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凤凰涅槃
1.“彷徨无地”
说起严复,最为诡异的是——那些自诩有学问的人都瞧不起他,不但瞧不起他的文章,瞧不起他的翻译,更要紧的是瞧不起他的语言表达能力。
钱锺书号称最通西学,他鄙视说,严复原没有精湛之思,治西学格调很低,他翻译的如斯宾塞、穆勒、赫胥黎、菲耶斯这些人的作品,都算不上什么经典,“斯乃识趣所囿也”。范存忠贬斥严复算是最厉害——他干脆认为严复连话都说不清楚,严复写的文章、翻译的东西,不但外国人看不懂,中国人也看不懂,这就证明严复自己也不懂,或者不懂装懂。傅斯年则批评严复的语言,他说严复的话既不是古文也不是洋文更不是白话,而是他自己独创的“天文”,这种文章也许只有他自己懂,他连“直译”都做不到,他的翻译完全离谱,是随意改写。而瞿秋白的意见差不多——严复标榜“信达雅”,而他的翻译却基本不可信,商务印书馆再印“严译名著”,这等于毒害青年。
在所谓学者、翻译家们眼里,严复就是个古文洋文白话都说不好的人,甚至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何况,严复做翻译做学问不老实,他简直就是近代以来,学者、知识分子里最不遵守“学术规范”的典范。
但是,这丝毫没有遮蔽严复的光辉。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正是在严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的影响下,许多近代中国人给自己和儿女取名,如陈炯明号“竞存”,而胡适说,他的两个同学,一个叫孙竞存,一个叫杨天择,可见严复影响了整个社会的风气,影响了几代人。
在中国,最理解严复的人是鲁迅,他这样说:“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敏锐的人”。
鲁迅用一个“做”字刻画严复的工作——他把古今中外各路名家大儒都给“做”了,这个“做”字可谓力透纸背,畅快淋漓。
而最鲜明地指出严复之“的确与众不同”的人是毛泽东,在论及近代中国思想时,毛泽东只提了四个“先进的中国人”,而严复便是其一。他说:“自从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洪秀全、康有为、严复和孙中山,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近代以来,搞学问搞翻译的大师当然有的是,但能入毛泽东法眼,进入“先进的中国人”行列的,却只有严复一个(其余三个“先进”都没真正搞过翻译),毛泽东说严复是“求真理”的,这就说明了严复的地位。
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学人看不起严复?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学者、知识分子都属于“话家”,他们都坚信自己最敢说话,最会说话,当然也都最愿意说话,滔滔不绝地说话,滔滔不绝地生产大块文章,这是天下最快乐的事情。
不过,也正是因此,作为“话家”的学者、知识分子便几乎天然地丧失了这样的感觉——这就是鲁迅所谓“说话很难”。
进一步说:他们往往缺乏这样的自觉和自省——那就是有些话不好说,有些话不能说,而世界上最大的事情,最根本的问题,都属于很难说清楚,或者根本就说不清楚的问题。
傅斯年号称“大炮”,他向来以为自己最敢说话,从来标榜自己最敢讲真话,他给台湾大学的校训就是“不说假话”。傅胖子的这个姿态实则天真,因为他把说话这件事,想得太简单容易了。
鲁迅说过,一个新生儿满月,抱出来示众,有人说这娃将来升官,这娃将来发财,这娃必定万寿无疆,于是便得到奖赏,而有人说这娃将来是要死的,结果就被叉了出去。说娃万寿无疆的,这是说假话,说娃将来要死的,这是说真话,但一个被奖赏,一个被叉出去,难道我们要讲假话吗?
鲁迅说不然,这里最好的话术是:你看这娃,哎哟!哈哈哈哈……
一群人在铁屋子里由昏睡入死灭,你叫醒他们,说你们就要死了,这样做有意思吗?
马克思称赞“高卢的雄鸡”,在凌晨叫雄鸡的是先觉者。黑格尔赞美“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暮色里起飞的是哲学家。而严复属于在子午交替时候叫起来的,他的叫,属于半夜鸡叫。
天是什么?严复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充满苦难,天道杀人。倚强凌弱,弱肉强食,这就是宇宙法则——这不就等于说,这娃生下来就要受苦受难,将来必然死路一条吗?严复这样的乌鸦嘴,难道不该叉出去吗?
在半夜叫的,不知道夜有多长,也不知道何时破晓。太阳落下去了,究竟明天还能不能升起来,他不知道;太阳照旧升起这件事,他也不敢保证。
什么是“天演”?有人说“天演”是这个,是那个,而严复说,“天意从来高难问”,天演就是“问天”,“天演”就是“不可思议”。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社会可以进步、可以改造吗?人类可以进化吗?有苦难就有辉煌吗?严复说,有苦难未必有辉煌,历经苦难未必能得到辉煌,道路曲折不等于前途光明,至于人类是否可以进化,社会是否可以改造,这其实是说不清楚的事情……
既然连这个都说不清楚,还有什么资格做“乌烟瘴气的鸟导师”呢?
