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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怀念一个时代的前驱者—— 商金林:黄修己老师啊,您慢慢走
来源:《文艺争鸣》 | 商金林  2025年10月28日12:20

北大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人才济济,教学和科研的实力相当雄厚。跨入20世纪80年代,有些老师为了使自己的理想和才华得到尽情的绽放,作出了新的选择。袁良骏老师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高艾军老师调到北大汉语中心(北大对外汉语教育学院);乐黛云老师到深圳大学担任中文系主任,并建立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所;孙庆升老师到山东烟台大学中文系担任系主任。袁良骏老师去了社科学院,家还住在北大,见面的机会也还比较多;高艾军老师仍在北大,只是换了个院系;乐黛云老师和孙庆升老师后来又都回到中文系,真正调离北大的是黄修己老师。黄老师1987年9月调到中山大学中文系,把家从北大搬到中大,他的这个魄力和勇气,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在同行中“引起了小小的一阵轰动”。

“引起了小小的一阵轰动”的原因大致有两点。一是黄老师的家真是个“幸福的家庭”,离开北京有点可惜。师母陈立芳1965年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被安排到北京一〇一中学做行政管理工作。一〇一中学是大名鼎鼎的名牌中学。前些日子看到北京最好中学的排序是北师大实验中学、北京四中、人大附中、清华附中、北大附中、北京一〇一中学。一〇一中学是北京市的“前六强”,又是北大的近邻,两校之间只隔了一条马路。黄老师在北大执教期间,最早住在承泽园,后来搬到蔚秀园,再后来搬到燕东园,与一〇一中学靠得都很近,师母陈老师上班比黄老师到中文系讲课还近捷。两个孩子也都很优秀。公子水清生于1968年,女公子水婴生于1971年。黄老师调往中山大学那年,水清读高三,水婴读初三,因为“文革”期间黄老师和陈老师都去干校和农场战天斗地,两个孩子入学的年龄耽误了,可一旦入学,就都是学霸。记得中文系好几位老师的孩子报考大学填写的志愿是:“第一志愿北大,第二志愿北大,第三志愿北大”,备注:“不服从分配”。水清和水婴向往的也都是北大,在高考和中考的关键时刻被父母亲带到广州,心里很憋屈。离开北京那天我去送行,水清沉着脸一言不发,水婴哭得泪人似的,朝同学、夕同嬉的小朋友们都在北大校园,真舍不得和他们说再见。到广州后,水清考入中山大学物理系,一毕业就到他小时候生活过的上海成家立业;水婴考入中山大学外语系,毕业后报考中国社科院研究生。听说报考研究生时没有按要求填写报名表,家庭成员那一栏是空着的。面试时主考老师问起家庭情况,水婴这才解释说:“我爸爸叫黄修己,您们认识我爸爸,也许要送人情,就没有填。”进社科院读研不久,水婴就去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毕业后留在美国。水清和水婴去了他们想去的地方,留在广州的只有黄老师和陈老师老两口。看重血缘关系的社会学家喜欢把儿女的“远走高飞”说成是老年人的“腥风血雨”,黄老师和陈老师并不这么看。不过,陈老师见面时爱说:“广州什么都好,就是没朋友。朋友还是老的好,老朋友都在北京。”黄老师听了只是笑,他知道这是陈老师又在想孩子,又在想北京了,赶忙把话题岔开来。

“引起了小小的一阵轰动”的第二个原因,是黄老师在北大生活了三十二年,北京是他青春时代最向往的地方!黄老师的“人生境界”、治学的“灵光”和“雄辩”的才华,都得益于北大的培育。他曾说1955年进北大求学,“实是一生之幸事”,那时候北大“集中了当时国内最有名望的一大批专家学者”,“几年间饱受师长们的雨露恩泽,对我的一生影响至深”(《我的“三角地”》第44页),至于同学之间的同学习共战斗的情谊就更多了,因而他的调离让老同学们感到难以理解,只好猜测说“这可能与黄老师的个性和气质有关”。

