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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澜阁里阅春秋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帆  2025年10月21日08:32

国庆假日期间,来到杭州市西湖区孤山路25号,这里坐落着浙江省博物馆孤山馆区。馆区西侧,有一处古色古香的三进院落。假山、亭台,而后豁然开朗,只见重檐歇山式的主体建筑,神似宁波天一阁。东边为御碑亭,立一块高大石碑,正面刻有光绪题字:文澜阁,背面为乾隆谕旨,由光绪五年时任浙江巡抚谭钟麟录。

作为清代四大藏书阁之一,文澜阁因《四库全书》而兴,也因书而遭遇离乱。馆阁正式落成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三年后,《四库全书》陆续运抵入馆。太平军入杭城,古籍流失在外。咸丰十一年(1861),杭州乡贤丁申、丁丙“集胆壮数人”,半夜搜寻散落,追回八千余册。同治年间,文澜阁开启回收、补抄的大工程,雇员百余人,耗资五万余元,方至3396种,34769册。光绪年间,文澜阁重建,恢复旧面貌,同时增建门房、假山及亭台。

一座藏书阁的浮沉,见证中国近代图书历史流变,亦让人怀想,四库全书收录书册之浩瀚,其保存所涉人力物力之巨。在清代,有这样一群人,合力阅读皇皇书册,为每本典藏书籍,量身定制“导读”文字,写就《四库全书总目》这一两百卷的大型解题书目,为古籍的保存、研究作出不可估量的贡献。这些古籍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

一道圣旨 万卷书缘

乾隆三十七年(1772)正月初四,考虑到之前的类书“不能悉载全文”,又加之“古今来著作之手无虑数千家……正宜及时采集,汇送京师,以彰千古同文之盛”,乾隆颁布了一道汇录古书的圣旨。随后的圣谕依次说明了采撷的标准、汇录的要求,直到三十八年二月,将之定名为《四库全书》。皇帝的命令,臣子自然不得不从,何况这还是一件造福学术界的大事。

有此学术觉悟,可以说四库的缘起在于乾隆皇帝。细读圣旨,皇帝的目的并不尽在于惠泽文苑。

清朝是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也是少数民族当政的时期。明末文人对待清朝的态度,正如南宋人之于金、明初人之于元。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皇帝提到:“前因汇辑《四库全书》,谕各省督抚遍为采访。嗣据陆续送到各种遗书,令总裁等悉心校勘,分别应刊、应钞及存目三项,以广流传。第其中有明季诸人书集,词意抵触本朝者,自当在销毁之例。”清代统治者惟愿稳固政权,自然不希望看到“词意抵触”图书撼动民心。因此,在四库版本的古书里,有关金、元、清的措辞会较大改动,是馆阁文臣根据乾隆的态度作出的调整。

除了明面上的销毁禁书,乾隆皇帝还有一招,那就是站在“公理”面前,收买人心。在一道圣旨里,乾隆大打感情牌,称自己读毕熊廷弼、王允成、叶向高等颇有名望的明代文人著作,为这些人潸然泪下、痛哭流涕,认为明代灭亡与当政者不采纳忠言有关。帝王的心思,藏在圣旨的字里行间。也是编纂官们需要仔细加以揣摩的内容。

除了把控编纂的导向,乾隆事无巨细制定四库编纂标准:“将一书原委,撮举大凡,并详著书人世次爵里,可以一览了然。”对于进献古籍的义举,也要大力嘉奖。史载,浙江范懋柱进呈天一阁藏珍贵古籍六百四十一种。乾隆感“其裒集收藏,深可嘉尚,前已降旨分别颁赏《古今图书集成》及初印《佩文韵府》”。

《古今图书集成》是一部集大成的类书巨著,被誉为康熙时期的“百科全书”。一万卷的体量足足要一间屋子才放得下,这也可见范懋柱那几百册书的意义所在。值得一提的是,范懋柱来自藏书世家,是范钦的八世孙,也是天一阁的守护人之一。

在那个技术并不先进,藏书面临着水、火等隐患的年代,正是一批又一批民间藏书家的努力,才让如今的我们能从壁橱中看到那些珍贵的刻本。除了皇家的“石渠”、“内府”,还有天一阁,还有传是楼……薪火相传,书脉不断。

自乾隆三十七年至五十五年,乾隆颁布了二十余道圣旨,见证了四库从无到有,从裒集到编纂的全过程。无论乾隆的本意是如何,这一部四库出现了,它将给后世带来巨大的文化影响,以及“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情怀。

编纂分类 独具匠心

《新唐书·艺文志》载:“两都各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古籍浩瀚,自然需要将之分门别类。而常见的一种分类,便是经史子集。经,让人联想到十三经,属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史,便是官修正史。子,收录绝大多数哲学著作,比如诸子百家。集,相当于如今所说的“文学类”,如《苏东坡文集》。

自《汉书·艺文志》问世以来,正史中有了目录专编。公家的目录专编还包括,《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等,而私家藏书目录则有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这些专编相当于古籍的“花名册”,对于研究者来说是极好的参考工具书。