再比如——祥林嫂这种劳苦大众问“我”,有天堂,有来世吗?“我”说,也许、大概是有的吧?那么,便就有地狱了?而“我”于是大骇——这个嘛,这个,究竟说不清楚。
这个究竟说不清楚,你怎么敢去给祥林嫂们启蒙,去给他们指路呢?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然而你就是我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随你了,我不愿意住。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什么叫“彷徨于无地”?这个世界上,“连话也说不清楚的人”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当然更不配做学者和知识分子,但是,鲁迅就是如此,严复更是如此。
“高卢的雄鸡”与“密涅瓦的猫头鹰”,“黎明与黄昏”——这是最根本的哲学问题,因为早叫与晚叫,结果、效果完全不同。有些话说早了是没有意义的。
严复之说不清楚,首先在于他拿不准什么时候该叫,什么时候不该叫。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有六个部分,严复做《天演论》只取了导论和第一部分,其余的基本没有译,人们说这是公然的断章取义,但是,他为什么要断章取义?
因为赫胥黎那书的第三部分《科学与道德》是批评科学迷信。赫胥黎说,自然科学宣称的决定论与必然性,与宗教并没有什么不同,庸俗唯物论的物质第一性,物质决定论,也与唯心主义的决定论没有什么不同。赫胥黎更预言说,未来的趋势就是机器取代人,这非但是不道德的,而且也是人类的巨大灾难。这本书的第四部分《资本——劳动之母》是批评资本主义破坏自然生态,他说人类最大的资本,就是大自然,离开了自然,劳动不可能凭空创造财富,以破坏自然为前提的发展,等于自我毁灭。书的第五部分《人类社会的生存斗争》,直接批判达尔文,赫胥黎明确指出: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用于人类社会是错误的。第六部分《社会疾病与糟糕疗方》,更直陈资本主义不是解决社会问题的药方,资本与技术联手破坏自然,毁灭人类共同体,资本的压迫剥削是最大的社会问题。
总之,被严复断了的这四个部分,分别指出:科学技术的发展造成人的物化,造成机器压迫人、取消人,资本主义的发展以破坏自然为代价,资本主义就是压迫与剥削。
那么,难道就不要发展了吗?就不要资本了吗?难道就不要科学技术了吗?
这些话,不是半夜鸡叫,又是什么呢?
试想,这些话,这种主张,不仅是在严复的时代,就是在今天的西方世界,能公开堂皇地宣传吗?能在大家喝的正嗨的时候贸然叫起来吗?
何况,对当时科技落后、经济落后的中国来说,说这种话有人懂吗?这种半夜鸡叫的效果是怎样的呢?这样说,这样叫,难道不会被洋务派、被康有为梁启超们,被一切进步人士群起而攻之,视为反动吗?
于是,还是不叫的好吧。
严复说,他翻译的过程是夏日如年,岁月踯躅。这就是因为他知道,说话很难,站在当时的中国立场上设身处地说话,尤其难。
赫胥黎在他的书里明确指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法则根本不适合人类社会。而史华慈、李泽厚两位大家都认为,正因为严复反对赫胥黎这个观点,所以,他就在赫胥黎的书里加入了斯宾塞,翻译了一半赫胥黎,突然感觉不对,于是他又反过来用达尔文、斯宾塞的进化论去批判赫胥黎。
严复想在《天演论》里调和赫胥黎与斯宾塞,但这么一弄,无异于是让黑瞎子嫁给猫,这种翻译嫁接,如果不难产,生下来的只能是熊猫。
启蒙是呐喊,但却有不同的喊法,正如猫和熊,叫的声音不一样。
实际上,严复何尝不知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好,社会达尔文主义不好,但是,不好又怎么样?严复所面临的世界,就是一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世界,这个世界奉行的就是丛林社会的法则。你说这个法则不好,有意义吗?
猫遇到黑瞎子,难道它能改造公熊,变成公熊?
对严复的翻译工作评价最为独到的,其实是其老同学萨镇冰。他说,赫胥黎的书是讲座的合集,其风格是讨论性的、反思性的,语气是平和商量的,而严复的翻译风格却是激烈的、焦虑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这是非常到位的评价,为什么?因为赫胥黎是英国绅士,英国是强者,强者当然平和,而严复是中国人,当时的中国是弱国,中国要亡国了,严复怎么能不激烈、不焦虑?
严复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他“说不清楚”,他最大的倔强,恰恰就在于他不想说清楚——这就是鲁迅说的“我不愿意”。他最大的谦卑与骄傲就在于:在他固执地坚持,对于这个世界好与坏,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清楚——不愿意随大流,不下断语,这是他的底线。
人类可以进化吗?社会可以改造吗?追求平等互助的革命会成功吗?
对这个问题,严复的回答是——我说不清楚,因为有过太多的苦难失败,太多的叛卖与堕落,因此,对于未来如何,我不知道。
那么,人生就是苦难吗?弱肉强食就是不能违抗、不容挑战的宇宙法则吗?
