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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食“霜”
来源:北京晚报 | 五柳七  2025年11月27日07:45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陆游此诗作于绍熙五年(1194),年过古稀的他幽居山阴故里。虽值初冬,但书室明暖,闭户读书,倦了就执杖到室外的小园里散步,童心乍起,还会爬到牛背上扣角而歌。

《红楼梦》中,香菱学诗,觉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一句写得有趣,却遭黛玉反对,认为:“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黛玉给了香菱一份“学诗路径图”——先学王维,再看杜甫、李白,以三人诗作为底子,再把魏晋时期的陶渊明、应璩、刘桢、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诸家看一遍,“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一句,却在《红楼梦》中提及两次,另一次是湘云夸凹晶溪馆的名字好,说“凹凸”二字很少有人用,倒是陆游的“古砚微凹聚墨多”用了,被人说俗气。林黛玉举了数种典故,说前人诗句中“凹”字不少。黛玉自己还是有熟读陆诗。比如第六十二回,林黛玉在酒令中说了“一句旧诗”:风急江天过雁哀,正出自陆游《寒夕》一诗。

林黛玉为何不喜陆诗?陆游是个接地气的诗人,不投黛玉的性子,还是宝钗说得好:“怪道颦儿不爱理人,体己的原是在天上。”

陆游诗作高产,多记录隐居乡里的饮食起居,像在写日记,诸如小儿嬉戏、邻居吵架这样的事都会入诗。霜日初冬,他会不厌其烦地念叨自己的口福——柿子、栗子、梨。

今年是陆游诞辰九百年,回望这位乡下翁闲居山阴的冬日生活,细品他的家常。

陆游有三件“痴事”

陆游自言“六十年间万首诗”,存世有九千三百余首。

陆游诗歌多记房前屋后的日常闲事,有点唠叨。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论及陆游:“放翁诗余所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材,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复有二官腔: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一则矜诞无当,一则酸腐可厌。”

其实还可以给陆游再加一桩“痴事”——好吃喝。仅“饮食”一题就占了陆诗总数的三分之一强。

好誉儿、好说梦、好吃喝,黛玉不喜欢、香菱学不来,这位邻家翁,或许和刘姥姥更谈得来。

乡绅才是陆游的底色。宋史学者包伟民《陆游的乡村世界》一书,从陆诗入手,就勾勒出一幅南宋绍兴充满烟火气的乡村图景。

公元1125年,宋徽宗宣和七年的农历十月十七日,陆游出生在一条行进在淮河的官船之上,故取名陆游。其父陆宰任淮南路转运副使,此行是携夫人唐氏回开封述职,由水路进京。

陆游是陆宰的第三子。陆宰后官至吏部尚书。陆游年少有才名,但从十六岁起开始参加科举,却屡试不中。三十岁时,陆游在初试时排名在权相秦桧之孙秦埙之前,被黜落。这是陆游最后一次赴考。

1169年底,陆游四十五岁,出任夔州(今重庆奉节)通判,历时八年。陆游先后出任近十任地方官,但最重要的为宦经历就是在川蜀的时光,因此他以“渭南”为自己文集之名,“剑南”为诗集之名。

陆游有座“大观园”

陆游一生仕少闲多,在家闲居近三十年。如果再算上出仕前的时间,他在绍兴山阴农村生活了近六十年。

五代时陆氏一族从嘉兴辗转迁至绍兴山阴,赘居于城西鲁墟村,数代务农。宋真宗年间,陆游高祖陆轸考中进士,家门初兴。

绍兴地区,秦汉以来属会稽郡。隋代在此设越州。南宋建炎五年(1131)元旦,宋高宗赵构改年号“绍兴”,寄托中兴之意,越州由此改称绍兴,并升格为府。南宋绍兴府共统辖八个县,府城及其周边的农村地区分属山阴、会稽两个附郭县管辖。两县大致以府城中分,东境属会稽,西境属山阴。

