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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演烈士,最终自己成为了烈士——《钱毅的书》里的故事
来源:北京日报 | 刘放  2025年09月05日08:43

钱毅(右)与父亲阿英(1939年)

《钱毅的书》由三联书店出版社1980年3月出版,32开本,17印张,35.8万字,定价1.75元。首印2.6万册。编者为陈允豪、钱璎、钱小惠,三位均为新四军战士——陈允豪是钱毅战友,钱璎、钱小惠则是钱毅的战友和姐弟。他们从钱毅逾百万字的遗作中精选篇目,汇编成了这部纪念文集。

沪上脱险赴苏北

钱毅是一名抗日战士。1941年12月,他的父亲——地下党员、剧作家阿英身份暴露,在上海滩陷入险境。党组织出于安全考虑,当即决定安排阿英带领子女奔赴苏北新四军抗日根据地。就这样,阿英带着三儿一女离开上海,穿上灰布新四军军装,将抗日斗争从“地下”转为“地上”。

这一年,阿英长女钱璎18岁,长子钱毅16岁,二儿钱小惠13岁,三儿钱厚祥才11岁。父子一行半夜悄悄坐船离开上海,航行了一昼夜,在长江边的张黄港靠了岸。张黄港在苏中地区的如皋境内,出港口即长江。民夫推着独轮车装载他们的行李,在寒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路将他们送到邻镇西来(隶属靖江)。他们在镇上的一家小旅馆落脚,房间里点着油灯,火苗微弱。几人酣睡之时,突然被敲门声惊醒,有交通员来报信,日伪军第二天要下乡扫荡,很有可能经过西来镇,必须赶紧离开这里。一行人连夜撤离,最终抵达新四军一师一旅机关驻地。时任旅长兼政委的叶飞见到他们,欣喜地迎上前:“阿英同志,欢迎你们!”阿英一家被叶飞挽留在一旅战地服务团,后来又辗转一个多月,终于抵达了新四军军部,与陈毅军长相见。

阿英与陈毅虽是首次见面,但神交已久。此前,在上海文艺战线奋斗多年的阿英,其事迹已被陈毅听闻,陈毅还偶尔接触过阿英的作品,对这位有才华、有思想的文化名流十分崇敬。两个人年龄相仿,阿英仅比陈毅大一岁,刚满41岁。在苏北指挥战斗期间,陈毅始终牵挂着阿英的安危,阿英一家此次转移就是他下达的命令。

我总觉得,阿英这个参与筹建左联的上海滩文化名流,带着多个未成年子女一同穿上新四军军装、投身抗日洪流,这是中国革命史与文学史的一段佳话。曾有一部《陈毅与阿英》的电影拍摄完成,可惜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公开放映。

即便在艰难困苦的战斗间隙,陈毅依旧保持着乐观,常以诗歌抒怀。他将能找到的一些诗稿交给阿英,请其帮忙斟酌细节、协助定稿。阿英很喜欢读陈毅的诗歌,之后一年里,他陆续整理出陈毅的二十多首诗作(包括《赣南游击词》《梅岭三章》),用毛笔工整地抄录在毛边纸上,装订成册后题写“阿英手录”,盖上印章赠给陈毅留念。陈毅对这本诗集珍爱至极,他逝世后,诗集由夫人张茜悉心珍藏;张茜作古后,又由他们的子女完好保存。

在军部时,阿英与陈毅相见不算难事,但有时战事紧张,两个人也会有不短的分离。1942年12月初,日寇对盐阜地区发动大规模扫荡,新四军主力部队跳出包围圈运动作战,阿英和孩子们被安排到一家爱国民族资本家的公司里“埋伏”。其间,上海的敌伪报纸有一天突然刊登了“阿英全家遇难”的假消息。陈毅非常焦虑,后来得知他们安然无恙,才长舒一口气,当即从皖东北给阿英寄去一封信:“前伪方反宣传,闻之焦虑万分。后电询无恙,复大喜。吾侪乱世男女,生涯虽无定,而侥幸处亦多,可以自愈自贺,兄意如何?弟西移后处境如前,兄有暇不妨来游……”这些战火中的情谊,在《钱毅的书》的日记摘抄里,都能找到零星痕迹。

《钱毅的书》收录有其父阿英所写《钱毅小传》,还选录了钱毅编写的《怎样写》《庄稼话》单行本,以及他创作的故事、诗歌、战地通讯。其中,《海洋神话与传说》是一部科普性著作,用他在苏北大地收集和学会的“庄稼话”来叙述和描写,非常接地气,估计文化水准不高的战士和只读过小学的农村孩子,都能看懂。这个来自城市的文艺兵,自觉与大众打成一片,向普通百姓学习,走进他们的生活和情感世界。我尤其喜欢他收集了两万多条苏北乡下方言的《庄稼话》,比较了一下,似乎书名也可取“苏北话”“江北话”“乡下话”“农民话”等,但都远不及“庄稼话”好。这三个字好就好在能体现出收集者与当地百姓的深厚感情,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绿油油的田野,闻到香喷喷的粮食味道。在我眼里,这个来自上海的少年,就像一株来到苏北大地的庄稼,顶着日寇的烽火,汲取大地的滋养,茁壮成长。

从舞台“烈士”到真英雄

其实在奔赴根据地前,钱毅已在上海滩演艺界小有名气。10岁时,他就因父亲的地下工作,与祖父、母亲、姐姐等人一同被抓进监狱,那段铁窗生涯,磨练出他沉着刚毅、不畏强暴的性格。13岁起,钱毅开始出演父亲编剧的《碧血花》《海国英雄》等戏剧,还在电影《孔夫子》、话剧《高尔基童年》中扮演重要角色。尤其是在《海国英雄》里,他扮演郑成功之子郑经,以英俊的扮相和对剧中人物的传神表演而得到当时的上海戏剧界广泛好评。