对于这个问题,严复的回答同样也是——我说不清楚,因为人类历史上有那么多与天争胜,当然也曾经有过天翻地覆慨而慷。
在改革的、激进的时代,严复的这种“说不清楚”算是保守,那么,在消极的时代,严复的这种态度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种态度意味着拒绝,“我不愿意”——这是现实世界可以永世长存的拒绝,是对压迫、剥削、欺诈、苦难的世界可以永世长存的拒绝。严复当然不知道黑夜还有多长,他不能断定明天是否还有日出,但是他拒绝,他“不愿意”——这种拒绝意味着,即使革命失败了,斗争变味了,而那个反动的旧世界也绝不可能永世长存——而这就是“天意从来高难问”,这就是天演,甚至,这就是“天谴”。
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并不是非黑即白。马克思说,唯心主义者不知道,正是历史中那种“坏的一面”在推动历史的发展。毛主席说,总是有两种前途,两种可能性。好都是从坏里变来的,这个世界永远有矛盾。
鲁迅说,严复是感觉最敏锐的,这是因为他在所谓盛世感到了冬天的寒冷。
毛主席说,严复是先觉者。什么是先觉者?我想,就是在旧世界最强大的时候,预感到其必将崩溃的人。
这就是严复所谓不可思议的“天演”,这就是鲁迅所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2.“我有迷魂招不得”
在一八九八年二月的《拟上皇帝书》中,严复沉痛地说:
今者陛下君九万里之中国,子四百兆之人民,荣业可谓至矣。然而审而言之,则所承之重,实百倍于古之帝王;所遭之时,亦古无如是之危急者。国之富强,民之智勇,臣愚不知忌讳,不敢徒以悦耳之言,欺陛下,窃以为无一事及外洋者。而之所以获全至今者,往者以外人不知虚实故耳。故中国今日之大患,在使外人决知我之不能有为,而阴相约,以不战而分吾国。使其约既定,虽有圣者,不能为陛下谋也。为陛下谋,务及此约未及之际,此臣所谓时之危急者也。
什么是大清的现实?
严复明白地说:一、清王朝除了一层层的自我欺骗,除了自我忽悠之外,其实空空如也,“国之富强,民之智勇,臣愚不知忌讳,不敢徒以悦耳之言,欺陛下,窃以为无一事及外洋者”——这就是清王朝面对的现实。二、逆转这种现实必然性的,其实只有两种偶然性。一个偶然性,是出现一个超越秦皇汉武的伟大的历史英雄(光绪读罢只能苦笑);另一个偶然性,就是这种自我忽悠竟然能把列强也给忽悠了,使他们一时不敢贸然对大清下手(这同样使人苦笑)。三、清王朝最紧迫、最必须面对的现实是,不断割地赔款之后,财政完全破产崩溃。当下,如果以改革自强的名义,大张旗鼓地向列强借款,那就正中列强的下怀,使中国进入列强的债务圈套,使中国沦为债务奴隶。而这些借款合约一旦签订,列强就可以不战而分中国。
严复不但预言了戊戌变法的失败,而且预言了后来巴黎和会上中国的命运——实际上,直到很晚之后,梁启超才认识到向西方大肆举债,与西方的金融体系接轨,把海关让给洋人管理,这是落入了列强的“灭国新法”——而这恰恰是严复在戊戌变法前的担忧。
说到洋务运动与戊戌变法,说到严复与康梁,他们的区别究竟是什么?
第一个区别就是办学堂还是兴学校。而“学堂”与学校不同,一般的研究往往把这二者混同了,忘记了其最简单的区别——学堂是官办的,而学校是民办的。
洋务运动最大的成果就是办新学堂,而晚清新学堂办出的最大的成果,其实就是造就了严复这样的人。严复既是新学堂第一批优才,也是最重要的新学堂——水师学堂的总办。
一八八〇年李鸿章奏设北洋水师学堂,电召当时只有二十六岁的严复任北洋水师学堂“洋文正教习”。此前,各种新学堂的正教习都是洋人,而严复则是第一个担任这个职务的中国人。一八九三年,严复再任天津水师学堂总办,直到一九〇〇年这所学校在八国联军与义和团的战争中被毁,前后达二十年之久。
与洋务派不同,康有为、梁启超反复主张的,其实并不是洋学堂,而是民办“学校”。他们反对的恰恰就是官办洋学堂,而他们所说的学校,其实就是理学意义上的讲学——也就是广收门徒,宣讲自己的学说。
学堂与学校之争,其实古来有之——王安石变法期间,就把太学改为三舍,用官办的国家教育体系为变法改革培养干部。所以,宋徽宗时代曾经取消了科举,只是从太学里选拔干部、人才,这当然是非常大的改革,它从根本上动了地方士大夫的奶酪。于是,二程、张载、朱熹他们就转而提倡学校,他们说,三代之治有学校而无学堂,朝廷办学堂,这就是违背了学在民间的圣人之教,以学校对抗学堂,这是宋代理学兴起的背景。
晚清的洋学堂中体西用,但学堂里教授的主要是新学,而戊戌变法打的旗号却是复兴理学。在戊戌变法前后,康有为等一再主张废科举兴学校(如《变法通议》),实际企图,并不是建立西方式的现代教育体系,而是主张像孔子那样办私学收门徒,宣传自己的政治学说。
大学是研究学问、传播知识的地方,不是宣讲政治观点的地方——这是韦伯在《以学术为业》里的著名观点,这似乎也是严复的观点。所以,严复在给梁启超的信里说,康有为对于什么是现代教育一窍不通,他所宣讲的那些知识,混同了理学与西学,造成的只能是知识的混乱。
要研究新学问,传播新知识,首先必须有新教材。严复主持新学堂,他最大的贡献就是编写教材。一九〇二年,严复应管学大臣张百熙之聘,出任京师大学堂编译局总办,他的工作也是编教材。严复通过翻译,引进了一系列西方教材,但是,严复所编教材的最大毛病,就在于这些编给体制内的人看的教材,不符合体制内的学术规范,只要是科举出来的人,都看不明白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几个意思。
严复主管水师学堂长达二十年,这个位置不能说不重要,严复把自己的长期无所作为,归结为李鸿章不重用他,甚至一度想改换门庭,投到张之洞门下。但是,严复只有二十六岁的时候,李鸿章就把北洋水师学堂总办的大任交给他,这难道还不是重用吗?
