罗万象,老人视界之宽广、胸怀之开放,由此可见一斑。
翻阅两册厚厚的《事录》,大有时光倒流感,阅读施先生的人生,也如同检阅自己的生命时光。2001年元旦,人类历史进入新世纪之时,《文汇报》曾请众多学者书写希望和感怀,施先生写下《我的三个愿望》:“2001年,对青年人是长了一岁,对我是少了一岁,因为我用的是倒计时法。对我自己,我不敢多有美好的展望,只有对国家,希望海峡两岸能够早日统一;对上海,能够更加繁荣;对自己能够凑足百岁。”今年施先生120岁了,重温这字字句句,还能触摸到他那一颗滚烫的心,饱经沧桑,也心怀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