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的人生变奏曲
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咏雪故事,可谓一则文学佳话,然而这份“文雅”的背后,其实还有更值得介绍的人物与时局。我们不妨从这个七年级语文教材中的选篇,一窥谢道韫的人生及其她所在的谢氏一族。
东山高卧亦出山
刘禹锡曾写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凸显出王、谢家族在晋代的辉煌。不过具体而言,王、谢两家又有所区别。王家于东晋王室南渡之时,有拥立护驾之功,尤其是王导,对弥合北方与江南两派势力,具备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亦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谢道韫是谢奕的女儿、谢安的侄女。她所在的谢家远没有王家根基深厚,是到了谢安(故事中的谢太傅)、谢尚这一代,才跻身于顶级门阀之列。众所周知,东晋的“联姻”彰显着政治地位,才女谢道韫便是王凝之的妻子,亦即王羲之的儿媳。王、谢能够联姻,主要得益于谢家地位的上升。早年间,谢道韫的爷爷谢裒曾向琅琊诸葛氏联姻,就遭到拒绝,阮裕还曾讽刺谢家是“新出门户”。
这种局面随着谢安这代人的崛起,方才改变。谢裒有六子,分别是谢奕、谢据、谢安、谢万、谢石、谢铁。谢安在兄弟之中,本是醉心自然的隐士,《世说新语》中关于他的记载,很多都与“东山”有关,东山是谢家在会稽(今浙江绍兴)的庄园,也是谢安的隐居之地。不过,年逾不惑的谢安,最终还是选择出山执政,这究竟是为何呢?
其实,升平四年(360)谢安告别隐居而出山,有迹可循。谢家作为政治家族,需要在朝廷中保持影响力。之前,谢安的兄长谢尚、谢奕,皆在朝中执掌权柄,保证谢家地位。之后,谢尚、谢奕已先后去世,弟弟谢万统兵不力,贬为庶人,两位小弟谢石、谢铁尚不成熟,此时,如果谢安再不挺身而出,谢家冉冉升起的势头,便会前功尽弃,于是,他也只好“临危受命”。
此外,大哥谢奕始终与桓温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被桓温称为“方外司马”,亦即不受上下级束缚、以朋友相交的关系。而谢安入仕的官职正是桓温的幕府,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选择,相当于把自己的政治生涯,一定程度上绑定于桓氏。桓温当然也很欣赏谢安,有这样一则故事记载道:
桓大司马病,谢公往省病,从东门入。桓公遥望,叹曰:“吾门中久不见如此人!”
意思是说桓温在病中感慨,谢安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彼时,桓温权倾朝野,这也为谢安的出仕铺平道路。
再后来,谢安在淝水之战中,带领谢家子弟击败前秦,立下不世之功,谢安、谢石、谢玄、谢琰先后被封公侯,一门四公,煊赫无比。正如萧华荣所言:“(谢安)长久盘桓的东山和建立殊勋的淝水,可以说是谢氏家族的两个象征性符号,一个象征着逍遥与精神自由,一个象征着功业与社会责任,如同两座丰碑,耸立在谢家子弟记忆之中,借以支撑和延续着谢氏家风。”
芝兰玉树生于庭
其实,隐居东山的谢安,并非只是游山玩水,他有一个异常重要的作用——教育谢家子弟。
在谢氏这样的大家族中,孩子们都交给谢安一起管教,既因为子侄的父辈都在朝为官,也因为谢安本就对子侄怀有关切。而且,谢安并没有偏爱自己的孩子谢瑶、谢琰,而是一视同仁,这也体现出大家族的特性——相比于血缘亲疏,家族兴旺的目标更加重要。
我们料想,谢安这样一位风流蕴藉的高士,绝不会采用“鸡娃”的教育方式。有一次,谢安的夫人问他:“那得初不见君教儿?”谢安则回答:“我常自教儿。”这一问答该怎么理解呢?其实,谢安的意思是身教胜于言教,他自己的行为举止、道德风范、生活状态,就已经给后辈起到表率作用。“潜移默化、着力即差”不啻是他的教育理念。
谢安教育下最成才的子弟莫过于谢玄。史载:“(谢玄)少颖悟,与从兄朗俱为叔父安所器重。”谢玄是谢奕之子、谢道韫之弟,关于他有这样一则精彩的记录: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这里的“车骑”指谢玄,他的话说得十分巧妙。“芝兰玉树”指青年才俊,而能使他们大放异彩的便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所谓“生于阶庭”也便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的这种认知和志向,自然也在淝水之战中得到充分体现。
在与苻坚的对抗中,谢玄是最主力的部队,正是他和谢琰,与敌方在淝水之南决战,最终“(苻)坚中流矢,临阵斩(苻)融。坚众奔溃,自相蹈藉投水死者不可胜计。”谢玄的军事指挥能力,于谢家乃致整个晋廷,皆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其后他都督七州军事,46岁在任上去世。
可以说,谢安和谢玄真正成就了谢家的历史地位。当然,谢玄的孙子谢灵运,又从另一维度让谢家光彩熠熠。
在咏雪故事中出现的“胡儿”谢朗,也得到谢安格外的照顾。谢朗年幼丧父且身体羸弱,但是“善言玄理,文义艳发,名亚于玄”。谢安曾不无动情地说:“恨不使朝士见之”,也就是想尽快让世人见识“胡儿”的才华。
故事的另一主角谢道韫,则是中国历史上鲜有的才女。在古代社会中,女子几乎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唯一的特例就是世家大族的女性,他们有机会接触到文化教育,摆脱“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悲剧。关于谢道韫的才学,《晋书》有一则故事:
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道韫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鄣自蔽,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
魏晋之际,清谈辩论是贵族爱好的活动,小叔子王献之落于下风,谢道韫便以青幔遮挡,与客人辩论,足见其学识之佳。而“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场景,也令人不免遐思。
不过,当年谢道韫来到王家,就曾说:“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意为自己生长的谢家,全都是一表人才的兄弟,没想到王家竟是些“亡赖”的奇男子!谢道韫所说的“封、胡、羯、末”依次是谢韶、谢朗、谢玄、谢琰,这一方面说明谢家教育的成功,一方面也表现出谢道韫对与王凝之联姻的失望。
我们不禁要问:贵为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真的不如谢家子弟吗?