严复在这个重要岗位上之所以一直提拔不起来,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不会写材料,不会写公文,不会写折子。他操着一副莫名其妙的语言在体制内摸鱼,这就是因为他不是科举出身,缺乏起码的公文训练,不会写课试文章,也就写不了公文,写不了公文,就缺乏做官的基本素质。这就是严复多次参加科举,反复研究八股文的原因。虽然后人说他创造了一种“逻辑化的文言文”,但这种逻辑化的文言文,在给《天演论》作序的吴汝纶看来,依然还是不通顺的八股文。在科举出身这方面,他的地位远不如科举翘楚康梁。
严复第一次给皇帝上折子,就是一八九八年的《拟上皇帝书》,他第一次被皇帝接见,也是这一年的九月十四日,而那时严复已经四十四岁了,作为重要的一个官员,处在如此关键的一个岗位上,却从来没有给皇帝写过折子,也从来没有见过皇帝,这是什么原因?除了严复的公文写得不合规范之外,这里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在清王朝的体制内,给皇帝、给上级汇报工作,是必须按照规矩层层上报的。特别是在关键岗位上,说话、写文章都是要严格走程序的,越级上书,那是要杀头的。
对于大清的问题,世界的变局,严复虽似乎比康有为看得更明白,但因为他是官,所以是有约束的——比较严复,康有为就是个民间人士,康有为以民间的身份收徒讲学,他的言论自由度显然要大得多,于是,康有为反而可以大鸣大放。
康有为起初也没有资格上书言事,但他和梁启超可以办《时务报》传播自己的声音,他还可以替封疆大吏代笔写折子(如《钱币疏》),由学校而学会,康有为在地方大员的支持下,风生水起,看得严复眼热。于是严复也在天津办《国闻报》,但销量不行,那就是因为文章不行。老严一怒之下,竟然希望朝廷下文,规定官员必须读报。这是靠行政命令办事的官僚思维,结果自然适得其反。无奈之下,严复只能将《国闻报》卖给日本人。
二十年来,严复逐渐躺平消沉甚至抽鸦片,这里的关键问题,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得到重用,而恰恰是他被李鸿章用在了一个十分关键敏感的岗位上。今天看来,正因为这个岗位十分重要,水师学堂总办这个名头格外抢眼,所以,任何人在这个岗位上其实都必须小心翼翼,何况严复自己也确实不太会干事——他连办文办会的本事都没有。所以,他白白浪费了二十年的青春和大好时光——再回首,似乎一切都来不及了。
严复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瞻前顾后,计密成迂”,就是思想深刻,行动迂腐。他满腹经纶,目光远大,是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学者,但他确实不太擅长写《少年中国说》这样的文章,他甚至不擅长编教材,只是在翻译西方著作的过程中,夹杂着自己的见解,前一句,后一句,左一句,右一句,看起来像是拼凑——他显然对自己非常不满,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于是,他在抽鸦片、娶妻生子中打发着无聊的时光。
让我们想象一下那场紫禁城里迟到的奏对吧:
光绪:你在任上多少年了?为什么一向没有折子?
严复:臣不擅辞令……
光绪:什么是不善辞令?
严复:臣一向不通文法……
光绪:朕看你的翻译,大体还是好的,为什么不早呈给朕看?
严复:臣一卑微俗吏,按例,臣……
光绪:按例?
“我中国之弱,在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文法者,胥吏倚为牟利之符;公文者,官僚倚为藏身之固。公事以文牍相往来而毫无实际,人才以资格相限制而日渐消磨。困天下者,在一例字;误中国者,在一私字”。
光绪弱矣!
但仅凭这段话,他的见识,其实不弱于秦皇汉武。
3.“改革”与“革命”
平心而论,在批评大清弊端这条道上,严复的言辞最为激烈,他走得也最远。后世看来,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那些激烈的反传统言论,基本上都是从严复那里来的,只不过,与五四时代的陈独秀们不同,严复不以发明家自居。他从来不说这些过激言论是他自己的发明,他自己只是翻译外国人的话,至于说得对不对,那是洋人的事,反正我编的都是“参考消息”。听不听由你。
正是严复通过翻译,建立了一种中西对比的模式,比如说——中国和西方的一个区别在于:西方文明在学术上黜伪崇真,在制度上为公屈私。而中国的弊病他当然不敢明说,但你如果读了《法意》,意思自然就很明白: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中确实涵盖了一个中西对比的框架,就是孟德斯鸠这部写于大明王朝期间的书,开了“妖魔化中国”的先河。
孟德斯鸠说,西方有共和制,有君主制,但无论如何,好歹有法,君主也得守法,而东方的统治者简直无法无天,东方连君主制都没有,东方的制度是“专制”。“东方专制主义”这个说法,就是孟德斯鸠发明的——当然,他书里的“东方”,主要是指波斯。
随着中国不断地被西方打败,特别是甲午战争的失败,这对中国造成极大的刺激。革命的思想在中国兴起,推翻帝制,推翻满清,最根本上就是要推翻专制和专制主义,于是,推翻专制制度,建立共和制度的辛亥革命终于爆发。
当然,严复的用意从来不是革命,而是改革,清王朝其实也想改革,但这些改革都失败了,为什么?