进入苏北新四军抗日根据地后,钱毅还与父亲合作编写了明末史剧《江左少年》的提纲。这部剧讲述的是爱国少年夏完淳的悲壮人生:他坚守崇高气节、不做二臣,既能冲锋前线杀敌,又能倚马挥毫写诗文,17岁被捕后,面对高官厚禄的诱惑毫不动心,最终慷慨就义。钱毅自荐演主角,阿英也觉得儿子非常适合扮演这个人物。可惜父子俩的合作因为战争而搁浅。未想到,这个渴望在舞台、银幕上饰演烈士少年的年轻人,不久后竟在真实的战火中,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烈士。

在与日寇黄海畔战斗中,钱毅曾几度命悬一线,但每次都像曲折的故事情节一样,峰回路转,绝境逢生——日本鬼子的屠刀,没能斩落这株早已与苏北大地融为一体的“庄稼”。解放战争打响后,钱毅仍战斗在第一线,作为新华社盐阜分社及盐阜日报社的特派记者,深入敌占区采写新闻。1947年3月1日,钱毅不幸被国民党军抓捕,面对敌人的酷刑折磨和“自新”诱惑,他始终大义凛然,厉声高呼:“宁可枪毙,绝不自新!”最后在石塘村壮烈牺牲,年仅22岁。新华社专门向全国通报这一悲壮事件。

得知钱毅牺牲的消息,陈毅军长与阿英见面时,两双手紧紧相握,久久没有松开,也说不出一句话。面对军长的留饭,阿英这回含泪摇头。陈毅也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家中相聚的情形,不再勉强,只是抚肩勉慰阿英说:“这孩子,太可惜了!好好地搜集他的遗文,替他编一个集子纪念他。”从某种意义上说,《钱毅的书》正是带着一位军长的嘱托编纂而成。

书里书外皆思念

《钱毅的书》中收录了许多弥足珍贵的资料:不仅有钱毅小时候的多张照片,还有黄克诚、柳亚子等人的题词手迹,甚至有郭沫若书写“钱毅烈士之墓”时的照片。我数次看阿英为亡儿所写的《钱毅小传》,结尾道:“就其资质努力,学业成就,殊未可限量,惜为蒋贼所戕,不得永年。余以随军鲁中,不能收其遗骸。因先次其事,拭泪为之传。”每看一次,我的手都会颤抖——字里行间的悲痛与惋惜,隔着书页都能深切感受到。

1999年5月8日,美国B-2隐形轰炸机悍然轰炸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大使馆,新华通讯社记者邵云环等当场死亡。当天的新华社新闻还按时间顺序附带了历年在战场殉职的新华社记者姓名,钱毅的名字赫然在列。

三位编者在后记中写道:“收集、整理、编辑亡友和亲人的遗作,心情是十分沉重的。一篇文稿,一页日记,都使人追忆到三十多年前的艰难岁月。钱毅同志,他死得实在太早了。二十三岁(虚岁),就留下了上百万字的遗稿。要是钱毅能活到今天,他为党,为人民,为祖国将作出多大的贡献!读钱毅遗稿,追钱毅为人,感人心弦之事太多了。他的勤奋,他的正直,他的诚恳,他的自我牺牲精神,将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和怀念。”

钱毅牺牲后,敌人连他的尸首都没给留下,党组织只能在他的牺牲地为他设衣冠冢,并将当地命名为“钱毅乡”,以作永久纪念。我觉得,这本《钱毅的书》,也可以埋入他的墓地,成为他的精神象征之一。

我手中的这本《钱毅的书》,是钱毅的姐姐钱璎签名赠送我的。作为本书的编者之一,她赠书时签名理所当然,但这本书于我,还藏着一段寻常获赠者难遇的书外故事。起初我担心这段经历会引发歧义,不想写出来,但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如实记录——这段故事里的温度,不该被埋没。

书的扉页上,钱璎在写下“刘放同志存念,钱璎,2000.7”等字样的上面,还写了一句话:“此书已经绝版,偶然在旧书铺觅得,特转赠于您。”这句话能读出这本书流传的曲折,却读不出钱璎此前其实送过我一本《钱毅的书》。那一本外观品相比这本要好,但内里有许多铅笔画下的记号,还有几处形迹可疑的水渍。后来她在旧书铺觅得这本,便主动打电话和我商量,想换给我。我当然一口答应。见面时,我忍不住问她,书中的水渍是不是泪痕?她点头。接着说,在编写《阿英传》时,她需要从《钱毅的书》中翻找一些资料,可翻着翻着就情不能自已,泪洒书页。这书的字里行间,尽是他们这个新四军之家烈烈报国心、浓浓爱国情。

之后有一年清明节,年届八旬的钱璎独自前往苏北淮安,去看望弟弟的墓地。她在当地采摘了些野花,亲手编成花环,轻轻放在钱毅墓前。她对我说,弟弟没有结婚,没有子嗣,她就来给弟弟扫扫墓,陪弟弟说说话。钱璎还提过,她曾想把这本《钱毅的书》在墓前焚化,寄给另一个世界的弟弟,可终究还是舍不得——她手头也只剩这一本了。

这本书的内页上,还印着“苏州钟表原件厂工会图书室”的字样,想来是工厂倒闭后,这本书流入了旧书铺,定价也被改成了9.5元。在该书出版20年之后,由烈士的姐姐觅得,转赠与我,这是缘分。手抚图书,我仿佛与苏北大地上一株八十多年前的“庄稼”紧紧相握,感受到他未曾远去的青春与信仰。

(作者为苏州市新四军暨华中抗日根据地历史研究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