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鸥&顾拜妮:做青鸟,飞离暗绿的枝头
顾拜妮:为什么会想写这样一篇小说,可以聊聊小说的写作过程吗?有没有遇到难忘的事?
陆鸥:最直接的原因是,小说结尾的溺水事件确实在我身上发生过,最后那一千五百字基本是全篇唯一的非虚构。修改时,我删去了比较累赘的一段,正好可以放在这里,并说说那段记忆对我的影响。
“那天下午围绕着游泳池所发生的一切,于我而言,就像一个通道,一座幽深的洞穴,一条柳暗花明的小径。在通过它之前,对这个主要悬停在头部以上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我只有模糊的印象。玩具、季节、一日三餐、父母的喜悦或者愤怒,不过是潜意识深处欠曝的底片。然后,那个游泳池出现了。就像有人突然掀开了相机的盖子,这颗初生的人类大脑从此学会了把握意识的焦距和景深。”
只能说,确实是很神奇的体验。心理学有个概念叫“自传体记忆”。对我来说,这部只在海马体放映的私人影片,有一个异常鲜明以至于难以忽略的起点。所以,为了把这种奇异感传递给读者,我写了这篇小说。准确说是先写了结尾,然后倒推。小说的其他部分(或许应该说是主体?)则来自我对华南生活的笼统感知。——气候总是湿热,人们总是劳碌,从小就会听人们说要探大钱、起大厝、娶水某,然后生一大堆小孩。“水某”的意思就是漂亮的女人。那么,女人的幸福在哪里呢?总之,女孩在这种氛围里长大,会有强烈的愤怒与焦虑,因为如果不努力,未来就极有可能折叠在上述成功生活的一个短句里。
在这篇小说里,我也侧写了自己熟悉的几类华南女性。上一代的周璇、姑姑和老板娘,下一代的王雨婷和妞妞。你可以在城中村里找到她们和她们的姊妹。宗族文化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榕,它为一些人提供了荫蔽,也对另一些人形成了束缚。我衷心希望,一代又一代的女性可以越来越自由,做蝴蝶,做青鸟,飞离这暗绿的枝头。
顾拜妮:看到你的简介里写道,你是漫画《戏精宿舍》的唯一编剧。该作品微博话题互动量破四亿,并已改编成同名动画。你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做漫画编剧?觉得和写小说有什么不同?
陆鸥:也没什么特别的契机,那会儿我刚刚大学毕业,领导想在双微平台上做点新媒体策划,我写了一个大学女生宿舍熄灯后的小切片,落地以后莫名其妙火了。然后大家就说,不如就这么往下写吧,写到哪儿算哪儿。没想到最后真的让漫画里的人物经历了春夏秋冬,经历了大学四年,而且收获了一批非常好的读者。
我是在做了《戏精宿舍》以后,才隐约察觉到自己可能有写小说的天赋。《戏精宿舍》开始连载后,我发现自己调动了许多无意间存储的经验和观察,我从来不知道它们存在于我的脑海深处。整个系列故事的高潮,也无意间采取了嵌套写作的形式,与一场契诃夫《海鸥》的话剧展演同步进行。可以说,正是因为《戏精宿舍》,我开始不满足于将写作冲动诉诸普通的文案工作。不过,当漫画编剧和写小说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前者,你会得到许多即时反馈,得到读者很多强烈的、直接的爱,有时候会感觉自己被推着走,压力很大;后者则更加私人,更加孤独,但也更加自由。另外,在大众传媒上创作,不可避免地要去找读者的公约数,要撬动那个情绪点;但创作小说的时候,可以更加关注自己真正想表达什么。
顾拜妮:你以脑机和神经科学为题材,在网易人间发表了三十万字的科幻系列短篇小说《在云端》。你对未来的女性生活有什么期待或想象吗?
陆鸥:说来说去其实就是那几个:更平等,更安全,更自由。再具体一点说,就是进一步实现男女同工同酬,摘掉女性职场的玻璃天花板。如果生育小孩,就也给爸爸长产假;深度育儿,给所有孩子平等的教育机会和资源。还有,希望AI可以自动检索不法网站,一个个把它“爆破”……
我当初写《在云端》系列,也差不多是这个态度,总觉得科技再发达,女性还是有可能受困于固有的性别角色里,所以我们还是得参与作出改变。《在云端》系列的设定是未来人类普遍植入脑机,在一个名为“云端”的脑联网上面生活。显然,云端世界会有很多问题,所以我又虚构了两个女科学家来“勇者屠恶龙”。我总是忍不住去写两个女主角的母女关系、职场关系、亲密关系,写她们如何受限又如何突破。那么,或许也可以说,我的期待是未来的女性可以越战越勇,越走越远,越过越好。
顾拜妮:现在有很多年轻女性尝试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你如何看待?
陆鸥:这当然是非常好的事情,甚至是大势所趋。我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感知是,近几年,关切女性生活的文化产品丰富了许多,这说明在一切和创作有关的行业里,都有一批女性在努力表达。我认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在这波浪里起起伏伏,梦想着加入这场大合唱,然后能留下自己的歌。
顾拜妮:最近有看过什么和女性有关的书籍吗?能否推荐一本给读者,顺便说说这本书为什么吸引你。
陆鸥:我最近读完的一本是《芭芭雅嘎下了个蛋》。我去年才开始读杜布拉夫卡的书,第一本是《狐狸》,简直惊为天人。后面她的中译版书籍出一本我看一本,一直非常喜欢。总体来说,杜布拉夫卡作为一位女作家,其创作视角一直带有强烈的女性书写自觉。她写流亡生活,也写这颠沛流离当中“男人们抱怨得比谁都多”;写回不去的故国,落点经常是自己的母亲,一个同时受困于时代和性别的人。显然,不论是在国族层面还是在性别层面,杜布拉夫卡都经常体验到被剥夺、被驱逐、被孤立。这种复合的边缘人立场,使她的文字具有一种特殊的辛辣感。
在这里,我想单独说一下我理解中的“女性书写”,我认为它不是时髦文化单品,不是高度垂直的出版策略,更不是一个区别于“主流”和“传统”的小众赛道。女性书写是缺失已久的来自另一半人类的经验和记忆。在《芭芭雅嘎下了个蛋》里,你可以非常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因为它聚焦的正是老年女性的生活,外婆、奶奶、阿姨、妈妈,当然还有未来的我们。我在读的时候经常会想,真是太好了,有一个前辈提前告诉了我以后都会发生些什么,在这条路上,我从此就不再孤独了。
与谈人简介:
陆 鸥
一九九二年生于福州,现居厦门。此前在互联网行业从事文案、编剧工作,曾用笔名龙妹。为现象级漫画《戏精宿舍》及同名动画的唯一编剧,另创作有科幻系列短篇小说《在云端》等作品。
顾拜妮
生于一九九四年,硕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小说常见于《收获》《中国作家》《花城》《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刊。有作品入选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荣获第九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现代文学馆首届《青春之歌》奖学金。著有小说集《我一生的风景》。曾从事写作教师、图书策划等工作,目前自由职业,担任多本杂志特约编辑,策划“步履”“玫瑰空间”等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