严复说,这是因为不明白什么是改革,不明白真正需要改的是什么,结果只能是越改越糟。
拿戊戌变法来说,其核心是制度的改革,就是改官制,改制度,它认为中国的问题是官不行,于是,就废科举,办学校,罢官僚,用绅士,兴新军,让八旗复员待业;但设立了新官、新机构、新军,旧官、旧机构、旧军队还不可能废除,于是改来改去,机构倒是比原来更为庞大。比如说,过去旧教育是用不了这么多机构、这么多人的,但是,一旦办新学堂,就要增加许多学官、职务、头衔、帽子,这些都是要钱来养着的。晚清的学部就是改革的产物,学部的改革就是评人才,简而言之,给了人才的帽子就得给钱——一下子评出这么多人才,这都需要钱来养着。
一九〇一年初,严复完成了《国富论》的翻译,这本书同样讲到了中国。
亚当·斯密主张劳动价值论,他说,劳动分为两种,一种是生产性劳动,一种是非生产劳动。明清中国的问题在于:从事生产性劳动的人太卑贱了,劳动力工资太便宜了,虽然有足够大的市场,但“劳动生产率”和劳动工资一直在停滞中衰退。于是,出现了奇怪的现象,第一,庞大的财富,都被增加的人口吃掉了,难以形成资本的积累。第二个问题就是——不从事劳动的官僚、绅士、读书人实在太多了。中国的读书人,从他读书第一天开始,就把动手看作肮脏的事情,一旦他开始读书和动脑,就不再动手,因此,就不可能产生立足于动手的实验科学。第三,因为劳动力太多,劳动工资很低,所以,用人力就比用机器要便宜,更符合效益,这就阻碍了向机器方面的投入。
如果从劳动价值论的视野看晚清的腐败,那最腐败的就是新政,就是洋务,当然也包括学堂。北洋海军花了巨资,买了世界上最贵的军舰,请了世界上最贵的教习,结果在甲午战争中一败涂地。严复作为海军学堂总办,除了编了几本莫名其妙的教材之外,就是抽鸦片躺平,尸位素餐,其实难辞其咎。而张之洞的汉阳铁厂,好大喜功,其实矿石都不合格。
其次,原来认为,问题是旧官不行,所以便大规模用新官,用留学生。科举不行,于是就办学堂。学堂之外,还有学校;学校之外,还有学会,各种学会满天飞。但正如严复所鄙视的那样,这些留学生、改革派,旧学不行,而洋文也是半瓶子醋。旧官贪污,但毕竟还有所作为,而新官不但贪污,办事能力还不行。
康有为半辈子都在以维新保皇的名义敛财,而李鸿章、袁世凯、徐世昌包括北洋政府里的那些人,哪一个不主张新政,哪一个不主张改革,但是,他们与旧体制有着血肉联系,他们一边当官一边发财。从某种意义上说,严复自己就属于这个群体,他既当官也捞钱。一九〇一年二月翻译了《原富》,五月上旬就北上就任开平矿务局华部总办,于是,《国富论》成了赚钱手册,《论法的精神》成了妖魔化中国的指南。在水师学堂当着总办,严复还在上海经营着规模可观的洋车行,兼任复旦公学校董,又担任安徽高等学堂监督。改革就是引进人才,各路改革家都把他当作人才引进,于是他四处兼职,到处挂名拿钱。作为少年得志的改革家,他的作为令人失望。
恰恰是这样的改革导致了革命的爆发,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改革造成的负担不但是财政上的,而且也是行政上的。因为改革推不动,就不断设立促进改革的机构,不断下文严责。光绪闹改革的时候,批文如雨点般下达,下面根本不能落实,光填表都填不过来,结果是人人叫苦,人人反对新政。
4.“空谈”与“实际”
改革、变法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是我们历史,需要思考的问题。
戊戌变法的改革目标是改上层,改官制,而严复、蔡元培的目标是办教育,培养人才,那么,人才的标准是什么?严复、蔡元培一致认为,大学者,研究精深之学问也。所谓人才,就是会搞真学问,精深学问的人。
那么,究竟什么才叫真正的学问?什么才是大学要研究的精深的学问呢?
严复提出——这叫“群学”,群学也就是科学。
什么是大学之道?由此看来,大学之道,就是指科学的方法,科学的道理。而他又说:科学的方法,一曰内籀,一曰外籀;一为归纳,一为演绎;一为逻辑推演,一为经验总结;一是在词与词之间建立逻辑关系,一是在词与物之间建立经验的关系;前一种方法是推理,后一个方法是实验。
严复批评说,中国传统的学问,一是不讲逻辑,二是不讲实验。因此,咱们空讲了几千年大学之道,但对于什么是科学的方法,却一窍不通,这就把科学讲成了玄学、心学、理学、道学,而中国的学问就成为说不清楚之学,成为饾饤之学,而这就背离了大学之道。
严复是群学的发明者,因此号称科学之父。在《群学肄言》中,他又把群学划分为学科,于是科学,就成了分科之学,而最基本的分科是“名数质力”。力,物理学;质,就是化学,变质就是发生化学变化;数,数学;名是指逻辑学。
科学的根基是逻辑与实验,物理学与化学,这是实验的;数学与逻辑学,这是推理的。严复认为,一切知识的基础,无论中西,都是“名数质力”。
那么,科学与群学,从哪里起源的呢?从中国起源的。严复说,《易经》中主要就是讲名数质力:“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科学就是中国发明的。
名数质力,这是科学群学之母,有了名数质力这个母鸡之后,它还要下蛋,怎么下蛋呢?