一、从小就充满了勇气和锐气

黄老师1935年出生于福州一个书香门第,但生不逢时。他回忆说:“我出生不到两年,抗战就爆发了,小学期间家乡两次被日本侵略者占领,我随家长逃难,学业受到影响是不言而喻的。”(《我的“三角地”》第73页)也正是出自对民族苦难的记忆,福州刚刚解放,黄老师就报名参军,那时他还不满15岁,还是个孩子,虽说当的是“胜利兵”,没有上战线打过仗,但为“甘洒热血写春秋”的豪情着实令人钦敬。只因“从小就耳聋”(《我的“三角地”》第97页),无法根治,黄老师在人民解放军这个大熔炉中摸爬滚打了五年后,不得不脱下鲜艳的军装,于是选择“从文”。1955年,他以优异的成绩从部队考入北大中文系。这一年,黄老师刚满20岁,风华正茂,激情四溢。

北大的班级习惯以入学时的年份排序,黄老师是1955年入学的,他们这个年级就叫55级。北大中文系的55级名满天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北大中文系还没有一个年级能够在整体的专业水平和成就上超越55级,有人把这概括为“55级现象”,仅黄老师在1993年发表的《读书·翻书·摸书》一文中列举的55级的“名流”就有:

从事学术领导工作的,如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张炯,任北大中文系主任费振刚等;有研究古代文学的专家,如张少康、陈铁民、李汉秋、王水照、谭家健等;有研究现当代文学的谢冕、孙绍振、孙玉石等;有语言学家陆俭明、鲁国尧等;有转行搞民国史而大有所获的杨天石;有做编辑成绩斐然的刘彦成、陈丹晨等;也有几位去搞创作,如以《小布头奇遇记》而赢得一代少年心的孙幼军,过早去世的女作家温小钰等。篇幅有限,不能把各位当今“名流”一一列举,还请学友原谅。(《我的“三角地”》第32页)

学生“对从事学术工作有一种崇高感、神圣感”,这是55级取得这么大的成就的主要原因。黄老师在《生于战乱,长于战乱》一文中说:

我分析我们有一点成绩的原因是,我们生于战乱,做过亡国奴,因而倍感祖国的可爱,强烈希望祖国的新生。看到新中国诞生了,便特别热爱新社会。那时上大学不要学费,我班大多数同学都享受助学金,便很自然地有一种对国家的责任感;又好像意识到现在是天欲降大任于我的时候了,肯于空乏其身来劳己筋骨,便特别用功。我们身上也有一股“开国气象”,一个国家新生之际那种兴奋的情绪和蓬勃进取的干劲。大家都有一种献身精神,从入了大学的第一天起,就认定要以我血荐学术。这并不是每一代人都能具备,都能做到的。(和“‘文革’一代”有些人的迷惘、失落、怨恨恰成鲜明对比。)我们能在不利的环境下取得一些成绩,这是根本的原因。(《我的“三角地”》第77页)

老师们敢于教,把学生作为接班人来培养,是55级取得这么大的成就的另一个原因。55级“靠着北大传统的荫庇,靠着老一辈学者的薪传”,即便在“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和“在很不利的环境里”,也能“抵抗、挣扎、彻悟”,“经历波澜,绕过曲折”,“在献身学术、坚持实证、解放思想、独立思考这几个方面”,跟“老师接上了关系”(《我的“三角地”》第73、80页),在治学精神上与系主任杨晦先生,知名教授林庚先生、吴组缃先生、王瑶先生等前辈学者薪尽火传,一脉相承,在中文系的发展史上写下璀璨的一页。黄老师是55级的风云人物。这倒不是他身份特殊,是个转业军人,而是他的人品和业绩所致。黄老师思想敏锐,有理想追求,有学术情怀,无论是在北大读书期间还是毕业留校任教之后,他始终都在奋进,像军人一样冲锋在前,以昂扬的姿态永远站在时代的最前列。

二、“要对得起北大的书桌”

