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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文学史家挚虞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顾农  2025年11月17日08:50

现在通行的文学史就其外观形式如章节安排等等而言,是近现代从国外引进的,其实中国古代也自有本土的文学史论著,这里注意的是文学变迁、作家生平著作及其评价等等,一般不十分讲究全面系统。从事这方面著述最早的名家,是西晋大学者挚虞(字仲洽,? ~311)。

刘师培先生在《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一文中早就指出:“文学史者,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古代之书,莫备于晋代之挚虞,虞之所作,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别》。”可惜这一重要的结论尚未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挚虞是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早年师事著名学者皇甫谧,知识非常渊博,后来担任过太子舍人、尚书郎、秘书监、卫尉卿等官职。他也曾写过若干诗歌赋颂,价值不算很高,他的主要贡献是提供了《文章志》和《文章流别集》两大论著,不仅在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也是最早的文学史著作。

《文章志》原有四卷,主要的内容是记载作家生平。挚虞一向注意记录历史人物,撰有《族姓昭穆》十卷进呈,可惜完全亡佚了;《文章志》也基本亡佚,仅存他书引用的一点零星,今有鲁迅辑本。

《文章志》记叙作家,很注意记录各家传世作品的数量,如《后汉书·桓荣传》注引的一条云:“桓麟文见在者十八篇,有碑九首,诔七首,七说一首,与沛国郭府君书一首”,又如《三国志·魏书·刘表传》注引关于周不疑的一条云:“不疑死时年十七,著文论六篇。”如此等等。由于中古时代的目录专书均已亡佚,《文章志》的记载便显得十分可贵。即如曾经被曹植批评过的刘季绪(修),从《文章志》中可以得知他“著诗赋颂六篇”,自己写得少而不精,却喜欢批评别人,于是就遭到了曹植的批评。挚虞的工作既是一种创新,也显得很有力度,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

鲁迅辑本《文章志》得遗文十二则,涉及的作家有刘修、王粲、阮瑀、缪袭、崔烈、桓麟、周不疑、应璩、徐幹、繁钦、陈琳以及《出师颂》(其作者为史岑)。他的辑本在一束被称为《众家文章记录》的手稿之中,现已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鲁迅辑校古籍手稿》第二函第四册,又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本《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三卷。(参见顾农《中古文学的两部重要史料——鲁迅辑本〈众家文章记录〉与〈文士传〉》,《上海鲁迅研究》第12辑,2001年)

《文章流别集》是按文体分类的作品选,相对于“别集”(单个作家的文集)而言,这是“总集”;又附以评论。此书原有三十卷,后来选文全部亡佚,仅存部分评论,被称为《文章流别论》。《晋书》本传云:“虞撰《文章志》四卷……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隋书·经籍志》集部总集类著录《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文章流别志论》二卷;史部簿录类另有《文章志》四卷。这里《文章流别集》多出十一卷,当是后人有所续补;或又将原先附见于《流别集》中论的部分抽取出来,与《文章志》合编为《文章流别志论》;而《文章志》仍然有单行者。

所谓“总集”就是一种选集,在作家别集的基础上产生的。编订别集的风气起于建安,建安文坛领袖曹丕曾花不少精力物力为“七子”编订文集(详见《文选》卷四十二《与吴质书》);为自己编集的先驱是曹植,其手订之集称为《前录》,收录了七十八篇辞赋。曹植死后,他的侄儿魏明帝曹睿于景初(237~239)中下诏云:“陈思王昔虽有过失,既克己慎行,以补前阙,且自少至终,篇籍不离手,诚难能也。其收黄初中诸奏植罪状……皆削除之,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这里特别提到“前后”,则曹植本人未及编定的后期作品,也已由官方给编定了,但因为政治方面的原因,这里删掉不少作品(例如《七步诗》等等),一共只有百余篇,显然少了一点。