严复说,有了这个基础之后,结合自然、人工、进化三种不同进化方式,于是就有关于“天地人”的知识。天,就是天文学;地,是地理学;用科学的方式去研究进化,这就是科学的知识体系。
这是什么样的体系呢?人的知识有主观的和客观的两种,一种“体”的,一种是“心”的。体,首先是生物学、动物学,因为人是一种生物,有动物性。心,是人的关于一切主观的道德的学问。
而这还不够,这需要进一步引申——心理学和生理学又可以发展为主观的和客观的知识,而我们所说的所有的主观的知识,比如说政治、刑名(法律)、理财(经济)、历史等等,这些都可以看作是人类的主观,属于“心”。至于其他——农、兵、商、造机器、开轮船,这些都是“用”,属“体”。
讲到这里,估计被启蒙的群众已经晕菜了,但严复说这依然远远不够,这还不是落实大学之道,这么干,也只是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打个基础而已。
今天看来,如果用严复的这一套去办大学,改造大学,那就真不得了。因为按照他这一套去干,知识就会不断地分化下去,随着知识的不断分化,学科就要不断被创办出来,而随着学科的不断分化,大学就要不断地扩大,一直扩大到无穷无尽。用我的同事李零的话说——只要有了母鸡,大学就是养鸡场,鸡要不断下蛋,卖鸡蛋的钱还不够养鸡的——这几乎是必然结果。
正是严复用所谓科学的方法构造了一个现代知识体系。他准备把这个知识的体系纳入北京大学的学科建设之中,造成一个分科大学。当然没有成功,他在北大干了不到一年,就走了。
与其说严复给出了一个无所不包的答案,不如说他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
清王朝的失败,难道是因为缺乏包罗万象的知识体系,难道是因为没有办好真正的大学吗?
清王朝为什么失败?这里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因为大清打不过西方列强,打不过人家,说什么都没有用。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真理,是十九世纪、二十世纪最残酷的真理。
在晚清,深刻地认识到这个真理的人,叫魏源。
在帝国主义面前,中国最需要提倡的道德学问是什么?也就是章太炎所谓武德。
但章太炎毕竟还是书生,而魏源不是书生,此人是战略家。他以为——经术、治术即战术,学问的最高境界是战略。
他有《默觚》《圣武记》和《海国图志》,先进的中国人关于武装斗争的思想,包括毛泽东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等一系列著作,都是这种学风的继承与发扬。
儒家的理想是追慕“三代之治”,而戊戌变法的旗号,同样也是回到世界大同,回到三代之治,正是魏源一举推翻了这种新儒学。他重新解释“三代之治”的出发点,就是“三代之战”“三代之兵”。如果离开了战争,离开了武装斗争,那就没有了三代之治——这是开天辟地的学说,这是真正的面对历史之问,时代之问。
魏源说,三代之战,皆义战,三代之兵,皆王师,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也就是说,三代之战,都是贵族武士之间的战争,是正规军的战争,是根据贵族的礼仪进行的义战,而这种战争与老百姓和夷狄无关。贵族打仗,老百姓与夷狄都是看热闹的。因此,三代之战,是有限战争,所谓三代王师之战,乃贵族之战,而不是“人民战争”。
正因为这样的战争不涉及老百姓与夷狄,于是,三代无流民,无流民则无流寇,三代也无夷狄,而无夷狄则无外寇。
那么,什么叫三代以降?这就是说——三代之后,战争的形式发生了根本变化。春秋战国,百姓与夷狄都被拉了壮丁,这样一来,贵族战争、王师之战,就变成了人民战争,成为全面战争,而百姓夷狄被拉壮丁,于是就有了流寇与外寇,参战的人数、战争的规模、破坏力就空前加强了。特别是秦实行农战以来,战争由贵族正规战,变成全民皆兵,而随着夷狄的加入,则使战争进一步变成了全面的草原山地游击战。
我们怎样回到三代之治?靠读书静坐当官是不行的,因为离开了三代之兵,就不能真正理解三代之治。魏源由此推翻了宋明理学的基础,他认为,最误中国者,就是宋明理学,而宋明理学错误的根源,在于错误地理解了易经之阴阳。
究竟什么是政治?
