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大隐于市者重现荣光—— 高小龙:我与名人故居的故事
名人故居在北京三千余处、十余种类的文物古迹和历史建筑中,可以说是与我们当代人最为亲近的一类。它们大多隐于京城的小街小巷中,年代不过百年,外观风貌与左邻右舍几无差别。这些院落里曾诞生过可流传千古的艺术巨作、演绎过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有些甚至影响了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另一方面,关上门,院里也和每位读者家中一样,都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老舍的“丹柿小院”
缘起
1991年,我入职北京市文物局,在工作中办理了大量要求保护名人故居的议案提案和来信来访。如今,北京市境内已对社会开放的二十一处名人故居,在20世纪90年代初大多还是大杂院。由于文物部门无权限和经费搬迁居民,修缮保护工作极难开展。几十年前在第一次征求名人后代意见时,内心总是忐忑不安。可在接触中发现,他们都平易近人心态平和,理解政府的难处,对国家的未来有着坚定的信心。我听到过最多的话是:“不着急,只要先别拆留住就行,等将来国家经济形势好了,就会修缮开放的……”
1997年第一次走进老舍故居时,舒济正一手因紧张而微颤地捧着老舍文集的校对稿,一手高举,指挥一位老先生在房顶上盖苫布。舒济和舒乙姐弟不止一次表示,老舍许多文艺界的老朋友以前都住在京城的四合院里,这些故居都值得研究、保护,故居里的故事也值得收集。“曹禺在我家喝醉过溜到桌子底下,侯宝林来我家请父亲审改过相声段子,周总理、溥仪也都来过我家。老舍也去过齐白石、田汉、梅兰芳等大师的家中聊天、聚会。”在他们的叙述中,名人和名人故居都“活”了起来,似乎是在向我招手。自此,骑自行车探访名人故居,成为我的一项主要的业余生活,一次次奇遇也在不经意间发生。
探访
在邵飘萍故居门外,我曾偶遇其子去街上倒炉灰,当时胡同里住户每家冬天都要生火炉取暖、做饭。老人平淡地说道,这座小楼和后边的两座小院都曾属于他父亲开办的京报馆,风光时来报社办理广告的客户都要在这楼门前排队等候,1926年父亲在回家的路上被军阀抓走杀害。没过几个月,另一位住在附近的《社会日报》社长兼主编的林白水,也被抓走枪毙。他们都在1949年后被追认为烈士。后来,京报馆内住进了几十户人家,只有后院的三间房仍是他一家人在居住。他在这里住了七十多年了……聊到街灯初亮,他难为情地对我说,家里太乱了,这样待客不礼貌,你留个通讯地址,等把家收拾干净后再请你来。近三十年之后,2024年我与穆力兵老师一起再次来到京报馆写生时,这里已完成居民腾退、文物修缮,房间里全布置了展览,相距不远的林白水故居也开辟为街道图书馆。
2008年奥运会期间,我去西山樱桃沟村寻访庄士敦别墅,当时是从铁丝网的一个破洞钻进去的,从故居破漏的屋顶能看到天上的白云。村民们讲,不是怕人看是不敢让人看,这房子太危险太寒碜了。以前别墅前有潭水、村后有泉水、小溪,后来它们全干了,水潭成了垃圾场。早些年别墅被分给几户村民住过,后来村民都搬走了一直空着。
在几十年的走访中,文物局工作证成为我的护身符,软磨硬泡进入过许多未开放的故居,许多比书本中更精彩、更真实的故事得以亲耳聆听。故居中那人间的烟火、人世的沧桑、生命的执着灿烂,是辉煌的宫殿、香火缭绕的寺院、风景如画的园林所不具备的。名人故居让城市中的文物古迹更有温度,更有温情。
在梅兰芳故居,曾偶遇梅葆玥、梅葆玖对唱《四郎探母》,姐姐唱腔高亢激昂,弟弟细腻婉转。曾几何时,他们也被迫离开过这座他们依恋的小院。在郭沫若故居,曾听过郭沫若之女郭平英馆长用俄语演唱《喀秋莎》、朗诵世界名著。在齐白石故居,曾看到年过七十的齐良迟先生几个小时不起身苦心作画。在李四光故居,两次遇到其外孙女邹宗平老师为观众义务讲解。大家的风范、诗礼家风的传承,尽在不言中。
