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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三峡“竹枝”:文人的三峡行旅与“巴歌”体验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王慎之 王子今著 燕婵 整理  2025年11月11日15:22

唐代以后,原本为山地民歌的竹枝词成为多受文人重视的诗体。诗人文士记事咏物抒怀,往往采用这种文句平易朴实、风格活泼清丽的形式。

要探求这一生动清新的文化支脉的最初源起,不能不说到三峡。

可以说,竹枝词的发现、记录和传播乃至仿作,都自三峡始。“竹枝”,曾经是三峡的文化符号。

在政治昌盛和经济繁荣的形势下,随着长江流域经济文化地位的上升,循长江航道上下,成为唐人行旅的热线。三峡,于是给唐代文人的行旅生活体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三峡纪行诗成为唐诗中颇为多见的篇什。除了长安、洛阳两都外,可能很少有哪些地域如三峡这样受到唐代诗人如此的关意。

李白“远忆巫山阳”“泪向南云满”,白居易“两岸滟滪口”“巴峡声心里”等诗句,都说明行经三峡的经历,可以成为永久的人生记忆。

与一般描画山水记叙行旅的诗作不同,唐代三峡诗更多地表现出苍郁悲凉的意蕴。韩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诗说到“逼迫走巴蛮,恩爱座上离”。李商隐《初起》诗亦有“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句。不过,我们所看到的以三峡为主题的唐诗,似乎多有超越一般别情乡思的意境。

唐诗所记录的当时人们对三峡的印象,首先是这一地区地貌和水文的惊人险恶。

李白曾经作《上三峡》诗:“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戴叔伦《巫山高》诗写道:“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凌紫烟。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势逆将覆船。云梯岂可进,百丈那能牵? 陆行巉岩水不前。”又如刘禹锡《松滋渡望峡中》:“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刘叉《入蜀》:“望空问真宰,此路为谁开。峡色侵天去,江声滚地来。”白居易《初入峡有感》:“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瞿唐呀直泻,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苒箬竹篾稔,欹危楫师趾。一跌无完舟,吾生系于此。”

诗人经行险境“恐”的心态,又与远离家园“愁”的情绪相交织。如王维《送贺遂员外外甥》:“南国有归舟,荆门溯上流。”“樯带城乌去,江连暮雨愁。”李端《送郑宥入蜀迎觐》:“剑门千转尽,巴水一支长。请语愁猿道,无烦促泪行。”若仍以白居易诗为例,说到“愁”行三峡的,有《送友人上峡赴东川辟命》:“见说瞿塘峡,斜衔滟滪根。难于寻鸟路,险过上龙门。羊角风头急,桃花水色浑。山回若鳌转,舟入似鲸吞。岸合愁天断,波跳恐地翻。”又《夜入瞿唐峡》:“瞿唐天下险,夜上信难哉。岸似双屏合,天如匹帛开。逆风惊浪起,拔稔暗船来。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

使未能忘却都市繁华的旅人们心情受到极强烈的震动的,还有三峡地区的荒凉和冷寂。

白居易《初到忠州登东楼寄万州杨八使君》诗:“山束邑居窄,峡牵气候偏。林峦少平地,雾雨多阴天。隐隐煮盐火,漠漠烧畬烟。”又《自江州至忠州》诗:“今来转深僻,穷峡巅山下。五月断行舟,滟堆正如马。巴人类猿狖,矍铄满山野。”都描写了这一情形。

