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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小说,配乐:《法兰西组曲》与三重感官的开启
来源:文汇报 | 连芷平  2025年09月03日08:52

“您听,这是和平时期,姑娘的笑声,春天欢快的声音,看到燕子从南方飞回来……”

二战间的一个午后,窗外是狂风暴雨,年轻的德国国防军中尉布鲁诺在他暂驻的法国布希镇一户居民家中,用他那双“漂亮的手”在钢琴上弹奏着。这是多么宁静、宁静得不真实的一刻。战争前,他是一个作曲家。

“……这是德国的一个城市,冰雪融化后,泉水的声音,它沿着古老的街道流淌……”

布鲁诺参战离家四年了,他在音乐里陷入乡愁。此时他的身边,坐着美丽而安静的主人家的儿媳妇:犹太妇人露西尔。这架钢琴,是她已故的父亲赠予她的嫁妆,而她的丈夫,那个从未与她相爱过的法国人,已经成了被押送往德国的战俘……

“您听到了吗?这缓慢的、沉重的,无情地跺在地上的声音……一个士兵就走在他们当中……”

“一个士兵”,大概就是布鲁诺自己?在被德军占领的布希镇,四处贴着警示标语:VERBOTEN(德文“禁止”),以及法文“禁止靠近此地,违者处死”。在布希镇,他们是战胜者。

“您听到了这些让城墙坍塌的铜管乐声吗?但是一切都在远去、减弱,最终停止、消失了……士兵死了。”

也许,布鲁诺的内心深处已预感到自己是必死的,但他出身于军人家庭,成为军人是他认为的“无从选择”的命运。

这是小说《法兰西组曲》中动人心弦的一幕。作者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是生活在法国的俄裔犹太人,她未能按计划中的交响曲方式完成小说的五个章节,只写完第二章《柔板》,就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遭到了杀害,时年39岁。一个身处事件之中便开始书写历史的作家,有着多么惊人的敏锐!

2014年,英国导演索尔·迪勃野心勃勃地将《柔板》一章单独改编成电影《法兰西组曲》,本想一举获得奥斯卡奖项,但上映后除了由瑞尔·琼斯(Rael Jones)创作的系列配乐以外,电影本身好评寥寥。由于欧洲观众对这部出版于2004年的原著小说非常熟悉,故对电影怀着很高的期待,结果,自然是失望。在电影工业如此发达的今天,要拍出一部令人震惊的电影谈何容易?何况,时隔半个多世纪,关于二战的爱情电影已经变得陈词滥调了。虽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恐怕是第一个描写二战的作家,也便是第一个描写二战中敌对之爱的人,但这部手稿被发现时,已过了六十多年。

电影情节让我想到,战争让所有人都成了“受创的主体”,无论是“战胜者”还是“战败者”。男主人公布鲁诺中尉,因为二战离开新婚妻子四年了,在占领法国布希镇的三个月里,他被分配到当地居民家中居住。在这所全镇最漂亮的房子里,生活着两个不幸福的女人:富有、刻薄、讨厌音乐的地主遗孀,和年轻的犹太人儿媳妇露西尔,这个家庭的男子,露西尔的丈夫,被关进了德军的战俘营。

战争使布鲁诺搁置了自己的天赋,尽管他能写出优美的奏鸣曲。而入驻的这户人家有一架钢琴——是露西尔的嫁妆。于是,钢琴成了一个能指,它是布鲁诺因战争而错失的音乐梦想,它是唯一爱着露西尔的已逝父亲的象征物。是的,钢琴,是男女主人公生命中共同的已逝客体。加上各自已然沉没的婚姻生活,使得他们在敌对的阻碍中展开了一场充满激情的爱恋。