在京城内可数的百余座名人故居中,有好几座能够在修缮后开放,其过程中不乏幸运的成分。有的是恰好所在地块进行房地产开发,有的是拥有产权的企业重视文化建设,还有的是与之有特殊关系的有识之士不断奔走呼吁。事实上,还有很多名人故居在默默等待,甚至许多名人故居由于多种原因未被正式命名,它们的名字只是某胡同某号院、某街某楼。走进故居,了解名人的生平和内心世界,会让参观者真实地感受到,中华民族自古至今,一直有一些人可以为民族大义舍生忘死。他们对家人有情有义,而在国家需要时,又毅然地舍弃小家乃至个人的生命。民族精神的薪火因他们而相传延续。李大钊故居中有一座土炕,是李大钊亲手为夫人赵纫兰所盘,家中的家具大都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便宜货,李大钊把大部分工资都用在了革命事业上。他如同一支巨型火把,在黑夜中燃烧自己,照亮了民族前行的道路。蔡元培和鲁迅的书房兼卧室都只是盈尺之地,可他们思想的光芒却充盈了华夏大地。他们为一代又一代的华夏儿女,擘画了广阔而自由的天地。
同行
近十年来,几乎每年我都要多次去大中小学讲座、走访学校图书馆,也接待了无数学生来自己任职的纪念馆、博物馆参观。在接触中我发现,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关于文物和名人故居的书太少了。为帮助他们在参观前预习和参观后深度解读,让他们能够看到隐藏在文物背后的历史文化,启发他们思考,我先是在前几年完成了介绍文物背后故事的《国宝沉浮》,今年又完成了这本《历史的礼物——北京名人故居》。较之其他文物古迹,名人故居对于青少年来说更值得参观。青少年观众会经常在课本中阅读到名人的文章、传记,欣赏到名人创作的书画、音乐……走进名人故居,则可以真实地、全方位地了解和感受到名人的人生历程、思想轨迹、生活和创作的场景,时空的交错间与名人拉近了距离。
本书选用了69幅穆力兵老师绘制的钢笔淡彩和水彩插图,以及一幅手绘的北京名人故居参观路线图。近六年来,穆力兵老师不惧严冬酷暑,不断往来现场观察写生,在画室内静心思考、潜心创作。宋庆龄故居中的海棠树三月时花开似锦,可故居中的凤凰树直到六月才浓荫遮日生机盎然;老舍故居的柿子树要等到九月红彤彤果实才挂满枝头;齐白石故居只有到相邻楼房的房顶,才能一窥全貌……想要捕捉到最美的瞬间,就要反复探访,仔细甄选。本书中,于谦故居一章中有一幅西裱褙胡同23号门牌的插图,这一胡同二十年前就消失了。高大气派的写字楼、办公楼拔地而起。而那块仍然钉在故居门框上的门牌,成为这一区域世事变迁的实物例证。清新淡雅、轻松愉悦的钢笔淡彩和水彩画,与名人故居特有的安静平和气质、温馨惬意氛围最相契合。较之照相,绘画更易于将自己的情感,融入于笔下故居的一花一草、名人的一颦一笑之中。在与穆老师共同考察时,我也详细讲解每一座故居的建筑特色、精到之处,力争文字描写与绘画相得益彰,引导读者领悟——那些外观看似相像的建筑,其实各有各的精彩。贝家花园的雕楼,既像周边地区清代时建造的仿川北苗族石雕楼,也似贝熙叶大夫故乡的法式古城堡门楼。齐白石故居长廊什锦窗的冰裂纹木雕,蕴含的是天人合一、妙趣天成的中国传统美学思想。
名人故居让北京这座古城具有了独特的气质和韵味,是古都北京宝贵的文化资源,是那些名人和历史留给我们的珍贵礼物。在几十年的文物工作中,我和多位同事开展过北京名人故居的系统调查和立法研究,探讨过如何认定名人故居,努力寻找保护、开放名人故居的可行性路径。可要想找到一条科学的保护利用的方法并不容易,需要积聚起势如千钧的保护力量;如同保护长城、保护北京中轴线那样保护北京的名人故居,还需要全社会共同参与。在鲁迅纪念馆中展出有这样一句鲁迅名言:“我想,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促进北京名人故居保护、开放的道路上,愿有更多人携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