陆轸考中进士,陆氏陆续迁居郡城。早年也有友人“屡劝居城中”,但陆游还是卜居于郊乡,可能有在经济上城居不易的原因。

所谓乡里,古时是以户数来做区划。宋袭唐制,规定“百户为里,五里为乡”,每一百户人家编组成一个里,每五个里编组成一个乡。

陆游早年的家产主要来自“先人遗业”,他自称“少不治生事”,中年以后,以俸禄等收入有余,不免买田问舍。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陆游开始在老家营建三山别业,当时他在镇江府通判的任上,营建新居的钱主要来自官俸。

三山别业位于绍兴城西,陆游谦称其为“三家村”。他或跨驴,或泛舟,或徒步而至的几个村落,大多也在十来里路之内。陆游的三山别业不是其诗中所说的“败屋八九间”、“结庐十余间”,而是具有相当规模的一个建筑群。

这里是陆游的“大观园”。

一边买地 一边哭穷

包伟民从陆游诗文中的记述考证,三山别业南端有草舍,称南堂,南堂之后有居室,堂的东西两侧都有斋屋,称东斋、西斋。堂前堂后有小庭,堂后的小庭为中庭,中庭后面是正室。堂屋、正室之外,还有小轩。又有几座独立的屋宇,如老学庵、龟堂、道室、山房等配套屋舍。

总之,三山别业是一所占地颇广,有着数十间以瓦房为主的屋宇,外围还有十多亩园林地的乡间庄园。

除三山别业之外,陆游后来又营建石帆别业等几处田产。

陆游娶有一妻一妾,生了七子一女。儿子们成家后,还有数量更多的孙辈,家眷数十人,每个小家庭应该都有相对独立的居处。从陆游诗文来看,至少他在世之时,儿子们一直没有分家。

陆游在“负郭无百亩”的自嘲之外,并未明确说自己究竟有多少田产。

包伟民认为:“陆游一家如果按四十口计算,仅口粮就需要144石,合计其他开支总计就得200来石,百亩之田的收入无论如何是不够全家开支的,更何况方回是按贫苦下户的开支水平做的估算,仕宦之家的开支肯定还要高不少。”

陆游经营田产的主要方式,是收租。他在诗中写到遣子“分稻”(即收租)的情形,感叹儿子督租不易:“出裹一箪饭,归收百把禾。勤劳解堪忍,余暇更吟哦。”

一方面,陆游承认自己“家本不至甚乏,亦可为中人之产”;另一方面,他又总是在哭穷。甚至称自己“三十五年身未死,却为天下最穷人”。

哭得太夸张。

想给子孙留个“陆村”

山会地区习惯称地主田产所在处为“庄”。庆元六年(1200)冬,陆游的《初晴》诗记述了当时主、佃关系间的“送羹”习俗,即由佃户向田主送鸡鱼等物,打点年节:“客户饷羹提赤鲤,邻家借碓捣新秔。”

三山别业估计有数十户人家。陆游记录自家北邻韩三翁,西邻因庵主,南邻章老秀才,邻里都是异姓。陆游曾经夸口“数椽幸可传子孙,此地它年名陆村”。

乡间生活,家长里短,难免矛盾,陆游会以长者身份,出面调停。他有诗篇劝谕邻里,“乡邻皆世旧,何至誓弗过”。恳切之意,溢于言表。

山阴地处山会平原,自然条件适种水稻。据南宋《嘉泰会稽志》载,山阴、会稽两县“产稻之美者”总共有五十六个品种,相当繁多。时人孙因《越问·越酿》自诩:“扬州之种宜稻兮,越土最其所宜。”

稻分早稻、晚稻。过了霜降,陆诗中多写晚稻,如“上客已随新雁到,晚禾犹待薄霜收”“风林脱叶山容瘦,霜稻登场野色宽”“断彴苔生人唤渡,孤村霜近稻登场”。当地晚稻颗粒色泽微红,所谓“晚稻得霜红”,大概指紫珠一类的稻品种。

《嘉泰会稽志》载当时三山多荷塘,香飘数里,“非尘境也”。周作人回忆,儿时常去鲁墟玩耍,周作人那时“出偏门至三山,不佞儿时往鲁墟去,正是走这条道,但未曾见过莲花,盖田中只是稻,水中亦唯有大菱茭白,即鸡头子也少有人种植。”