到了清代,裒集古书的工作量很大,需要极强的学术本领。乾隆钦定纪昀来做“皇家编辑”。这位大学士曾因《铁齿铜牙纪晓岚》的热播,以伶牙俐齿的形象,出现于大众视野。然而,他是当时实打实的“进士及第”,历任侍读学士、学政。乾隆三十八年,他出任《四库全书》总纂官,“始终其事,十有余年”。

从分类之初,纪昀不曾偷懒。在四库的二十则凡例之中,他写明了自己的分类标准:择善而从。

举几个例子。诏令、奏议皆关国政,但被《文献通考》列入集部。纪昀考之《唐志》《汉志》,决意把这两类归入史部。旧志并未对《香谱》《鹰谱》这类检索性质的书专门分类,仅将之放入农家。纪昀参考了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之例,别立“谱录”。

既参考正史中的目录,又不全仰仗之,而能博采多家,这样客观理辨的态度值得学习。

志书存在一种现象,循名失实,即“名不副实”。宋代官修书目《崇文总目》将《树萱录》编入“种植”。单从题目来看,树萱定与农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考其内容,《树萱录》实乃神话志怪小说。此处谬判,早为宋代史学家郑樵所讥,而后纪昀在四库中加以修订。

除了校正前志的错误,纪晓岚等还亲自为大量的书判定类属,使之名实相副。《笔阵图》是一部传授书法要领的著作,书中还列举了基本笔画的写法。从前的志书将之列入“小学类”。对此,纪昀作了新的归类:“今惟以论六书者入小学,其论八法者不过笔札之工,则改隶艺术。”

不捡现成的标准判定,而非要一一鉴别。不因人废书的选书标准,不带门户之见、宽厚兼容的精神,精核考证、敦兹实学的学术态度,着实须一番苦功,也奠定四库的“辨章”之基,令后世赞颂。

学术桥梁 跨越时空

四库共有二十则凡例,每则皆是言简意丰,蕴含着编撰者的拳拳用心。而四部及四十四类之首的序篇,更是一部简明的中国学术史。

作为历史文献学家,张舜徽先生著有《中国文献学》。对四库提要情有独钟的他,在叙讲疏中主要运用三种证明方法:一是用提要本身文字来内证,即本证法;二是用其他学者观点来印证;三是自抒己见,发表个人看法。叙讲疏的考证有理有据,是研究提要的重要参考资料之一。看似评书,实则论学。

四篇总叙中,经部总叙犹如一份学术通考,值得细细推敲。古时经学地位极高,这一点从科举处即可知。纪昀以为,像经书这般“如日中天”,已经“无所容其赞述”,于是他所选录、评价的是沽经之说。这涉及汉代以来的经学传统。纪昀将两千余年的经学沿波,分出六变。汉代五经博士流于拘泥,而魏晋至唐宋时期,治经风气流于泛杂。“洛闽继起”,落于悍弊;心学始立,以狂禅解经。

分论流变之后,纪昀便为其定了归宿。自汉以降,“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据张舜徽先生的说法,“汉学、宋学之名,发自清儒”。汉学有根柢,宋学则有精微的特质。两家囿于门户之见,“彼此攻诘,势同水火”。对此,纪昀讲出两句公道话:“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正如我们回望历史一样,纪昀梳理经学流派时,不免也扮演着事后诸葛亮的角色。而且,据张舜徽先生考证,纪昀于提要中多扬汉抑宋之辞。然而读到两句话时,依旧会为他试图超越学派之争、直抵“公理”的学术热忱所折服。这样的热忱,源自国盛期的文化自信,也蕴含着对学术真理的追求。

作为一部官方编纂的工具书,提要的学术影响力超越时代,惠及近代、当代学界。历史学者陈垣曾说:“我感到从它那里得到的教益,比学校中任何一位老师还多。”研究古籍的学者,均能循阶而上,借了提要这一把高梯,探访浩瀚的故纸堆,更上一层楼。

看山有三境界,推至四库的研究也可。初读四库总目,以为“目录而已,不如读其中提及的一部完整的书”;略窥其中的精妙,方才明白,这哪里是目录,而是足资学人登堂入室的宝典。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辩证·序录》中曾说过:“剖析条流,斟酌古今,辨章学术……功既巨矣,用亦弘矣。”如今,从这篇经部总叙看来,此言可谓切意矣。

如今,人们来到文澜阁,于三进三落的院内,缓缓徐行,早已不见书籍的影子。数字人文时代,古籍入库,或是录入线上古籍资料库,古老的藏书阁渐渐成为历史符号。然而,“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精神却未褪色。从手抄本到古籍库,从藏书楼到线上平台,变的是载体,不变的是投身学术、碰撞思想的追求。而《四库全书总目》正如一座桥梁,连接着乾嘉学者与当代学人。它时刻提醒着我们,真正的学术公理,终须穿越门户之见,在时代的长河中反复淬炼方能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