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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暮年读史更多味——读孙小札
来源:《随笔》 | 肖复兴  2025年10月29日07:44

晚年孙犁先生喜欢读史。他说:“我就爱读‘繁芜’的史书。”又说:“史实之中,寓有哲理,琐碎之事,直通大局。”

在孙犁先生晚年创作中,读史的文字,占有相当大的比例。这类笔记体文字,孙犁先生自己说是“读书时零碎心得,粗浅记下”,却落花流水,蔚为文章,断片短章,别有意味。

一九九一年,孙犁先生在《读〈后汉书〉小引》一文中对范晔的史书写作,有这样的评价:“他的语言简洁,记事周详,有班固之风,论赞折中,而无偏激之失,亦班氏家法。时有弦外之音······”这样的话,用在孙犁先生这一类读史笔记中,恰正合适。

《后汉书》中有冯衍的传记,说他“幼有奇才,年九岁,能诵诗,至二十而博通群书”。如此奇才,始终得不到皇上的待见。其因如何?

孙犁先生说了冯衍的一则事例:“他说古代有个故事:有人挑逗两个女子,长者骂他,幼者顺从。他选了长者为妻。他以为皇帝用人,也应该这样,不要摒弃反对过自己的人。”孙犁先生说:“这个想法太浪漫了。”所以,光武、显宗两朝皇帝都不用他。《后汉书》说他“文过其实,遂废于家”。

文人读史,愿意以生活细节观照史中之人。这个细节与结果之间,留有相当大的空间需要填充。不过,从中可以看出一点,即一生梦想为官的文人长处之文,常会在皇帝那里是“文过其实”,甚至是“一文不值”。也就是说,文与权,士与官;文人的浪漫主义,和皇帝的实用主义,并不是一码事。文人要想在皇帝那里得到烟抽,需要拿捏火候,显然冯衍欠这个火候。

孙犁先生指出,冯衍的“文过其实”,重要在于他的为人,“言行不一,文实相违”。这个“文实相违”,要比“文过其实”严重多了,却是很多文人难以剔除的软肋。孙犁先生说冯衍“一方面,在言志时,反复申述:‘游精神于大宅兮,抗玄妙于常操;处清净于养志兮,实吾心之所乐。’一方面,又不安心贫贱,向皇帝求情不得,又频频给权贵上书,请求支援,帮他找个官位。言辞卑微,和文章大相径庭”。

在文章最后,孙犁先生说冯衍而旁涉现实,写了这样一笔:“念了若干年书,又被人称作‘奇才’,也是不甘清苦的。他会看到比他得志的人,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坐的什么。为什么他能这样,我就不能呢?他是怎样得到的呢?我不会学习来试试吗?于是冯衍之所为,就无须责怪了。”这一笔,见孙犁先生的老到,绵里藏针,看似宽容,实则讽喻。

孙犁先生认为,《后汉书》中马援的传记写得最好,对之称赞有加。他觉得,《后汉书》把马援放在光武帝、隗嚣、公孙述这样相互抗衡的三种势力之间,是“很高明的剪裁手法。写人物,单独刻画,不如把人物,放在人际关系之中,写来收效更大”。

马援是东汉开国大将,武功文事兼备。武功,至六旬高龄,还上马征伐武陵五溪;文事,则留下“穷当益坚,老当益壮”的成语,至今沿用,可谓文韬武略,晚年却惨遭谗毁。如此悲剧,孙犁先生说“给这个人物,增加了悲剧色彩,使读者回味无穷”。

前者,孙犁先生说的是文学写作的手法;后者,则是对马援这个人物的点评。马援悲剧何因?正在于马援与光武帝、隗嚣、公孙述这三个人物的关系周旋之中,其中重要的是与隗嚣的关系,因为最早马援曾经投奔在隗嚣麾下,在光武帝看来不是自己的人。马援一直不受光武帝重用,乃在“晚年之所以谗毁易人,也是因为他远非光武嫡系”。孙犁先生如是说。足见,再好的文韬武略,在权力的阵营划分上,到底赶不上站队重要。

孙犁先生引《后汉书》对马援最后之论:“然其戒人之祸,智矣,而不能自免于谗隙。岂功名之际,理固然乎?”对于这个“功名之际”,孙犁先生有一段言说:“功名之际,如处江河漩涡之中。即远居边缘,无志竞逐者,尚难免被波及,不能自主沉浮。况处于中心,声誉日隆,易招疑忌者乎?虽智者不能免也。”

显而易见,这里有孙犁先生的一时感喟,因为那时他刚刚经历了“文革”动荡,如他一样“远居边缘,无志竞逐者,尚难免被波及,不能自主沉浮”。这里也有对功名的解读,既要功名,便有利害,功名越大,利害越重。马援便是一例。元曲曾唱道:“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后汉书》贾逵的传记中,写到贾逵上书《春秋左氏传》给皇上看,不仅说此书“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更说“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这一下点到刘氏皇帝的腰眼上了,龙颜大悦,立刻“赐布五百匹,衣一袭。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