北大中文系55级有四个班级,除了极少数“调干生”和像黄老师这样的“转业军人”外,都是正规高中毕业生中的佼佼者。置身于“天之骄子”行列,黄老师略显逊色,虽说高考分数也很高,论学历大概只能算是“初中”,低了一个层次。可黄老师自从跨入北大的第一天开始,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用优异的成绩压倒高中毕业生”。他担任55级第二班的团小组组长,团小组总共有九名团员,团小组副组长刘烜,团员有孙玉石、闵开德、侯学超、孟琮、鲁国尧等,当时都是班级的尖子,后来都是学界的名流。组长,管思想政治工作;副组长,抓学习。1956年1月,中共中央在全国知识分子问题会议上正式提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1956年4月,毛主席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的总结讲话中明确指出:“艺术问题上的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的百家争鸣,我看应该成为我们的方针。”毛主席把“百花齐放”与“百家争鸣”并列放在一起,这在新中国科学文化建设史上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向科学进军”的口号和“双百”方针,给55级极大的鼓舞,黄老师在学习讨论时说了很多激动人心的话,流传最广的是“要对得起北大的书桌”。他用这个誓言激励自己,刻苦学习,在班级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团小组组长工作做得出色,受到国家级的表彰,黄老师也很快担任起了55级团支部宣传委员,成了55级的排头兵。

为了响应党的“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向伟大祖国国庆九周年献礼,展示55级沿着党所指引的光辉的红专大道飞奔前进取的辉煌成就,1958年7月临近暑假前夕,55级团支部提出了一个“大胆倡议”:在暑假“编著一部文学史”,作为“小小的礼物”献给庄严的祖国,以代表“我们年轻人赤诚的心意!”这个“大胆倡议”得到党组织的坚决支持,55级的同学们立即行动起来,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编写了一部《中国文学史》,1958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中国文学史》将近七十八万字,分上、下两册,封面是红色的,所以又称为“红皮文学史”,扉页上印有红色的字样:“献给亲爱的党和伟大的祖国/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门化1955级同学/1958年国庆节于北京”。

“红皮文学史”的《后记》中说:

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要写出七八十万字,要阅读浩如烟海的材料,要集体研究、分析、讨论,要草拟大纲、编写初稿,以及修改、润色,何况明代以后的文学史我们还根本没学过,而鸦片战争到五四这一段,在目前文学史书中还是空白,完全要依靠我们白手起家。然而,我们没有被困难吓倒,全国工农业大跃进的形势鼓舞着我们,党的思想领导和组织措施保证了我们的工作顺利地进行。同学们像一个人似的团结在党支部的周围,以高度的共产主义革命精神,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地战斗着。有的同学带病坚持工作,再三劝阻,也不愿休息;有的编辑小组为了按时完成任务,连续工作48个小时。在同志们的冲天干劲里,在集体的密切协作中,困难一个个被克服了,人也锻炼得更为坚强了。尽管暑假中,我们还有部分同学去参加军事野营,去农业社劳动,去工厂编写工厂史,经常坚持工作的不过三十多人,但是,9月5日,我们终于把文学史全部写成了。

……

这部书从发稿到出版,仅用了24天的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这么大的一部书,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这些日子里,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新华印刷厂的同志们昼夜苦战,忘我劳动。他们的精神使我们非常感动和敬佩。在这里,我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应当说,这部书是我们献给国庆九周年的共同礼物。

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文学史编辑委员会1958年9月15日

仅仅花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写出了一部“七八十万字”的文学史,这是典型的“大跃进”的产物,虽说社会上也有过很多吹捧,但55级清楚地意识到“我们都还是处在学习与摸索的过程中,所以,在贯彻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观点时,产生了若干简单化的缺点,而对文学史材料的掌握和分析中,也有不够深入细致的毛病”,“对于民间文学的地位与若干作家作品的评述也不尽恰当。”决不能“冻结在‘红皮文学史’上”,于是在1959年暑期,也就是“红皮文学史”出版不到一年的时候,55级对“红皮文学史”动大手术,“抛弃了‘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斗争’‘民间文学是正宗’等片面的观点,改用‘人道主义’为贯串思想”,把70多万字的上、下两卷本“红皮”文学史,改写成了120万字的四卷本文学史,1959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封面由红色改为黄色,学界称为“黄皮文学史”。黄老师后来说,“这是一次大幅度的、快速度的自我超越”(《我的“三角地”》第83页)。“黄皮文学史”的《前言》中说:

这部一百二十多万字的著作是基于去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修改而成的新书。说它是新书,因为基本上是重写过的,论点方面有许多改进,内容也比较丰富了。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一部出版才一年的著作,就要重新修改呢?的确,这在过去是很难想象的,但是在我们党所领导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年代,在历史上从来不会有过的大跃进时代,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当我们完成这项工作的时候,我们多么想用世界上最纯真的语言来赞美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和我们伟大的党啊!

