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杨绛谈“生死” ——读杨绛致锺叔河信札记
《锺叔河师友书札》收录钱锺书函31封,杨绛函50封。杨先生致锺叔河的信函主要是在钱锺书去世之后写的。锺叔河比杨绛小20岁,为什么晚年杨绛给他写了这么多信呢? 在杨先生的几封信中已有提及,如:“钱先生器重的人,我都当老师看待的。”(2006年9月25日杨绛致锺叔河函)“你是负痛‘在朱纯(按:锺叔河之妻)去后还努力活着’,我是你的同情者,朱纯又是我心爱的人。你会让我陪伴你,关心你。”(2008年1月16日杨绛致锺叔河函)“我承朱纯偏爱,你当然会容忍我。我呢,我尊重钱锺书所尊重的人,决不会‘懒得理会’你,所以你大可不必多心,怕‘引起我的不快’。”(2008年8月29日杨绛致锺叔河函)“你和朱正都是钱锺书喜爱的人,你们对他也很有情。”(2010年3月3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高龄杨先生对锺叔河几无话不说,极其信任。因为是老人之间的交流,“生死”总是回避不了的话题。
实际上,钱锺书逝世后,杨先生一直在认真思考生死问题,在著作、文章和闲谈中都有谈及。在《文汇报》一次采访中,她说,丈夫和女儿去世后,为了逃避悲痛,她特意找了一件需要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的工作,所以选定翻译《斐多》。之所以选《斐多》,原因之一是这部作品是讨论生死问题的,切合她的境遇,而她自己年事已高,也正是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死亡”这个问题困扰着这位走到人生边上的老人。——这又何尝不是困扰所有走到人生尽头的老人的普遍问题呢? 这是道必须要跨过的槛。
从2005年开始,到2007年结束,整整两年时间里,她严肃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我好像着了魔,给这个题目缠住了,想不通又甩不开。我寻寻觅觅找书看,从曾经读过的中外文书籍——例如《四书》《圣经》,到从未读过的,手边有的,或请人借的——例如美国白璧德的作品,法国布尔热的《死亡的意义》。读书可以帮我思索,可是我这里想通了,那里又堵死了。”(《走到人生边上·自序》,《杨绛全集》(第四卷),第19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她将思考的过程化成文字,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走到人生边上》。这是本奇书。在这本只有四万字的书中,她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思考,认真探讨了“鬼神的存在”“人类灵魂的有无”“人的命与天命”“人生的价值”“灵魂的去向”“人类的文明”“人生的苦乐”等重大问题,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她是如何自我解脱的。她思考的重要结论是:人有灵魂;人各有“命”;人都得死,人死就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人生的价值在于锻炼灵魂,因为人死之后,肉体没有了,但灵魂仍在,锻炼或不锻炼的结果也就仍在。她明确地说:“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走到人生边上》,《杨绛全集》(第四卷),第264页)既然灵魂不灭,那肉体的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她找到了精神的寄托。
也正是在这个时间段,杨先生在给锺叔河的信中,多次谈及生死。这些零散的思考,可以看出她思想的过程。在思考的初始,她对死亡有恐惧,对人生的悲苦有很大的感慨。年老体衰,让她尤以为苦。
