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多元文化的参与者 ——读《一个旅人:保罗·鲍尔斯文化游记》
旅行的意义是什么?旅行书写的意义又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本无固定答案,却似乎在《一个旅人:保罗·鲍尔斯文化游记》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诠释。西方文学素有旅行书写的传统,从早期的朝圣、被动迁徙、殖民扩张等广义上的“旅行”,到后期狭义的短期旅居或观光经历,文学作品中的旅人都在尝试借助空间的变化探索自我与世界。20世纪下半叶发生的“空间转向”,以及文学研究者对游记和旅行日志等体裁的重视,让人们逐渐意识到,空间并不只是事件发生的背景式的载体,更具有社会文化内涵,旅行带来的空间变化同样伴随着社会文化的影响。美国作家保罗·鲍尔斯拥有横跨60年、贯穿12国的旅行经历,他笔下空间的转变伴随着视角的转换,他本人的理念也相应呈现出较强的流动性和开放性,这种流动和开放并未令他走向迷失,反而引领他在充分感受大千世界后回归本真。
鲍尔斯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过客,而是多元文化的参与者,他以接纳的姿态让种种美好融入自己的生命中。他重视与自然之间的联结,对风景的描绘细致入微,从摩洛哥的田园到马德拉群岛的北部海岸,深入原生态自然景观的沉浸式体验每每令他激动不已。效仿印第安人与鹦鹉和谐相处的做法,他描述自己和两只鹦鹉一同生活,并未将它们形容为自己的家养宠物,而是将动物与自身置于平等的地位。他曾因贪恋田园风情在塔普拉班遭受较为严重的经济损失,自嘲之余并未多做计较,而是豁达地认为美好的回忆值得珍存。此外,鲍尔斯对他人的包容与他对自然的态度颇为类似。正如他能同时由衷喜爱沙漠和热带雨林这样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观,他也总能带着欣赏的眼光看待个性或文化背景与他毫不相同的人。朋友质疑他对伊斯坦布尔之行的旅伴阿卜德斯拉姆的选择,他却历数对方身上的闪光点,对那些缺点采取揶揄态度。正是这样的开放包容,令他每到一处都受益匪浅,不时收获观赏美景后的愉悦心情,与他人进行深度交流后的畅快感受,以及关于文化差异和人生意义的深刻思考。
就鲍尔斯而言,流动的状态并非源于无根,而恰好相反,它始于对美好传统的追寻。这种不曾遗忘的初心,解释了他为何拥有稳定的内核,在纷繁复杂中保持对纯粹的坚守。鲍尔斯本人经历丰富,在艺术领域也较有建树,完全有资格以音乐家、小说家或诗人等身份自居,但他不以这些外在条件标榜自我,只是将自己称为“一个旅人”。这并非简单的自谦,而是代表着他重视实质而非名义、看重精神多于物质的价值取向,在多则游记中清晰可见。循着鲍尔斯的记叙,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地跟随他的步伐自由地穿梭于广阔的世界,看到他在经济拮据的年轻岁月醉心艺术苦中作乐,在交通严重不便的撒哈拉沙漠主动享受孤独的洗礼,在丹吉尔的贫寒家庭中主客交谈甚欢……凡此种种足以推断出,鲍尔斯喜爱某地的缘由,不外乎艺术气息浓厚、自然环境未受破坏抑或是民风淳朴,指向的皆是精神世界的纯净与安宁。当强烈的精神追求与便利的生活条件不可兼得时,他宁愿放弃前者选择后者,颇有安贫乐道的精神。
开放的状态也并不意味着放弃立场。文化地理学家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指出,重要的并非对城市或都市生活的准确描述,而是都市的符号意义以及都市景观的象征意义。鲍尔斯对他旅行所见的城市景观褒贬不一,用“城市敞开的灵魂”赞许地形容巴黎的城市建筑,也在不同场合触景生情地感叹大规模建设对传统风貌的破坏,反思技术带来的问题,表达对信仰缺失的担忧。在与他国文化的对比中,他客观承认美国文化的影响力,但对美国存在的问题也并不掩饰他的批判态度。
无论是对自身还是外界,旅行的意义在鲍尔斯笔端得到了极尽丰富的呈现。对身为音乐家的鲍尔斯而言,这些经历如同不同的音乐元素,不断碰撞和交融。从全书第一篇游记里他对巴黎的冬天“空蒙一片,缺失意义,却很有劲”的形容,再到最后一篇里描绘易变的天空景象后总结的“关键在于你如何观看万千气象”,能从任何处境中找到意义的乐观笃定贯穿始终。读到此处,仿佛见证作者在漫长的出走后迎来一场盛大的回归。归根结底,他对一切的友好态度是他自身心境的外化。对于他这样真正的有心人,所见所闻在他的笔下编织成扣人心弦的旋律,为自己带来身心的净化,也为读者提供精神的充实与丰盈。
(作者系复旦大学文学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