1958年7月,黄老师被派到北京丰台桥梁厂编写工厂史,没能参与“红皮文学史”的编写工作,可到1959年7月修改“红皮文学史”的时候,他就成了骨干。前几天拜访刘烜老师,他介绍说:“黄老师对于编著黄皮文学史非常积极热情”,当时分了“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代”“元代”“明代”“清代”和“近代”等九个编写小组,黄老师是“魏晋南北朝”编写小组的小组长,执笔“曹操”“陶渊明”“木兰诗”等章节。关于“黄皮文学史”,黄老师在《我的“三角地”》中是这样评价的:

我认为“黄皮”书的学术价值,总体上说没有什么可以特别肯定的。只有用了大篇幅,完整地记述了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的文学史,才做了前人没做的工作,是不应否定的。近年在重要学术会议上,听到有研究近代文学的专家发言,认为“55级的文学史,补全了近代文学,对这有益的工作,还是要肯定的”,我想这是公允的。这也要感谢阿英先生的帮助。

这部巨型的“黄皮”书,很大程度上修正了1958年学术“大跃进”的错误,学术上有部分新的东西,表现了一代学术新生力量既有相当的潜力,又能够跟随时代进步,这是它好的一面。后来,北大成了全国先进集体,文科方面的成绩主要就是我们这部文学史。陆平校长在全国先进集体表彰大会上发言,总结我们的经验是:“在批判中学习、继承;在学习、继承中批判。”(大意)他已经不再只强调“批判”,而是归纳出“批判—学习”的范式,比较切合我们的实际。(《我的“三角地”》第84页)

“黄皮文学史”竣工后,55级紧接着又编著《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这是一部被学界遗忘了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黄老师在1995年版《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中挂了一笔:“北京大学中文系师生编的一部,由作家出版社印成初印本,供征求意见用,但后来没有正式出版。”可到2007年的《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第二版)》中就删掉了。范震威、吴宝三合著的《燕园风雨四十年——严家炎评传》中也只是一笔带过。书中写道:

进入1959年,五五级中文系学生在“红色文学史”鼓舞下,又开始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严家炎参与并主持了此书的编写。此书编成后,又由作家出版社内部出版。——这也是严家炎走进中国现代文学史之始。

《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封面署“北京大学中文系集体编著”,1960年5月北京出版,北京新华印刷厂印制,字数49万,印数600册,定价(资料费)3.10元。《出版说明》中说:

本书仅系前二编之初稿,为便于学校集体讨论和广泛征求社会各方意见,乃加排印出版。第三编(建国以后部分)尚待续写。此次编写排校工作均十分仓促,定有不少错误和缺点,切望有关各方多加指正,以便修订出版。

由于时代的局限和编写的匆促,来不及仔细推敲和深入研究,用今天的眼光看,书稿中的确存在着“不少错误和缺点”,如第一编中的“胡适批判”(第一章)、“周作人批判”(第五章)、“对买办资产阶级‘新月派’的斗争——‘新月派’创作批判”(第十一章),以及第二编中的“对王实味的斗争和对丁玲等人反动思想的批判”(第二章)、“对胡风集团反动的哲学观点、文艺思想和创作的批判”(第九章)、“对萧军反动思想的批判”(第十章)等章节,“避讳史料”“思想先行”的倾向尤为明显。为了突显“现代文学是在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共产党领导下成长壮大起来的”这个基调,《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把“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定在1919年,把“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和“与劳动群众相结合”说成是“贯穿于现代文学史中的一条红线”,宣称“一部现代文学史,首先就是一部党对文学的领导日益加强和巩固的历史”,等等,这些“结论”也都深深烙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记,但55级坚持不懈地学习、敢于创造的精神是很可贵的,他们阅读面广,视野开阔,《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结构宏大,史的线索清晰,章节设置较为合理,与同时期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以及吉林大学中文系集体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相比较,北大中文系集体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学术水平最好。黄老师是编著《中国现代文学史(初稿)》的主力之一,从此开启了学习和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历程,1960年毕业留校做王瑤先生的助教,从此登上现代文学的讲坛,1962年获邀到北京广播电台讲现代文学史。黄老师口才好,课讲得特别精彩,声名大振,再加上他平时注重实干,处处走在前面,各方面的表现都相当突出,就在1962年被吸纳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预备期一年。