政治是斗争,而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魏源以阴阳解政治,这便是阴阳为政。什么是阴阳?上位者为阳,百姓为阴。而阴阳化为地理地势,则平地为阳,山区草原为阴;大陆为阳,海洋为阴。以阴阳为战,阳者为正规军,阴者为百姓、为夷狄。古往今来,战争的最有利因素,就在人心、地势,在百姓与夷狄之中。
从魏源的角度说,严复其实并不懂易经。这正如宋儒不解阴阳,邵雍之太极图,立足于男女交媾,这是只讲男女和合,定一切于父子君臣,而不懂所谓和合,乃天地古今和合,上下和合。而三代之政,就本于天地和合,上下和合,天地之道,阴阳之交,天与人交相胜,核心就在于兵,知兵者,在于知地势,知人心,知夷狄、知百姓,然后方知阴阳。
天地战阴阳,宇宙战洪荒——此所谓天演,这是魏源理解的天演。
如果从阳的一面看,论科学技术财力法制,清王朝与西方列强按照所谓国际规则打正规战,自然毫无胜算。但是,如果从阴的一面看,从虚的一面看,中国与自己的敌人打运动战、游击战、引夷入内陆决战,把敌人引进来打游击战,则优势在我,而不在彼。
在晚清的大变局中,魏源提出,以八旗军与英军打正规战,绝无胜算,只有发动最广泛的人民战争,只有从阴的角度去作战,才能取得战争的主动,这是他对鸦片战争失败的总结。在林则徐的支持下,他更提出,必须从中国的地势角度考虑,以西北地区去应对欧亚大陆,同时,以中国的西南地区和东南地区为据点,去控制南洋与西南洋,才能开辟中国的海洋时代。如果与西方势力决胜于太平洋,则属以短击长。严复是海军出身,是海军学堂教习,但他对于大陆与海洋的见识,显然不如魏源。
什么是空谈误国?梁启超说,昔之空谈谈孔孟,今之空谈谈科学。
中国最需要什么教育?
魏源说,我们最需要的是政治教育和历史教育,而且是从阴的一面,而非阳的一面,去讲政治,讲历史,我们当然需要教材,但最需要的是反面教材。我们需要学习西方,但不是把它当作正面教材,而是当作反面教材。我们不是要看西方怎么说,而是要学习他们怎么做。
什么是政治?政治是谋略,我们自古以来讲的那些大道理不是谋略,因此不是政治,这不过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现。
什么是历史?历史是死去的人留给我们的经验教训。魏源说,历史就是“阴教”,它教导我们勿忘国耻,报仇雪恨,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中国缺乏的不是什么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而是恨的哲学。我们今天需要的,是不惜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教育。
5.涅槃
魏源是晚清最伟大的思想家,但是他的思想几乎完全被埋没了,最后他信了佛。
晚清乃至近代以来伟大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不与佛学有渊源、有缘分。
严复说,天意从来高难问,天演就是“不可思议”。有人说,“不可思议”就是悖论;还有人说,“不可思议”就是不可知论。而这都不甚靠谱,因为严复自己说,“不可思议”就是佛家的“涅槃”。
什么是“涅槃”?
谭嗣同说,与天地为一体,与苍生为一心,这就是仁。而儒家的仁,就是佛家的慈悲。
这真是悲欣交集啊!
岂有文章惊天下,漫道书生事不成,百年一觉浮沤里,悲欣交集说摩登。
二十世纪的中国,二十世纪的世界,是血流成河,泪流成海的中国与世界。二十世纪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是政治斗争白热化的时代。
如果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去看,那什么是政治,什么是从政?
谭嗣同说,佛曰大无畏,在二十世纪投身于政治,等于去做烈士,下地狱。
他最伟大的一句话是:“作吏一年,无异入山。”
什么是解放?
谭嗣同说:“人生天地间,天必有以困之。以天下事困圣贤、困英雄,以道德文章困仕君子,以功名困官宦,以货利困商贾,以衣食困百姓。天必欲困之,我必不为所困,是在局中人自悟耳。夫不为所困,岂必舍天下事道德文章功名货利衣食而不顾哉?不过尽所当为,其得失利害不撄我之心。”
“强为其善,成功在天”。
谭嗣同,湖南浏阳人。浏阳河,转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出了个什么人,领导人民得解放?
“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的任务是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而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啊……”
谭嗣同牺牲了,牺牲即是涅槃。
谭嗣同临刑前,对监斩的刚毅说,我还有一言。刚毅不顾,谭嗣同遂从容就义。
谭嗣同,他有话没有说就死了;魏源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他也死了。魏源的书叫《默觚》,意思是沉默的奏折,或者沉默的酒杯。鲁迅解释说,这是沉默的号角——鲁迅的见识,总是比同时代的人厉害。
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里爆发,就是在沉默里灭亡。
不能在沉默里爆发,这就是焦虑,严复的著作里写满了焦虑。
在焦虑里等待未知,等待灭亡或者新生,这算不算修炼?这算不算人间的涅槃?
严复在《天演论》里曾大发感慨,他说,人类文明起源于两种态度,一种是佛教的人间皆苦,一种是希腊斯多葛派的人间皆乐。从前者看是大悲,从后者看,是大喜。一切遭遇都是奇遇,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在血流成河、泪流成海的二十世纪,谁能置身于血雨腥风的政治风口浪尖,而又能置身事外,其乐无穷地健康长寿?谁能在百年浮沤里拈花微笑?
我想起一个人,是章士钊。鲁迅写文章骂他是犬儒,犬儒,就是斯多葛主义的通俗说法。古人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狂狷”。
此人青年时代,与章太炎、张继、邹容结拜为四兄弟,邹容《革命军》封面上的三个字,就是他写的。那时邹容气盛,问章士钊:大哥太炎写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三哥张继以无政府论名世,小弟我写了《革命军》,二哥你有什么作品?