我认为病与老究竟不同。不论久病、多病,病是外加的,临时性的,可以治愈。老却是自身的,是生命日渐萎弱,以至熄灭,是慢吞吞地死。慢吞吞,一面死,一面还能品味死的感受。我鼻子失灵已多年,去年起,耳始聋,耳机只能扩大音响,失去韵调,从此与音乐无缘了。唯一的享受是看看书,但目力也在衰退。(2004年1月21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我前信在你看来甚为迂阔,什么上天慈悲。天道(?)远而世道悲苦,从来“问天”天不答。我只知道这个人间不是我们永久的归宿,而是折磨人的。但忧患孕育智慧,磨砺产生美德。我不是信徒,也不是无神论者,我正在捉摸一个问题:我去后,化土的化土了,灵魂来处来、去处去了,“我”还存在否? 你说呢? 我问得无聊吗?(2005年1月12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我因高烧住院,医院捉住查身体,查出血压太高,这是40多年的老病,经常服药。这回又需加药,所以疲软,心态确是不同了。人间的悲苦确是无穷无尽,方以为苦尽甘来,悲苦还是不饶人。(2005年1月22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因为有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在求解的过程中,杨先生逐渐倾向于神灵或灵魂的存在,甚至信“命”,并且把这种认识不时“灌输”给锺叔河:
我相信上帝没有死。朱纯纯良,吉人天相。陶元亮“此亦人子也”是平常心。大伟人大英雄则是个性太强压没了天性,坏人都由自欺自骗蒙蔽了良心。我想不通为什么老天爷让造化小儿在人间当政,命理亦如物理吗? 但我们莫名其妙的事多着呢,上帝并不因此灭亡。(2005年2月25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上帝死了”是这个时代的公断。好多七十上下的朋友都说“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鬼神灵魂云云,现在都看作迷信了,这很开明。苏格拉底谈了一整天灵魂不死,并未能证实。我倒不是要问灵魂死不死,而是要问问“绝对的公正”等“绝对的价值”有没有? 你嫌太“形而上”,但现在不仍在讲什么真、善、美吗? 是非好恶之别,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2005年5月26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我第一次听谈命是1929年暑假,我大弟弟晚上去世后的白天。妈妈悲痛又自责,那天我和弟妹、姐姐等在后园,忽闻墙外弹弦子声,知是有名的一个算命瞎子,就叫女佣把他引进后园,叫他算算大弟的命。瞎子问“问什么”,答“问病”。瞎子掐指一算说:“天剋地冲,好不了。”我们怀疑他知道我家有丧(其实他无从知道)。我三姊先一年生子三月殇,我们就把死孩子的命叫他算,瞎子一算,勃然作色道:“你们家把我‘寻开心’(即作弄取笑)吗?孩子早死了,‘有命无数’(我至今不懂何谓也)。”我们很抱歉,就把爸爸妈妈弟弟的命叫他算,算得很准。
这番算命,大大安慰了妈妈和姐姐。七三、八四是坎儿之说,大概也有七八分准。上帝是看不见而且是无从想象的,只能是唯心之论。但唯心的不必是不存在。我信的上帝是“天何言哉”的天,“吾谁欺,欺天乎”的天。这个“天”,不能是一团空气吧?(2005年3月17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虽然笃信“上帝”的存在,或“灵魂不死”,她并不迷信这些算命的神奇,因为她知道有“术数”这门学问:
你所讲的“数”,很通达。但瞎子用的,大约是“术语”。八字称“命造”,由八字中“月干”推算出“运道”,由“日干”(即生日的干支)用乘除法推算出交运月年。(生日至节气的日数,除3,余数乘120除30,etc.)(这是我的猜测。)如生日与节气相重,或相隔日数小于3,就不能除3,就是活不满一岁。当时有女佣在场,欺侮瞎子,喝声“别胡说,孩子好好地在这儿呢!”瞎子气得鼻子里冷气直冒,连声冷笑说:“你们家积得好大阴德,招得住这个孩子!”一口咬定“孩子早死了”。我们很惊奇。所以我后来看过些微一点点命理。西人所谓“性格就是命运”(Character is destiny)和命理有相符处。是什么样的性格,就遭遇什么样的命运。我并不迷信算命,只知有术数这门学问。(2005年4月5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周国平认为,杨先生“灵魂不死”的结论在关键点上遵循的仍是苏格拉底的思路,即把灵魂不灭作为确定人生价值何在的根据。(周国平:《回家》,周绚隆主编:《杨绛:永远的女先生》,第1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姑且不论“灵魂不灭”的真假,当纠缠思考者思想的结解开了,也就释然了,恐惧也就放下了。肉体的“死亡”不再是件令人沮丧、绝望的事,而只是完成了一场灵魂的锻炼。“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坐在人生边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文汇报》2011年7月8日)她摒弃惧怕,开始准备着“回家”前的各项准备,处处体味肉体“死亡”到来的气息,不再讳言死亡、病痛。