范晔对贾逵此番行径说:“贾逵能附会文致,最差贵显。世主以此论学,悲矣哉!”并嗤之以鼻曰:“徒有以焉尔。”孙犁先生解释“徒有以焉尔”,说:“这个词儿很新鲜,也很俏皮,意思是说:也不过就是那么回子事罢了。”

因范晔对贾逵的评价,孙犁先生称范晔是理想主义者,说“理想终归是理想,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实现过”。

之所以这样说,孙犁先生想到了“文革”时期,他说:“凡以学术知识干政者,贾逵可以师法矣。回忆‘四人帮’时期,思想、文化界,此种人不少。率皆从经典中,寻章摘句,牵强附会,以合时势。迹其用心,盖下贾逵一等。其中,自然有人迫不得已。但主动逢迎者,为多数。文艺创作亦如此。其作品,太露骨者,固不以为人齿,然亦有人,由此步入作家行列,几经翻滚,终于成为‘名家’。”这是一九九一年孙犁先生写的文字,三十四年过了,并不显得过时。

如果不是读孙犁《读〈旧唐书〉记》,我不知道唐朝还有王叔文这样一个人。孙犁言简意赅地道出此人一生的轨迹:“并没有祖荫,在政府也没有后台。他是以偶然的机会上到这个舞台,充当了短时间的重要角色,得到悲剧的下场。”

《旧唐书》王叔文的传记中,说他“这个偶然的机会”是“以棋待诏”。凭棋艺小技,居然能够得到皇帝的恩宠,不用通过组织部门的考核,一跃而得到擢升,在官场上,亦非奇迹,历代不衰而能见。关键是,如此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自己偷偷乐就得了,安分地在朝廷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坐吃俸禄,平安一生。但是,这样从底层上来的人,鲤鱼跃龙门,往往会欲望膨胀,野心蓬勃,以致蠢蠢欲动,勾结士人,结为死党,密谋弄权速进。

在唐代政治动荡之中,王叔文一个下棋的,哪里玩得转?官迷心窍,结局悲剧,在所难免。孙犁先生评述:“本来,王叔文不一定是做大官的材料,他驾驭不了那么复杂的政局,应付不了多方面的牵扯关联。在官场上动动笔还容易,后来又兼上度支盐铁副使,这是要见效率的官,就有点无能为力了。”政局大变之后,王叔文“贬为渝州司户,明年诛之”。

孙犁先生说王叔文“罹此惨剧”的过错,在于“不自量力所致耳。谚云:政局如棋局,王叔文虽善于弈,其于政治,则经验甚不足矣”。孙犁先生说得很是客气,对王叔文有几丝同情。其实,人的位置发生变化,人心往往容易随之发生变化,所谓风动叶亦动心更动也。特别是地位陡升之后,更容易人心不足蛇吞象,称不出自己几斤几两。

《旧唐书》中有韩愈的传记,孙犁先生说了这样一段话:“由以上所记,可略知韩愈的性格及为人。韩愈没有祖上官荫,出身寒苦,他的性格比较开朗,遇事有耐力,遭到那么多的挫折,他顽强地活下来了。作为一个文人,这都是好品质。文章能创新,自成一家,和他这些素质,也不无关系。”这是中肯的评价。

韩愈出身卑微,在朝为官,以文待诏,与王叔文以棋待诏,大有不同,起码对皇帝或曰对国家的政治能起到一些作用。与王叔文不同,韩愈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旧唐书》中说他“拙于政务”,韩愈说自己“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

孙犁先生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说:“韩愈因谏迎佛骨,招来大祸,几乎杀头。流放到潮州以后,上表皇帝,文辞凄苦,希望得到皇帝哀怜。能得到皇帝哀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这篇表写得有路数,有策略,证明韩愈不只是个非常天真的人,还是非常聪明的人。皇帝好长生,谏佛是错了。皇帝还好大喜功,喜欢人颂扬。他就在这方面做文章。”