王家子弟可奈何
谢安尚未出山时,他有一位忘年交,二人纵情山林不亦乐乎,这个人正是王羲之。
王羲之作为千百年来公认的“书圣”,为人所敬仰,不过正像他自己所说,“放浪形骸”是他真实的写照。作为南渡的第二代,移居会稽的王羲之,实际上对北伐乃至北方,没有特别的兴趣。对他而言,江南的草长莺飞、秋水碧空,才是真正在乎的事情。
王羲之最有名的故事当属“东床快婿”,《晋书》记载说太尉郗鉴来王家联姻找女婿,他观察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咸自矜持。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正此佳婿邪!”王羲之的这副做派,自然就是性格的真实体现,他恐怕从不以天下为己任,“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是他喜爱的生活。
谢安作为晚辈,年轻于王羲之17岁,二人关系融洽,有两个层面的原因:一是王家显赫的地位,谢安从家族考量要予以结交;二是两人共同的志趣,即追求闲云野鹤的生活。《世说新语》多有二人交流的记载,最著名者当属冶城之谈:
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谢安在此处反驳王羲之,固然是举出事例,言之成理,但更应注意的是,作为弱势家族兼晚辈的谢安,能够比较自如地提出反对观点,足证其关系之亲密,否则这种反驳多半会引人不悦。不妨再举一例:
谢太傅语王右军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二人的语气不啻是老友谈心,谈到对子侄辈的情感,王羲之以书法排遣,而谢安难免放不下心。也许,这种思想感情上的差异,也导致同为名门的王、谢两家,子侄状态极大的差异。
王羲之夫人曾对自己娘家的郗氏子弟说:“王家见二谢,倾筐倒庋;见汝辈来,平平尔。汝可无烦复往。”意思是王家见谢安、谢万,十分尊敬,见郗氏子弟,无甚触动,这再一次证明了谢家教育的成功。而王羲之自己的孩子,基本都处于“放浪形骸”的状态。
《世说新语》咏雪故事结束时,特意强调谢道韫是“左将军王凝之妻也”。然而,我们猜想这段婚姻并不幸福。王凝之虽擅长书法,但过于笃信道教,以致达到昏聩的地步。适逢孙恩叛乱,王凝之防守会稽,他既不练兵,也不驻防,而是“方入靖室请祷”,也就是做了一套法事,然后对诸将说:“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自然,这种操作注定悲剧——王凝之被孙恩攻破城池而杀害。谢道韫保得性命,余生回归谢家。
王羲之的五子王徽之,也有“不靠谱”事迹。王徽之担任桓温的参军,桓温之弟桓冲与他展开一番哭笑不得的对话,可以作为其不关心事务的缩影。
(桓)冲问:“卿署何曹?”(王徽之)对曰:“似是马曹。”又问:“管几马?”曰:“不知马,何由知数!”又问:“马比死多少?”曰:“未知生,焉知死!”
在王家子弟中,谢安也有欣赏的晚辈,当然,并非谢道韫的夫婿王凝之,而是七子王献之。首先,献之没有其兄的“荒唐”,不过也有一副名士派头,史载其“高迈不羁,虽闲居终日,容止不怠,风流为一时之冠。”以致于“谢安甚钦爱之,请为长史。”他的书法水平最接近父亲,官至中书令。
谢安与王献之关系密切,他曾问献之:“君书何如君家尊?”也就是和王羲之相比,献之的书法怎么样。王献之的回答并没有“为长者讳”,而是说自己书法与父亲不同,外人难以看清。待到谢安逝世,王徽之特意上表,要求给予谢安最隆重的礼遇,正如他所说:“考其(谢安)潜跃始终,事情缱绻,实大晋之俊辅,义笃于曩臣矣。”
不难发现,谢安和王羲之具有相似的洒脱,但谢安兼有家族兴衰荣辱的责任感,给子侄们切实的教育和帮助,培养出了谢玄、谢道韫等流芳千古的人物,无愧于谢家的“中流砥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