三、“保持住知识分子的良知”

在55级二班,入党最早的是黄老师和刘烜老师。可到1963年讨论转正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刘烜老师准时转正,成为中共正式党员,黄老师却未能通过,至于被“卡”下来的理由,就要追溯到1957年的反右斗争了。

1957年6月,以中文系团支部为主体的一批又红又专的团员,创办了一份半月刊,取名《浪淘沙》,黄老师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成了《浪淘沙》的主干。《浪淘沙》第一期(6月12日),开篇就是黄老师写的《“条件反射”面面观》,署名坚冰。紧接着,又在《浪淘沙》第二期(6月24日)发表杂文《从“石板压驼背”谈起》,署名坚冰,且看文章的前三小节:

从“石板压驼背”谈起

坚冰

过去有一个医生,自称能够医好驼背。一日,果然有一驼背的来求医。那医生便叫他伏在一张长板凳上,然后搬来一条石板,往他的背上直压了下去。只听得“哎呀”的一声惨叫,那人背上的“小丘”确确实实的是被压成了一片平川;然而人却是呜呼哀哉的了!我不了解这位医生是蓄意要谋害呢,或者本来确是想治好驼背,我只知道有一件事,就是一个活人在他的手下丧命;我只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典型的庸医了。

不幸,在现实生活中竟也有着这样的庸医。过去,不是就有一些人搬着石板,死命地往那有缺点,有毛病,有不同意见的人的背上压去吗?而且确实有人被压得奄奄一息。虽然并不是故意压死人。

这种石板疗法的庸医,是万万当不得的。可是,有些人却在拼命地喊:“什么和风细雨,不过瘾!要就来它个狂风雨!”……

黄老师的本意是要把当时个别人对党员干部的粗暴的批评打击,比喻为“庸医”的“石板疗法”,用这个形象的比喻来维护党的形象和声誉,不料文章发表后引起批评。“浪淘沙编辑部”为了息事宁人,在《浪淘沙》第三期(7月4日)发表了一则《小启》:

有的读者对本刊期刊载的杂文从“石板压驼背”谈起,提出批评,认为该文与现实的情况有距离,对事实有夸大,立场不够鲜明;认为,过去个别同志在批评态度上有缺点,但绝非像搬石板压驼背那样,更不会“压得奄奄一息了”。

我们同意上述的意见,认为该文的主题思想是片面的,而且比喻欠当,含意较隐晦。

对于该文的刊出,编辑都应负主要责任;由于我们审稿的不细致,还可能有其他缺点存在;我们热情地欢迎读者的批评,指正。

浪淘沙编辑部

好心做事,事与愿违,黄老师内心也感到很委屈,但他很虚心地接受批评,还郑重其事地把这篇杂文的原稿交给党支部,请党支部审查。党支部认为黄老师是个很真诚的人,也就没有责怪他。可到了讨论黄老师入党转正的时候,保留在黄老师档案里的这篇《从“石板压驼背”谈起》,就成了争论的焦点。有人说他不应该写杂文,指责他把党说成“驼背”,是漏网右派。尽管党支部书记邵岳老师和党支部组织委员孙庆升老师一再解释,说黄老师写杂文的本意是要保护党,说中文系教师党支部应该能正确地理解杂文,但结果还是没能通过,“预备期”一延再延,拖了九年,直到1971年黄老师才转正,成为中共正式党员。