然而,恰恰是钢琴/音乐对彼此人生的不同意味,让我们理智地看到,布鲁诺和露西尔之间所发生的,只是一种爱的幻象,一种创伤性的爱欲,而不是真正的爱情。敌对身份构成的阻碍,看似增加了乱世悲剧的感染力,细究之下,它更像是布鲁诺和露西尔的一种“享乐结构(Jouissance)”——禁忌的困境、死亡的逼近,使他们深陷迷狂,去向迷狂索要本能的快感与痛感的交汇。为了帮助和保护露西尔,布鲁诺分裂于两个相反的命令之间。在战争作为一种“陌生性”入侵并击碎每个主体时,爱欲,变成了人的某种自证与自救方式。

但可惜的是,电影中并没有出现开头转述的那个暴风雨的午后。在我看来,正是这个充满宁静幻觉的午后,撑起了整个故事情节。所幸,我在电影中系列配乐的旋律里,找到了这些核心的线索。因而,我是经由电影、配乐,以及原著小说,以三重感官的开启,搭建起一部立体的《法兰西组曲》。

读完小说后,我发现,“一个为爱献出所有的男人”,作者伊莱娜志不在此。电影中因爱而背叛纳粹德国的布鲁诺中尉,在小说中是一位对“集体精神”十分忠诚的军官。他认为德军作为战胜者,已经对这个被侵占的小镇足够友好,他为当地农民杀害了他的军人同胞感到愤怒,声称“如果能将凶手搜查出来,我很乐意亲手处决他”。而在电影中,这个情节被设计为一组暧昧不清、虚晃一枪的分镜头,让人误以为布鲁诺完全知情露西尔藏匿了德军要搜查的人,但因为爱情而故意放过了她。

实际上,这不是小说的原意。伊莱娜要讲的,恰恰是露西尔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爱”。在她屡次于深夜进入军官的房间,共度一段沉默的夜晚时光后,而军官任由她离开,只亲吻了她的手,作者写道:

“她知道这既不是羞怯也不是冷漠,而是德国人动物一般的深深的、尖刻的耐心,这是在等,等适当的时刻到来,等着迷醉的猎物听凭其宰割的时刻到来。”

此处是作者伊莱娜的在场。这个德国军官是令人迷狂的,但也流淌着战争的冷血,面对国家,他压抑了自我,变成一个牺牲于集体的军人。尽管有那么些瞬间,露西尔让他陷入对自由的遐想,但这遐想也让他感到痛苦和危险,因为“质疑会让事情变得复杂”……我每每跃出故事情节,仿佛能看到伊莱娜是如何在逃亡的路上坐下来,匆忙而冷静地,用极小的笔迹书写着她的思想。

伊莱娜小说的精髓在于,无论我们身穿何种制服,我们都是“我们”(人类)。然而,也正是作者过多的知识分子在场,使小说中的叙事有着一些“说不通”的问题(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作者留下的还只是一份小说初稿)。

比如,露西尔是一个财主的女儿,她常年生活在没有爱的婚姻里,对丈夫的不轨逸事心知肚明而忍气吞声,面对婆婆的厌恶也是委曲求全。这样一个不阅读哲学,不接触、不思考外在世界的年轻女性,如何能够依赖于直觉,走上一条合乎作者设定的觉悟之路呢?露西尔对战争的思考,对集体主义的反感,从对布鲁诺的迷狂,到反思这种关系的“危险”,最终在准备献身于对方的时刻发觉自己“不再爱”了,这些理性的观点与戏剧性的变化,显得过于笔直,过于生硬和刻意了。

不过,索尔·迪勃对电影的改编存在着另外的问题。伊莱娜早在手稿和日记中说明了这部小说的宗旨:“历史事实、革命事实等都应当蜻蜓点水般带过。真正应当深化的,是日常生活,令人感动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它所具有的戏剧性的一面。”但是电影改编将这一宗旨降格成了一种情欲——尽管这情欲甚是动人,但导演仅仅聚焦于此的时候,也就丢失了伊莱娜作为知识分子的蓬勃野心。

