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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文学史评价及创作启示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刘川鄂  2025年09月29日12:12

众多评论家都盛赞张爱玲(1920-1995)作品的艺术技巧,凡是读过她作品的人都会被其奇丽风格所吸引。“张爱玲体”的独特性使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为中国小说史做出了独特贡献。吴福辉盛赞张爱玲对旧家族在大都会的际遇命运的精细表现,认为她描写的都市最贴近上海的真面目,她把中国都市文学深入到“现代都市哲理”的层面;杨义称张爱玲具有鲜明的“才子加浪子”的真正艺术家品格,是“海派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严家炎认为她达到了新感觉派作家想达到而没有达到的高度。1994年王一川版的前10位文学大师排名中鲁迅张爱玲名列其中毫无争议,金庸上榜郭沫若茅盾落榜引起过一阵喧嚣。1999年《亚洲周刊》“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评选的顺序是:1.鲁迅《呐喊》,2.沈从文《边城》,3.老舍《骆驼祥子》,4.张爱玲《传奇》,5.钱锺书《围城》。

2000年10月24日至26日,“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在香港岭南大学召开,中外张爱玲研究专家数十人与会。有记者要夏志清、刘再复列举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他们公推鲁迅和张爱玲。比较鲁迅与张爱玲,学术界有不少成果。王德威基于鲁迅张爱玲的文学贡献,概括20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是“从呐喊到流言”。“五四以来,以数量有限的作品,而能赢得读者持续支持的中国作家,除鲁迅外,只有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腰封,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王富仁称张爱玲“女的鲁迅”:“依照政治态度,我们在张爱玲和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者鲁迅之间,是很难找到共同之处的,但就其文学倾向和创作方法,二者相同的地方要比相异的地方多得多。”现代文学界中过去只有鲁迅研究被称为“鲁学”,台港已经有学者在提倡“张学”(高全之:《张爱玲学:批评·考证·钩沉》,高全之:《张爱玲学续篇》)。总之,这两个生前没有交集、有明显代际差异,粗看起来题材内容话语风格迥然有异,文学史评价也有很大分歧的作家,在重写文学史的20世纪下半叶,在多元文学史观念的21世纪初叶,他们频繁地被读者被学界更多的捆绑在一起了。

单一的宏大主题优先论演变为生活题材全面论,单一的文学教育宣传作用改变为对审美娱乐作用的同时强调,单一的左翼文学主流文学史扩大为多元文学史,这才有了鲁迅张爱玲的相提并论,同领文坛。当代文学在欣赏了冲冲冲杀杀杀的斗争文学之后也开始欣赏哥啊妹呀的消闲文学,从启蒙文学到唯美文学,从战士到小资,虽然这里面有很多误读,但这就是从鲁迅到张爱玲,这是一个有趣的文学史现象。

张爱玲对鲁迅尊敬有加。1971年夏她在柏克莱加大工作期间,“破例”接见青年学者水晶先生。对于五四以来的中国作家,张爱玲也谈到了自己的看法。她非常喜欢沈从文,说他是一个好的文体家。她喜欢老舍的短篇,认为其短篇胜过长篇。他们还特别谈到了鲁迅:“谈到鲁迅,她觉得他很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这一种传统等到鲁迅一死,突告中断,很是可惜。因为后来的中国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帜下,都是‘文过饰非’的路子,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实在可惜。”高手就是高手,大家就是大家,惺惺必然惜惺惺。张爱玲把握住了鲁迅文学人生的关键词:国民性改造。在张爱玲对鲁迅之死的惋惜中,分明可以感到她对挖掘国民性的重视,关于上世纪40年代中国民族斗争的现实“中断”了文学对人的探寻的看法也是犀利而准确的。可以说,在挖掘和表现国民劣根性这一点上,她继承了鲁迅,继承了五四传统。