文人之长的文,先擢升了韩愈,后害了韩愈,最终又帮了韩愈。最后,这篇“潮州表”起到了作用,皇帝给了他一个袁州刺史当当。看来,文比棋,更管点儿用。

另一位文人苏轼,如今大热,远超韩愈。

对苏轼,孙犁的评价很有意思。他综述东坡政绩曰:“纵观东坡一生为官,实如旅行,很少安居一处。所止多为驿站、逆旅、僧舍,或暂住朋友处,亦可谓疲于奔命矣,其官运虽不佳,然居官兴趣未稍减。”“东坡历仁、英、神、哲、徽五朝,时国土日蹙,财政困难,朝政纷更多变,虽善为政者,亦多束手,况东坡本非公卿之材乎。既不能与人共事,且有恃才傲物,率意发言,自以为是;苏辙做墓志,极力罗列其兄政绩,然细思杭州之兴修水利,徐州之防护水灾,定州之整顿军纪,亦皆为守土者分内之事,平平而已,谈不上大节大能。此外,东坡两度在朝,处清要之地,亦未见其有重大建树。文章空言,不足据以评价政绩也。”

评价东坡文学成就,孙犁先生将东坡和柳宗元做对比:“中国历史上,政治上失意而在文学上有成者:唐有柳宗元,宋有苏东坡。柳体弱多病,性情忧郁,一贬至永州,即绝意仕途,有所彻悟。故其文字,语义幽深,多隐讳。苏东坡性情开放,乐观,体质亦佳,能经波折,不忘转机,故其文字浅近通达,极明朗······读其文章,时有激越之词,旁敲之意,反复连贯,有贾谊之风,与柳文大异。”

对东坡的生活与生存,孙犁说:“苏东坡生活能力很强,对政治沉浮看得开,善于应付突然事变,也能很快适应恶劣环境。在狱中,他吃得饱,睡得熟;在流放中,他能走路,能吃粗饭,能开荒种地,打井盖屋。他能广交朋友,所以也有人帮助他。”

然后,他再次将东坡与柳宗元做比较:“他不像屈原那种人,一旦失势,就只会行吟泽畔,也不像柳宗元,一遇逆境,便一筹莫展。他随时开导娱乐自己,可以作画,可以写字,可以为文作诗,访僧参禅,自得其乐。还到处培养青年作家,繁荣文艺。然其命运,终与柳宗元无大异,亦可悲夫!”

最后一句,说的是两人的命运。由此,从为政为文到生活生存,最后到命运结局,做了一个缩写版的东坡传。对东坡这样的评述,与如今大量对东坡过分的夸饰溢美以及铺排演绎,不尽相同。读史,读诗,读人,学识重要,见解更重要。

孙犁先生生前最后一本书《曲终集》中,有一则《耕堂读书随笔》,写到又一位文人司马相如,特别写到与相如同时步入官场并都曾经“尤亲幸者”,如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等人,最后下场均不好,有人还被杀、被族。相如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一是有能力,如出使巴蜀,替汉武帝完成任务;二是“常称疾避事”;三是“不慕官爵”而常闲居在家。

孙犁先生对此有这样一番议论,说相如“不像那些穷愁士子,一旦走入官场,便得意忘形,急进起来。另外,他有自知之明,以为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像严助等人,必须具备如下的条件:既有深文之心计,又有口舌之辩才。这两样,他都不行,所以就知难而退,专心著书了”。这一番话,似乎是在说自己。

接下来,孙犁先生还有一番议论,说相如“他也不像一些文人,无能为,不通事务,只是一个书呆子模样。他有生活能力。他能交游,能任朝廷使节,会弹琴,能恋爱,能干个体户,经营饮食业,甘当灶下工”。如此能上能下且多才多艺的全能型,也不是当今文人能够做到的。

关键是,相如不仅“不慕官爵”,还不把自己所写的著作当回事。《汉书》中说:“相如已死,家无遗书。问其妻,对曰:长卿未曾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居然身后连一本自己写的书都无意存留,这样的风格,既淡泊于利,又不屑于名,更是如今一些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文人难以企及的了。

对相如这样的风度,在同一篇《耕堂读书随笔》中,另一则读清人何焯的《义门读书记》中,孙犁先生说过这样一番话:“人一旦有了名声,便充满了危险。先是一些要人,开始对他注意,拉拢他,想叫他出于自己的‘门下’。如果能坚持淡泊,不去上钩也好。无奈读书人,又羡慕富贵,不耐清苦。”难脱名利之累,再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争抢上钩,自然便易惹命运之祸。所谓祸,孙犁先生指文人热衷于官场所致。文人热衷官场,是因为官场可以给他们带来好处,诱惑的曲径通幽,便也容易通向危险。于是,“耕堂曰:文人与官人,性格多不同……因此名士多与贵官相处日久,必争论失欢”。

自然,这是孙犁先生多年以来目睹文坛与官场两界的经验之谈,也是他读古书时情不自禁对现实的关注与感喟。所以,他才会对相如赞赏有加:“司马相如之为人,虽然不能说,堪作后世楷模,但他在处理个人与环境,个人与时代,文艺与政治,歌颂与批评等重大问题方面,我认为是无可非议的,值得参考的。”

面对古人司马相如,这是孙犁先生的自省,也应该是所有文人的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