电影中,唯一让我感受到“电影性”的镜头,是布鲁诺将他创作的一组音符抄写在信笺上,送给露西尔。当露西尔打开蝴蝶结礼盒,特写镜头推近至这段手写的哥特式音符时,我的大脑里闪过一阵战栗。然而,客观地说,这一幕相比于原著,仍略显轻浮,它太像一个调情,从而损失了电影的沉重感。

在小说中,有许多更为令人战栗的、具备电影性的场景,却被电影割弃了。比如,故事的核心时间——那个暴雨的午后,布鲁诺弹着钢琴,露西尔坐在旁边,布鲁诺说:

“夫人,您有没有听说过那种扫过南部海域的飓风?它们形成圆圈,边缘由暴风雨组成,飓风中心是一点都不动的,以至于处在这飓风中心的小鸟儿或蝴蝶根本不会受到飓风的侵扰,它们的翅膀都不会被吹皱,而就在周围,暴风雨却横扫一切。瞧瞧这座屋子!瞧瞧现在的我们,再想想世界上发生的事情!”

合上琴盖后,他完全坠入了迷狂:

“夫人,战争结束后,我会回来的。请允许我回来。法国和德国之间的所有纷争都会过去……会被遗忘……有天晚上,我会敲响您的门。您给我开了门,认不出我来了,因为我穿着便装……我劫持了您……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带您到很多国家。我,我已经是一个著名的作曲家,当然了,您和现在一样美丽……”

这时,他们的心像飓风中心的两只蝴蝶:“多静啊……令人非常快乐的忘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缓慢流淌的时间,完全人性化的一种存在……长时间的沉默,幸福……”这个梦境一般的午后始终没有在电影里出现,尽管这是一个能够转换出强有力的情感蒙太奇场景的契机。

不过,电影本身也有成功之处。比如,小说中的露西尔只是拥有一架父亲陪嫁的钢琴,她并不擅长弹奏,也并不懂音乐。电影将她改编为一位同样热爱音乐、能够欣赏音乐的女性。音乐成为男女主人公之间故事发生的基础条件和关键线索,显得更为合理。

还有一些细节显然也被导演注意到了。所以,小说中露西尔带了一本书和针线活去花园里晒太阳,有了第一次和布鲁诺的对话。在电影中,变成了露西尔在花园里书写。是的,书写!多么有必要的人物设计,没有思考和书写,怎么会出现露西尔对人性、对战争、对民族的理性发问呢?

应该公正地说,小说加上电影和配乐,三个文本合成一体,让《法兰西组曲》成了精彩绝伦的故事。我的视线在三重感官之间交错,就像小时候看立体画那样,尝试找到一个适当的角度,眯起眼睛,耐心等待,让那幅三维立体画终于在眼前浮现出来。

看电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影片中德军的对话让我短暂地回归这门外语,它的气味多么熟悉,乃至我那些不得不讲德语的过往年月也随之海啸般涌来。布鲁诺对露西尔讲述他在柏林的家时,我仿佛重新踏上了那些坚硬的小石块街道,菩提树下大街,弗里德里希大街……他的家在哪条路上?哪栋房子?我能想象他家中的笑声,明亮的枝形吊灯,葡萄酒的香气,烤面包、热咖啡、奶酪和火腿如何被端上熨得极其平整的洁白桌布上。他最常经过哪个地铁站?那些黄昏里的乌鸦应也曾在他头顶低旋?四月的满树栗子花呢?七月金灿灿的阳光呢?这些时刻,我能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军服之下,隐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沉浸在电影配乐中一支名为“I am free”的单曲里,让其单曲循环播放着。听,大提琴像一片宽阔的丝绸缓缓涌起,我看见一双手叠影着出现,滑落在琴键上,弦乐缠绕着钢琴的音符,渐渐地飘走了,剩下了清脆的琴声。“这是春天……”故事在展开,最终,“德军走了,小镇的上空只留下一缕轻烟……”故事落幕了。我一边开着车,一边跌落进白日梦中,我落泪了……“夫人,您落泪了?”电影里的布鲁诺向一旁听他弹奏的露西尔问道……

落泪……为什么不呢?趁我们还能够为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落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