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与郑克鲁的北京往事
卞之琳(1910年-2000年)与郑克鲁(1939年-2020年)相差29岁,是两代人,都毕业于北京大学,都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过,既是校友,又是共事近20年的同事与上下级。卞先生长期在社科院工作,直至晚年;郑先生1965年研究生毕业于社科院,随后留任外文所。他们都是外国文学研究和翻译领域的翘楚,而且曾一同居住在北京的干面胡同东罗圈11号2402室,相处十分融洽。
我是郑先生的博士生,因研究卞之琳的缘故,在郑先生生前曾多次向他请教二人的交往细节。近日,我又拜访了师母朱碧恒老师,对他们共同经历的岁月有了更深的了解。
卞先生早于郑先生到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当时卞先生已是学术界的权威,郑克鲁还是小字辈,女儿尚在襁褓之中。“文革”期间,许多知识分子受到冲击。当时社科院也在整顿,戈宝权、李健吾、卞之琳、钱锺书等也遭了殃。这些先生都是研究员、教授级别,原本分配的住房较为宽敞。由于家中人口较多,戈宝权、李健吾和钱锺书三家都住在四居室中;而卞之琳家因人口少,住的是三居室。当时负责整顿的人提出,不能让这些人住得太舒服,要“掺沙子”,即把别的家庭插到他们的住房里去挤(杨绛在《从“掺沙子”到“流亡”》一文中提到过)。这样,卞先生家就被迫腾出一间大屋子让给郑先生一家三口住。郑先生心里不愿意,觉得挤进去给人家添麻烦,可是组织上这样安排,自己又没地方住,实在没办法,只能带着夫人及一岁半的女儿挤进去。
郑先生对卞先生非常敬重,生活上处处体谅卞家。两家阳台相通,合用一个厨房。当时烧煤饼炉,计划分配,每家100块煤饼,两家就是200块,郑先生年轻,所以每次他主动把200块煤饼扛上四楼,分配的白菜也都是他扛上去的。到了烧饭时间,郑家让卞家先烧,礼让长辈。卞之琳与夫人青林也非常客气,说大家一起烧吧。两家互相谦让,生活虽苦,但饱含人情的温暖。
卞先生的女儿青乔小名叫妮妮,很慷慨大方,经常抱着洋娃娃到郑家玩,她比郑家的女儿大六七岁,也经常拿好吃的给郑家女儿吃。小孩子在一起玩得非常开心。有一次妮妮又拿吃的东西来,郑先生对女儿说,“不要吃人家的东西,不好意思的。”家教非常好。两家相敬如宾,其乐融融。因为女儿小,郑先生的丈母娘有时来帮忙,这样本就拥挤的屋子就更挤了。但两家始终客客气气,互相体谅,没有半点怨言。朱碧恒老师在新华社工作,她后来在新华社申请到房子,一家人就搬离了干面胡同。他们是最早结束“掺沙子”生活搬出来的人。搬家那天,卞先生和夫人热心地帮着搬东西,还要送这送那。郑先生夫妇谢绝了,因为新分到的房子比这里小多了,放不下那么多东西。
在研究所里,卞先生经常讲他在延安的经历,讲他梦见张充和。郑先生和同事们都洗耳恭听,既敬重他,又感叹他是性情中人。
两位先生都研究外国文学,但卞先生侧重英国文学,兼及法国文学,郑先生主攻法国文学,他们经常一起探讨学问。郑先生对卞之琳先生《略论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创作中的思想表现》一文中有关巴尔扎克的论述极为赞赏,赞其逻辑严密、文字严谨、思路开阔,材料亦十分丰富。后来郑先生在写关于巴尔扎克的论文时参考过它。当郑先生发表文章后,卞先生立刻当面祝贺他:“你的文章很好,材料很丰富”,因为郑先生又增加了许多新的资料。郑先生听了很受鼓舞——一个学术后辈能听到前辈如此夸赞当然心花怒放。郑先生后来谈起这件往事时那兴奋的语调、开心的笑声让我终生难忘。在研究所里,卞先生经常讲他的《布莱希特戏剧印象记》,文章当时反响很大。郑先生觉得那篇文章风格很奇特,不完全是论文的写法,而是有散文的风格。对卞先生撰写的长篇论文《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也是欣赏有加,称赞“蛮深刻,有评论才能”。
郑先生特别欣赏卞先生的《断章》,连称:“写得巧,写得妙,构思奇特,别具一格,耐人反复咀嚼”。要知道,郑先生自己学问高,眼界高,用语严谨,不轻易夸奖人,如果别人写得不错,他常用的说法是“写得可以的”,但对卞先生的诗文他直接用“巧”“妙”“深刻”,并说一个诗人能有几首诗流传下来,很了不起。他认为卞先生的诗歌有法国象征派的特色,跟中国当时诗坛常见的诗不一样,有些人读不懂,因此卞先生的诗便以“怪”出名了。郑赞赏卞之琳的翻译,觉得他翻译波德莱尔的诗非常用心,一个词反复推敲,字斟句酌,用的词恰到好处,又以诗人的触觉去感受,译得很有味道。他认为卞之琳类似于苦吟派诗人,注重字句锤炼,耗费大量心力雕琢诗句;他觉得卞之琳翻译的莎士比亚诗剧比较忠实原作,诗剧是最难翻译的,既要像戏剧的语言,又要有诗的韵味,卞先生努力做到了。
1985年,郑先生离开北京调往武汉大学,后来又到上海师范大学,从此,两人来往就少了,但彼此还关注着对方的研究成果。
他俩的性格有一点相似,儒雅,文质彬彬,书生气足,平时不健谈(两位夫人很健谈,话都给她们说去了),但一遇到谈得来、有共同志趣的人,话就滔滔不绝、一泻千里。我跟郑先生聊起学问,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常常一谈就是半天;但谈到生活,他的话就不多,全是师母在讲。
如今,两位先生都已作古,但他们留下的文学遗产汗牛充栋:卞先生以诗行世,郑先生以译行世。两代学人在外国文学领域功盖千秋,他们在北京的干面胡同和社科院的友情亦是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