三峡所独具的神秘文化景观,特别是巫山神女传说,也往往使过往的诗人文士于江风峡雾之中,体味到特殊的文化感应。

皇甫冉《巫山峡》诗写道:“巫峡见巴东,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朝暮泉声落,寒暄树色同。清猿不可听,偏在九秋中。”刘方平《巫山神女》诗也写道:“神女藏难识,巫山秀莫群。今宵为大雨,昨日作孤云。散漫愁巴峡,徘徊恋楚君。先王为立庙,春树几氛氲。”又如蒋冽《巫山之阳香溪之阴明妃神女旧迹存焉》诗:“神女归巫峡,明妃入汉宫。捣衣余石在,荐枕旧台空。行雨有时度,溪流何日穷。至今词赋里,凄怆写遗风。”刘禹锡《巫山神女庙》诗所谓“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也记录了类似的心灵访古与意识旅游的轨迹。孟郊《巫山曲》有这样的诗句:“巴江上峡重复重,阳台碧峭十二峰。荆王猎时逢暮雨,夜卧高丘梦神女。轻红流烟湿艳姿,行云飞去明星稀。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沾衣。”又《巫山高》诗:“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但飞萧萧雨,中郁亭亭魂。千载楚王恨,遗文宋玉言。至今青冥里,云结深闺门。”李贺的《巫山高》诗,文句与情感同样飘逸飞荡:“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飓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李白形容三峡风景,有“历览幽意多”“佳趣尚未歇”句。《宿巫山下》诗又写道:“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桃花飞绿水,三月下瞿塘。雨色风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怀宋玉,访古一沾裳。”三峡的这种文化气象,往往可以点燃文人的“风情”与诗兴。白居易《题峡中石上》即写道:“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

白居易《送萧处士游黔南》一诗可见“江从巴峡初成字,猿过巫阳始断肠”文句,其中“断肠”二字,或许大体真实地表明了当时许多人旅经三峡时的特殊心境。

唐代文人对于三峡的文化体验,恰与当地民歌“裴回”“苦怨”“含思婉转”的风格相映合。其共鸣之和叶,千百年后仍然使人们不能不惊叹这种文化奇缘的神妙。

三峡地区民歌,在唐人诗作中往往被称为“巴歌”。例如:

孟浩然《同曹三御史行泛湖归越》:“秋入诗人意,巴歌和者稀。”刘希夷《巫山怀古》:“巫山幽阴地,神女艳阳年。襄王伺容色,落日望悠然。”“猿啼秋风夜,雁飞明月天。巴歌不可听,听此益潺湲。”白居易《登城东古台》:“迢迢东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台。巴歌久无声,巴宫没黄埃。”又如寒山《诗三百三首》:“巴歌和者多,白雪无人和。”

对于所谓“巴歌”,又曾经有其他不同的说法:

巴童歌 岑参《赴犍为经龙阁道》:“骤雨暗谿口,归云网松萝。屡闻羌儿笛,厌听巴童歌。江路险复永,梦魂愁更多。”

巴曲 杜甫《社日两篇》:“南翁巴曲醉,北雁塞声微。”“欢娱看绝塞,涕泪落秋风。鸳鹭回金阙,谁怜病峡中。”白居易《发白狗峡次黄牛峡登高寺却望忠州》:“白狗次黄牛,滩如竹节稠。路穿天地险,人续古今愁。”“畏途常迫促,静境暂淹留。巴曲春全尽,巫阳雨半收。”

巴渝曲 杜甫《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久嗟三峡客,再与暮春期。”“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

巴弦 白居易《留北客》:“峡外相逢远,樽前一会难。即须分手别,且强展眉欢。楚袖萧条舞,巴弦趣数弹。笙歌随分有,莫作帝乡看。”白居易《寄微之》曾写道:“秦女笑歌春不见,巴猿啼哭夜常闻。”“巴歌”“巴曲”“巴弦”的风格,确实表现出与诗人们以往所熟悉的歌曲显然不同的文化韵味。

王维《晓行巴峡》说:“人作殊方语,莺为故国声。赖多山水趣,稍解别离情。”这里的文化氛围,使诗人体味到野趣和古风。而当地“语”“声”的特殊魅力,也是形成三峡地区文化条件的主要因素之一。

三峡民歌所谓“竹枝”,也是典型的“巴歈”,即“巴渝”“巴渝歌”“巴渝曲”。其风格的神奇魅力,使诸多唐代文人倾倒迷醉。三峡“竹枝”使唐文化得到新鲜的营养。受到三峡“竹枝”影响的唐诗创作者们又通过自己的文学宣传,使这种民歌形式连同其朴实清新的文化精神流布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