章士钊于是发奋,回去就写了《孙逸仙》。而当时的孙逸仙,正化名中山樵做地下工作,不过众人眼里一广东海盗。章士钊这书里,首次把他命名为孙中山,称他为革命旗帜。你看——连“国父”孙中山这个名字,都是他给起的。
同盟会、光复会改组为国民党,章士钊不同意。黄兴说,你不同意就不准离开开会的这个屋子。孙总理关了他两天,他一怒之下,反而跑去投了袁世凯。
在朝鲜提拔袁世凯的长官叫吴长庆,章士钊就是吴长庆的孙女婿,袁世凯自然把他当恩人供着。但一看袁世凯要当皇帝,他又跑了,跑到南方去讨袁。杨昌济临终前写信给他,推荐两个救国之才,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蔡和森。那个时候,章士钊正是南方革命政府的秘书长。
青年毛泽东张罗留法勤工俭学,一贫如洗,无奈之下,在上海找到章士钊,章士钊一拍脑袋,就给了初次谋面的毛泽东两万大洋。其实章士钊当时也没钱,他的两万大洋是从杜月笙那里要的。章士钊与蒋介石,有两个共同的兄弟,一个是黄金荣,一个叫杜月笙。合起来正好也是四兄弟。
给孙中山命名,是袁世凯的恩人,与蒋介石合用把兄弟,于是这些人都有理由把他当佛供着,而毛主席更念旧,解放后每年都给他发钱,祝他健康长寿。
二十世纪血雨腥风,但这位章士钊活了九十多岁,平生大概只遭了一次难。“文革”初起,革命小将躬行天抄,竟然抄了他的家,当夜章士钊即给毛主席写信,说自己就要九十,如今真是逢了盛世了。敢于给“激情燃烧的岁月”公然一盆冷水,老了老了,他还如此狂狷。
还有,尼克松访华,美方一定要一本《柳文指要》,带回去认真研究,理由是,那十年里,公开出版还拿了巨额稿费的书,只有章士钊的这一本。
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什么是天演?这就是章士钊的天演。
章士钊办的最后一件事,乃是以耄耋之年,奔走两岸和平统一。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章行严,九十二岁病逝于香港,终老在路上。
严复说,善恶苦乐,不过在一念之间,人生就是修行,无所谓苦乐,无所谓乐观与悲观,无所谓希望与绝望,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多年之后,我们怎么理解他的话?
毛主席说,严复是“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那么,严复之后呢?
严复的长子严琥,长于佛学,原本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抗战胜利后,他忽然觉悟,转而心向共产党,并于一九四七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奋起反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
新中国成立,一九五二年,他开始担任福州市副市长,依然履职尽责,坦诚敢言,一九五七年忽然被划为右派,一九六一年,四年之后,终于被认定错划,给予摘帽改正。
一九六一年,也就在父亲被摘帽改正的那一年,严复的孙子,严琥的儿子严侨——乘独木舟偷渡台湾,在台中一中任教。而在当时一中学生李敖的眼里,严侨是一个令人倾倒的天才,他甚至是李敖毕生唯一承认的天才。
当年的严侨是全体学生的偶像,至于他为什么如此有魅力,李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中共地下党。
严侨孤身一人,深入虎穴,为的就是以先进思想启蒙台湾青年。而李敖青年时代,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了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在白色恐怖下,严侨必然地被捕了。严复的孙子被捕后,在美丽岛——原来叫火烧岛这个地方,被关了七年。有一首歌,叫《绿岛小夜曲》,唱的就是美丽岛。李敖以为他死了,结果他竟然还是被放出来,严侨没成谭嗣同的理由,就是因为他是严复的孙子。
世界上有因果吗?李敖说,这种事情说不清。
严侨被释放后,又回到了中学教书,不久皈依了佛教,对密宗深有研究。
他后悔吗?
他晚年说,我不相信国民党能把中国救活,因为国民党的根烂了。我还是想回大陆去,那里虽然不令人满意,但总是有新的、向上的气势,那里是有朝气的。共产党即使犯了错误,也有纠正的希望。而国民党我是始终看不起的……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呀摇。
姑娘哟,你也在我的心海里漂呀漂。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
吹开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不断地向你倾诉。
严复晚年说,说到将来,是说不清楚的,至于希望这种东西,如果你心里有,那总还是有的吧……
严复逝世于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七日。
那一年的七月,严复的一个热烈读者,叫萧子升的青年,独自漫步于浙江南湖,他看到烟雨之中,一艘大船正向他开过来,当时他非常感动,他想:就是在这艘船上,诞生了中国共产党。而他的兄长毛泽东,当时就在那艘大船上。
一九七四年七月,严复的孙子严侨病逝于台湾,终年五十四岁。
二〇〇五年,中国共产党追认严侨为革命烈士,严侨之子严正,将中共抚恤金两万美元追加到六万美元,成立严侨基金,用于资助贫困学生。
二〇〇〇年,福建省人民政府与清华大学合办严复思想研讨会,研讨会论文集由时任福建省长主编、作序。
什么是天演?什么是天道?
椰子树的长影,
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
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静。
姑娘哟,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这歌真正悲欣交集。
严复喜欢的是悲欣交集,他在悲欣交集中活着,在悲欣交集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