经历了这个挫折,黄老师更加谨慎从事,求真务实,在政治上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更加踏实地读书和钻研学问,健全正确的思想和独立人格,做真正代表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

他称赞北大中文系从旧社会过来的吴组缃先生、朱德熙先生等“老一代”,以及“建国之初读中学、大学,在20世纪50年代成长起来的”费振刚老师等“第二代”,是“尚能保持住知识分子的良知的人”(《我的“三角地”》第113、114页),而黄老师本人也正是他所说的是“尚能保持住知识分子的良知的人”,他不说违心的话,不做违心的事,一门心思教书,一门心思做学问,言传身教,诲人不倦,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上独树一帜的著名专家,成就卓著。仅在1981年至1988年出版的专著就有《赵树理评传》(1981年)、《中国现代文学简史》(1984年)、《赵树理研究》(1985年)、《中国现代文学史讲授纲要》(1986年)、《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1988年);参与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有北京大学等九院校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79年)、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1980年)、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1984年)等,在《文学评论》《北京大学学报》《新文学史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发表的论文就更多了。黄老师著述等身,教学效果也特别好,无论是讲基础课还是讲专题课,课堂总是座无虚席。1978年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现改名为“国家开放大学”)成立后,黄老师应邀长期担任现代文学的主讲老师,誉满全国,为我国远程高等教育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也正是因为黄老师是北大中文系教授中的“全才”,他的“路转岭南”才会引起学界的热议。

四、执着地追求和不遗余力的奋斗

对于“路转岭南”,黄老师解释说他“不喜欢北京的生活”,这似乎有些勉强。从20岁到52岁,在北京生活了32年,其间有多少励志的故事、人生的感悟和甜蜜的喜悦啊!求学、立业、成家、生儿育女,这些累累硕果都是北京所赐,即便再怎么“不喜欢北京的生活”,经过了32个春夏秋冬的历练,也该“习以为常”,怀着感恩的心情认定为北京是“第二个故乡”。这些年来,吸引人才流动的大多是“高年薪”以及可观的“科研启动金”和丰厚的“安家费”,黄老师去中大时可没有这些优惠。“路转岭南”是平级调动,体现出来的只能说是他对学术理想的追求和不遗余力的奋斗,付出的艰辛和代价是难以想象的,靠的是对学术的热爱、对生命的敬畏。

1996年5月下旬,我到广东肇庆西江大学参加由黄老师召集的“20世纪中国文学研讨会”,会期三天。那时交通不便,我从北京乘火车到广州,黄老师委派他的两位研究生李海霞和刘海斌到车站接我,安排我在中山大学招待所住了一个晚上。肇庆的会议结束后又回到广州,在中山大学招待所又住了一个晚上,这五天与黄老师朝夕相处。黄老师告诉我他在中大当班主任,组织并带领全班同学参加全校的运动会,这让我感到很诧异,像他这样知名的教授,在北大中文系是绝对不会当班主任的,更不会带领学生去参加运动会,可黄老师说这对于他是一种新的体验。“既来之,则安之”,中大安排的工作都要认真做好。他带我参观中大校园,欣赏中大秀美的光景,见到熟识的教师,总会停下来热情地向我介绍说:“这是某某老师、在系里担任什么职务、出过哪些专著”,让我感到有些意外。虽说黄老师生性开朗,但不喜应酬,多少有点儿“特立独行”的傲气,到中大后怎么就成了“谦谦君子”呢?黄老师见我一脸疑惑,解释说“入乡随俗”,广州人热情好客,北京人的“京派习性”到广州后得要改一改。和我谈得最多的当然还是教学和科研,强调“顶真”两字。一别八年,黄老师变得更坦诚和率真,不像在北大时那么有锋芒,显得更加“善解人意”,难怪他的研究生都称赞他可亲、可爱、可近。与此对应的是以只争朝夕的精神以教书为乐,求实创新,学术成果“井喷式”的发散开来:创建中山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点、撰写《中国新文学史编撰史》、纂修《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主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为学界培养了姚玳玫、吴敏、刘卫国、刘进才等一批栋梁之材,所有这些都展示了黄老师的渊博睿智和无限的创造力。