要之,无论由人由己,由公由私,编文集的风气从曹氏弟兄父子叔侄起,已有所开始,这是文学创作繁荣,“文章”观念形成之后的新气象。章学诚《文史通义·文集》云:“集之兴也,其当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自闾里,敷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自治学分途,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之学,不胜纷纷,识者已病道术之裂矣。然专门传家之业,未尝欲以文名,苟足显其业,而可以传授于其徒,则其说亦遂止于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编入《新书》,相如词赋,但记篇目,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焉而为文集者也。自东京以降,迄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陈二史,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这一番话极有见识。需要补充的是,从曹植以及“七子”的情形看,这时已经有编成的文集了,有这种机会的人当然是很少数。所以章学诚下面这几句话就不算很准确了:“自挚虞创为《文章流别》,学者便之,於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仿于晋代。”应当说是作家个人的别集先于总集出现,而《文章流别集》的问世,又促进了后来者为前人和自己编订别集。

建安以来文学作品多了,别集多了,读起来就有困难,读者需要收纳精华的选本,这样就必然呼唤总集的出现。《隋书·经籍志》说:“总集者,以建安以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以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之《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作品日繁,览者劳倦,于是挚虞编撰的《文章流别集》应运而生。挚虞当过秘书监,他不仅有创新精神,也有条件利用西晋皇家收藏的典藏,又参考了某些私人藏书,成了开风气的选家。

在中国古代,选家往往也就是批评家。鲁迅先生说得好:“凡选本,往往能比所选各家的全集或选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册数不多,而包罗诸作,固然也是一种原因,但还在近则由选者的名位,远则凭古人之威灵,读者想从一个有名的选家,窥见许多有名作家的作品……凡是对于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以发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则,诗品,诗话,而在出选本。”(《集外集·选本》,《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6页)选本能够比理论批评专著更有读者,更有影响,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观察。孔夫子说过:“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者之深切著明也”(《史记·太史公自序》),选本之厉害,也正是这个道理。从事作品选现在依然仍是文学史家常常要做的工作。

《文章志》以人为纲,《文章流别集》则以作品和文体为纲,二者聚焦的中心皆在“文章”即文学作品。挚虞写道:

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王泽流而诗作,成功臻而颂兴,德勋立而铭著,嘉美终而诔集。祝史陈辞,官箴王阙……(《艺文类聚》卷五十六)

他提到的文体,有诗、颂、铭、诔、辞、箴、赋、七、碑、图谶、哀策、对问等等,魏晋时代“文章”的概念,至少包括这些在内。

挚虞辨析文体往往联系所选之文来讨论问题,并注意从历史的变迁中分析有关文体的初原状态、古今之变与假借名义似是而非等等复杂的情形,在这样的基础上来讲有关文体的规范就显得有依据有深度,例如:

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史录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则以为律吕,或以颂声,或以颂形,其细已甚,非古颂之意。昔班固为《安丰戴侯颂》,史岑为《出师颂》、《和熹邓后颂》,与《鲁颂》体意相类,而文辞之异,古今之变也。扬雄《赵充国颂》,颂而似雅;傅毅《显宗颂》,文与《周颂》相似,而杂以风雅之意。若马融《广成》、《上林》之属,纯为今赋之体,而谓之颂,失之远矣。

诗颂箴铭之篇,皆有往古成文可放依而作,惟诔无定制,故作者多异焉。见于典籍者,《左传》有鲁哀公为孔子诔。

哀辞者,诔之流也。崔瑗、苏顺、马融等为之,率以施于童殇夭折不以寿终者。建安中,文帝与临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幹、刘桢等为之哀辞。哀辞之体,以哀痛为主,缘以叹息之辞。

既注意追溯起源,又重视近人名作,态度相当公允。

《文章流别集》为总集之始,后来萧统编《文选》就是采用他按文体编选作品的办法;其中评论的部分即所谓《文章流别志》者则是关于文体研究的重要成果,为后来刘勰的“论文叙笔”(《文心雕龙·序志》)导夫先路。

文学史家挚虞值得引起人们进一步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