在陆诗中,除稻田之外,三山别业物产极丰。即便初冬时节,也并不缺乏舌尖上的享受。

全家动手 秋收冬藏

三山别业花圃在东南两处,西、北则有药圃与蔬圃,“五亩畦蔬地,秋来日荷锄”。陆游晚年虽然常常自嘲为老农,自诩躬耕,事实上不过是“倚杖看农耕”而已。

蔬圃所植,见于陆诗的有菘、芜菁、葱、豌豆、芋、芥、芹、韭、黄瓜、莴苣等。陆游诗中多忆霜菜之味,恰如西晋陆机所言“蔬茶,得霜甜脆而美”。

“九月十月屋瓦霜,家人共畏畦蔬黄。小罂大瓮盛涤濯,青菘绿韭谨蓄藏。”《咸齑十韵》一诗可以看到秋收冬藏,陆游举家劳作,开始储菜腌菜。

陆诗中的“菘”,常见说是大白菜的古时称谓。“菘”最早见于东汉张仲景《伤寒论》,因“凌冬晚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而得名,据《唐本草》,“菘”最初不生长于北方,有三种:“牛肚菘,叶最大厚,味甘;紫菘,叶薄细,味小苦;白菘,似蔓青也。”牛肚菘指的才是不结球的散叶白菜。而陆游诗中的“菘”,未必是大白菜,也可能是薹菜,宋人又称之为紫菘。

山会平原河网密布,水产丰富,东汉时建堤筑塘,形成面积206平方千米的鉴湖。嘉定元年(1208),陆游买了一条钓鱼船,“卖丝粜麦偿逋负,犹有余钱买钓船”,乃至有时“鱼虾日日厌煎烹”了。

俗语“秋风起,蟹脚痒”,陆游在《夜饮即事》一诗写:“磊落金盘荐糖蟹,纤柔玉指破霜柑。”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连称“怪”:“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记载确有其事……如今北人没有这种风俗,至少我没有吃过甜螃蟹,我只吃过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标准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变成酸甜的味道,怪!”

念念不忘是朝堂

陆游说的“糖蟹”是“糟蟹”。

他在《老学庵笔记》中记:“唐以前书传,凡言及糖者皆糟耳,如糖蟹、糖薑皆是。”唐以前,为长期保存,会把鱼、蟹浸泡在糖或蜜中,因此称“糖蟹”或“蜜蟹”,后改用盐。按宋时《梦溪笔谈》的说法,“大底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

陆游吃蟹,搭配橙子,“新橙宜蟹螯”,可能是蘸着切碎的橙薤吃。他又写“坼栗经霜饱,搓橙带露香”,所谓搓橙破柑,就是将橙子不断揉搓,一是宜于剥皮,二是满手留香。

栗子就酒,越喝越有。“蝟刺坼蓬新栗熟,鹅雏弄色冻醅浓。(《初冬》)”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载,旧京开封最有名的李和炒栗,甚至有人给南宋的赴金使节在途中送过李和栗子,以喻故国之眷恋。

《夜食炒栗有感》一诗里,陆游感伤道:“齿根浮动叹吾衰,山栗炮燔疗夜饥。唤起少年京辇梦,和宁门外早朝来。”题后诗人自注:“漏舍待朝,朝士往往食此。”“漏舍”指的是临安和宁门外,百官等待早朝之处。

食蟹时也有类似自嘲。如《糟蟹》一诗:“旧交髯簿久相忘,公子相从独味长。醉死糟丘终不悔 ,看来端的是无肠。”“髯簿”是羊的别称,见于晋代《古今注》:“羊一名髯须主簿”;“无肠公子”是蟹的外号,见于葛洪的《抱朴子》。江湖之上只能吃蟹,朝堂之上才吃得起羊肉。

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说陆游“晚年家居,写乡村景物,或有见于此又见于彼者……盖一时凑用完篇,不及改换耳。”陆游的絮叨,贵在有乡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