她对“死亡”的乐观态度,对其最后十余年的身体状况产生了正面影响。——一个天天栖栖遑遑、畏惧死亡的老人,与一个笑对疾病和死亡的老人,其理论意义上的生命抵抗力肯定不在一个水平上。
杨先生晚年得了心脏病,但她并不畏惧,坦然对之,并认为比其他病要好,这大约也是她高寿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近来得了心脏病,胸闷心痛,就诊后知道不严重,不过是心衰。反正这是我最喜欢的好病,(一)不传染,(二)干净,(三)干脆。(2008年11月29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我忽觉胸闷心痛,是心脏病,但是不严重,心衰而不致衰竭。我这个年纪了,能得此最理想的病,是天赐大福,我称心满意,每天吃半片保护心脏的药,一吞就没事了。(2009年9月11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虽不惧死亡,但她还是很注重日常锻炼,如“每天做做八段锦,运动运动”,气功是很早就会了:
“龟息”我能,我为了想教我爸爸做气功,对他的高血压有用,为了教他,我就自己练习。但是我做气功,与王安石所谓“气功实不亏人”同病,愈坐杂念愈多。不过我的呼吸练得特长,最长的一呼吸是一分钟又十五秒!!(2009年10月7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我每日做“八段锦”(锺书教我的),在屋里“鱼游千里”,至少也走三千步左右。我的血液,完全合格,很了不起! 一日三餐,吃得很清淡。每天吃鲈鱼一小块,不爱吃肉,最爱吃笋,常求阿姨多买点肉(她吃),肉里钝[炖]点扁尖,我爱吃。(2011年3月6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我希望你经常运动,或散步,或学我每天做“八段锦”。(《辞源》上有这项目。)你双耳帖[贴]服,耳轮甚长,是寿者相。(2012年10月11日杨绛致锺叔河函)
100岁生日时,杨先生很得意地对人说:“长寿不是我自己努力的,如今我100岁了,真不容易,100岁的老太婆不多的!”“老而不死,是为贼,如今我是贼了!”她常开玩笑说:“俗话说‘好人不寿,坏人不死’,这坏人的行列可不包括我喔!”即使后来因病多次进了协和医院,她还会很得意地说:“我可是协和医院最老的病人了!”她笑称自己是China Lady,既是“中国女士”,又是“瓷娃娃”,因为摔不得,一摔就碎。(莫昭平:《我是杨绛先生的小友》,《杨绛:永远的女先生》,第227-229页)
去世前几年,杨先生自己平静地处理身后事,甚至将遗嘱定稿和公证,起草了自己的讣告。2012年3月17日在致锺叔河信中,她坦言,“我正忙着处理身后事”,“我身体还健好,我只求再活一年两年”。(2012年3月17日杨绛致锺叔河函)她平静地说:“老人的前途是病和死。我还得熬过一场病苦,熬过一场死亡的苦,再熬过一场炼狱里烧炼的苦。老天爷是慈悲的。但是我没有洗炼干净之前,带着一身尘浊世界的垢污,不好‘回家’。”(《走到人生边上》,《杨绛全集》(第四卷),第308页)当她散尽一切身外物,做完未竟之事,她觉得可以干干净净地上路了。——“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杨先生最后给锺叔河的文字不是信,是写在赠书《洗澡》上的题记,刚生完一场大病,时间是2015年2月13日:
叔河先生和他的宝贝外孙女儿存览。
我刚生完一场大病(缠腰龙),还未复元,在协和医院住了足足几个星期,回家休养了大半年。正逢许多“首长”(指我的“首长”,与你无关)来拜年,险得把你这本书赔掉。
请告诉我她的姓名,以后她要什么可问我要。你的宝贝我也宝贝。
杨绛二〇一五年二月十三日
2016年5月25日凌晨1:10,杨先生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面容安详,神情慈和,就跟睡着了一样。”(吴学昭:《先生回家纪事》,《杨绛:永远的女先生》,第167页)享年10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