今年3月23日,吴敏来信说黄老师为山西《名作欣赏》杂志题词,写的是“赠《名作欣赏》名作有美名/雅俗皆欣赏黄修己”,并发来黄老师的二帧照片。照片上的黄老师,满面红光,挺有精神的。吴敏在来信中说:“《名作欣赏》让黄老师写一句祝福的话。黄老师问您写了没有?”又说“黄老师今年整九十,思维仍然很敏捷,体力确实比较弱”。我请吴敏禀报黄老师,我也给《名作欣赏》写了两句祝福的话:“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祝贺《名作欣赏》越办越好!”吴敏是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82级的学生,我当过她的班主任。她毕业后考上黄老师的硕士和博士研究生,毕业后在华南师范大学执教,成了我和黄老师联络的纽带。

4月22日,吴敏来信说:“黄老师发烧几天,肺部有些感染,现在中山三院。已经退烧了。”大概是想到我会惦记,接着又来电话说:“黄老师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要我放心。4月25日,吴敏来信说:“黄老师在中山三院住了几天,今天下午回到养老院,可以同等条件治疗,护理条件好很多。”又说:“泰康养老院条件比较好,陈老师持家有方,诸事可以安排得比较妥当。”岂料5月11日傍晚接到吴敏来信:“黄老师下午走了。”

这也太突然了!想起黄老师的一生,似乎可用“学习的一生,奋斗的一生”十个字来概括。假如把他3月23日为山西《名作欣赏》杂志题词,看作他从学术舞台正式退场,那他从正式退场到与我们永别只有一个半月。题词写得端庄大气,可以看作黄老师在追求极致的过程中耗尽了身体最后一丝力气。

刘烜老师得知黄老师逝世的消息后托我打听后事,他说黄老师代表了一个时代,要隆重地向他致敬。我正要把这番话告诉吴敏,接到吴敏打来电话,说中山大学准备举行隆重的告别仪式,师母陈老师不同意,要我劝劝陈老师,我就把叶圣陶先生1948年8月30日《在朱自清先生追悼会上的致辞》发给吴敏,请她送给陈老师看看:

在朱自清先生追悼会上的致辞

前两年文协为闻一多先生在这儿开追悼会,过了两年多几天,咱们又在这儿追悼朱自清先生了。朱先生是清华大学的教授,对于中国文学极有贡献。因为他们两位对于文学贡献大,所以咱们要永远追念他们。

我常想,追悼会与死者是完全不相干的。未死的人因为死了一位忘不了的朋友,心里难过,要解除,发泄,开一个追悼会抒发哀感;死者已经无知无识了,实际上对死者毫无关系了。一个人,生的机会只有一次,死者已经将这机会放手,咱们未死的人无法把他追回来了。咱们与死者生时能聚在一起,可说是有缘,今天开追悼会,无非聚友追念之意。追悼不同于祭祀,却不外乎孔子所说的两个字:“如在”。咱们今天开追悼会,正是用“如在”的心情来追念死者。

我现在不说颓丧伤感的话。记得一位朋友来信,有两句话可以说给未死者听听:“倒下去的一个一个倒下去了。没有倒下去的,应该赶紧做一点事。”愿咱们大家保持这种心情,实做下去。

陈老师看了这篇致辞后,让吴敏看黄老师生前在白板上最后写下的依稀可辨的“希望支持”几个字,仍坚持要尊重黄老师的想法,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5月18日,我在刘卫国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送别黄老师的六张照片,为黄老师送别的主要是黄老师的家人和黄老师的研究生。我把这六张照片转发给谢冕老师,他回信说:“悼念修己老友!”谢冕老师和黄老师都是55级,都是从部队考入北大的,且同为福州老乡。刘烜老师知道后颇为感伤,觉得有很多话要跟黄老师说。是呀,不仅是刘老师,凡是认识黄老师的朋友们都会有许多话要跟黄老师说,也都为未能为再见一面而遗憾。黄老师此去成长别,我们对他的思念有很多。黄老师啊,您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