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天上的星儿往下掉”
抗日战争期间,沦陷区机关学校纷纷内迁;日本宣布投降,这些机构又迅即复员回乡。我故乡安顺小城,仿佛一夜之间从繁荣坠入寂寞。音乐家舒模率领的剧宣四队,在县女中借驻数年,我大姐是女中学生,和这些文艺兵很要好,该队创作员草田临别送给她三本小书作纪念。一本《普式庚诗选》,一本《茶花女》,一本彭斯和霍斯曼诗选。都是标准的抗战版:粗糙黄草纸,字迹模糊漫漶,简陋至极。扉页上用绿色墨水题字:明端小姐惠存 草田敬赠。
大姐早故,这三本书归了我。后来“普式庚”借出不归;《茶花女》与朋友交换了郑板桥;第三本至今宝藏。书名《我的心呀在高原》,译者袁水拍。分彭斯诗和霍斯曼诗两部分。我很喜欢这本译诗,尤其霍斯曼特别能打动我。后来读到别人所译这两位诗人作品,先入之见吧,觉得还是袁译惬意——
“我看见天上的星儿往下掉
那怕是掉下摔死
也从没有听说星儿减少
灿然的星空依旧如此
如其开头的错误已铸
凭你辛苦补救也没有用
大海里时常掉落水珠
大海的咸味与宇宙相始终。”
“给我一块绿叶扶疏的地方
那地方生长林木无数
砍倒了树木的地方使我悲伤
我不爱那没有树叶的去处
唉,我告别了乡下的村庄
虽则我愿意在那儿住家
我所不愿意去的地方
却逼着我要去哪
人们记忆,人们遗忘
但再也找不到它在何方
虽然他们能够收起金色的渔网
大海不能将夕阳收藏。”
尤其这首:
“我的心上压着悲伤
为了我有这许多断金之交
为了许多玫瑰嘴唇的女郎
和许多矫健的少年友好
靠近那不能跳过的溪边
矫健的少年们在此安睡
玫瑰嘴唇的女郎们长眠
在草地上,那儿的玫瑰开了又枯萎。”
今天读来,仿佛为我而写:亲人和旧日好友凋零殆尽了。
袁水拍,著名诗人,写于抗战期间的长诗《寄给顿河上的向日葵》,与后来讽刺蒋介石政权的《马凡陀的山歌》都很有名。新中国成立后译聂鲁达诗,以及行旅印度、西双版纳的诗,都令人难忘。
杭州贾里宁,童年时祖业毁于日寇战火,随父母流亡西南大后方,辗转多地,最后在普定小城医疗部门工作。退休后撰回忆录《冬至》,叙一生经历的各色人物各种事件,人物生龙活虎,事件细节生动。如写在旅途中与一群陌生人夜聚小马店:
“马店的客房里燃烧着一座用煤块砌成的‘煤灶’,烧得通红。等马车的乘客和等乘客的车夫都围着暖烘烘的煤灶烤着火,谈天说地。一位穿着蓝布长衫,头上包着帕子的老人低着头抽着长长的烟杆,浓烈的烟雾和呛人的煤气在他的嘴里吞进吐出;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呛得他缩成一团,喘不过气来。我们以为他要昏过去了,正要伸手去扶他时,突然听见他‘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进了火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和一股臭气。老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缓过来,说:‘鸡场的叶子烟化痰就是好!’”
这类描写,书中比比皆是。
我从儿时起就对大蟒极感兴趣,又怕又喜欢。几十年后电视播广东一户人家救治一蟒,养为守家护小孩的宠物,就也梦到几条大蟒在一幢木楼周围游走巡护,一点不觉害怕。美国电影《狂蟒之灾》几种,明知聊斋,仍然喜看。抗日战争中后期,家乡有许多民工参加赶修滇缅公路,传来许多关于遭遇大蟒的故事,有的盘踞如小丘,张口吸入飞鸟;有的张口如岩穴,让美军卡车长驱直入;有的被误认作路边电杆,长逾里许。极度夸张,不影响轰动效果。
甲辰大年初四,连续第四个阳光灿烂日子。几位乡友陪我一起去造访北郊的郭家屯——一个八十年前我曾与它结缘的村庄。虽仅短短几日,却是终生不忘。
一九四四年冬,侵华日军的一支小分队,突然攻入贵州南端的独山县,与守军交火,史称“黔南事变”。备受怜悯的“下江人”(难民统称)的悲惨命运,突然笼罩在安顺居民头上。一夜之间,满街都是往乡下投亲靠友躲避灾难的家庭。我母亲有一家姓范的街坊亲,二女儿刚嫁到郭家屯吴家做新媳妇,他家乐意接待,仓促中就选定了。那天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妹妹一大帮,母亲坐轿;俩妹妹俩表妹分乘两架滑杆;两个姐姐和我跟着挑水刘大哥步行。还雇了一匹马驮着粮油被褥,一声不响跟着走。我越走越暖和,四个妹妹手脚冰僵一路哭。清早出发,入夜抵达,主人家已准备好晚饭。次日起床跟着姐姐走进范二姐的新房,一切新崭崭的氛围令我很不自在,逃出来看石墙石院,任三个姐姐在新房里整天唱歌,一首又一首。四个妹妹自有她们的小天地。一天傍晚姐姐带着到冻得瓷实的水田上滑冰,引来村犬围吠,胆颤心惊。有一晚,我不知怎么到了老太爷的屋里。他躺在床上抽大烟,旁边有个中年人坐着和他说话。他说,听说你喜欢看书,看过哪些?我随口说了几本,他听到《绿野仙踪》时,对那位中年人说:这本书很有名,我都没有读过!我知道他说的是一本同名的旧小说,不是我读的这本外国童话,但也不更正。我们到下的第二天,母亲就带着人去干河跳蹬场赶“尽头场”,买肉食蔬菜,准备十天半月的用量。没想到刘大哥忽然来了,说是日本兵退回广西去了。于是原班人马又打道回府。在吴家住了几天,记不准了,大约就四五天吧。以后再无来往。
这以后大事不断,沧桑巨变:日本投降;省主席谷正伦开放烟禁,通城老幼出城看满田坝的妖艳罂粟花;欢迎解放军进城;清匪反霸;土地改革。吴家老太爷死逢其时,承袭乡长的儿子被镇压,范二姐以地主身份进农场。这次偶然起意的重访,很顺利就问到了吴家老宅。石门还依稀有印象。里面的旧屋连架子也不见,一院荒草,左右两厢有后建的简陋木屋,住着一位老婆婆。整个废墟显得比记忆中小了许多许多。我站在斑驳的亮光阴影中,回忆起三个年轻女子的歌声。其中只有一首是新歌。新娘子教两个姐姐唱,我在院子里听会了:“无边春色在儿家,满眼繁华。莺啼燕语太喧哗。如图画,万树锦桃花。酒帘花里高高挂,随微风左右倾斜。花正开,人未嫁;梅龙镇上卖酒作生涯。”这是电影《一夜皇后》插曲,陈云裳唱的。说的是正德皇帝和民间少女李凤姐的故事。李凤姐身世悲惨。唱这支歌的三个女子也都不幸。一个及笄夭折;一个中年病故;一个历经磨难。那天在吴家老宅外偶遇一位女子,与吴家第四代同学,她告诉我,范二姐还健在,跟女儿一家住在省城。算算已近期颐之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