如果说鲁迅是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那么张爱玲是乱世洋场的才女浪人;如果说鲁迅更有人道主义的情怀,那么张爱玲更有自由主义的意味;如果说鲁迅是一个民主主义的斗士,那么张爱玲更是一个个人主义的独行侠;如果说鲁迅的同情点在底层在愚人、是人人,张爱玲的关注度更多是在女人男人、是个人。所谓“鲁迅风”有几个靓丽关键词:“为人生”“画眼睛”“白描”“曲笔”,指归在启蒙,强调的是作品的社会含量和人性含量。所谓张爱玲体有几个特别的标识性创造:“犯冲”“参差对照”“反高潮”,这些更令人关注作品的人性含量和审美含量。他们是融合的,互补的。如果说鲁迅是中国启蒙文学的代表,那么张爱玲是中国审美文学的高峰。

她具有自觉的作家意识。她是为数不多的“为创作而创作”的现代作家之一,是现代意义上的自由知识分子、自由作家。唯其如此,她才能避免其他作家常会受到的外部干扰,孜孜不倦地经营她的艺术世界;

她具有强烈的文体意识。她不带偏见地尝试过鸳鸯蝴蝶派、章回体、“新文艺腔”等多种文体,并逐渐形成她卓尔不群而又雅俗共赏的“张爱玲体”;

她具有非凡的转化中外文学传统能力,她是把中国古代文人小说精华与现代西洋小说技巧结合得最好的现代作家之一;

她具有对人性的精深的洞察与描写能力。她笔下人物的人性深度和美学意蕴远远高于一般现代作家的作品。这四个方面,体现了张爱玲之为张爱玲的独特价值。

20世纪50年代末,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第一次把张爱玲正式请进文学史。他分析张爱玲的创作特点,为强烈的历史意识、丰富的想象、对人情风俗的熟练处理、对人物性格的深刻揭发等等;在美国张爱玲即将名列李白、杜甫、吴承恩之侪,成为一位必读作家;以“质”而论,同西洋极少数第一流作家相比而无愧色。

英国小说家班奈特(Arnold Bennett)在《经典如何产生》一文中指出,一部作品所以能成为经典,全是因为最初有三两智勇之士发现了一部杰作,不但看得准确,而且说得坚决,一口咬定就是此书;世俗之人将信将疑,无可无不可,禁不起时光地从旁助阵,终于也就渐成“共识”了。这不是故意炒作,它的先决条件是作品杰出,评论家具有慧眼。

名诗人痖弦有一段回忆,前几年柯灵来台北开会,会后几位文友同他一起吃饭聊天,谈到张爱玲,柯老对张的评语是:“写的嘛也是好”,“捧的嘛也是凶”。“如果我没有会错意,他的意思是不是说,张爱玲有今天的地位与名声,除了‘写的好’,与大家捧的凶也不无关系。”傅雷是这样的“智勇之士”,夏志清也是这样的“智勇之士”。“看得准确”与“说得坚决”的搭配,“写的好”与“捧的凶”的结合,经典就这样在文学史上诞生了。

我坚持认为,张爱玲是上世纪40年代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是20世纪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中国文学史上最出色的女作家之一。笔者深信,在已逐步“经典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是极少数经得起时间和读者考验,并走向“经典”的作家之一。

2020年张爱玲诞辰100周年,被戏称为“爱玲爱玲年”。与张爱玲相关的各类作品,如话剧《寻她芳踪张爱玲》、刘嘉玲版电视剧《半生缘》、许鞍华版电影《沉香屑·第一炉香》、喜马拉雅的《张爱玲全集有声剧》先后问世。本文作者的《张爱玲传》增订版也在这一年的11月出版,“我试图写出张爱玲的绚烂,写出她何以是杰出的作家,也想要写出张爱玲的孤寂,写出她何以是清坚决绝的现代人”。2024年,中国现代散文杰作《流言》出版80周年,2025年是张爱玲诞辰105周年、逝世30周年。她是名作家,也是大作家,当然也是有争议的人物。她不是全人,甚至是一个个性溢出常态之外的女性。如果我们把张爱玲称为民国第一才女,应该会得到千万张迷和众多学者的应和。当然这需要论证,尤其要比较论证,恐怕见仁见智争议多多。不过这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作家的文学史地位、现代名人的社会评价就是在争议中逐渐确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