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笔记漫谈
关于读书,前人有云:“读经不如读史,读史不如读子,读子不如读稗史。”此说虽然偏颇,但于问学正路之外浏览一番野史笔记,看看古人如何将一个个正史不载的村野民间故事讲得妙趣横生、哲理深藏,倒也不失为一种放松。
笔记者,随笔记录是也,又有笔录、散记、随笔、笔谈、杂识、劄记等异名。笔记源于先秦,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后于魏晋之时,笔记日盛,唐宋元明清更是佳作频出,流传至今,蔚为大观。清末西洋文明侵入中华,中土笔记遂衰。至21世纪信息时代,博客、知乎、小红书等纷起,“笔记体”又借网络为载体渐次复兴,如今打造“爆款笔记”之心得亦层出不穷,此时不妨回溯一番笔记历代源流,了解古人的笔下之趣。
六朝
雪夜访戴 成为范本
归纳从魏晋到明清的笔记,大致可分为三类:小说故事类、历史琐闻类、考据辨证类。这次重点谈谈第一类,即所谓“笔记小说”。其内容主要是篇幅短小、情节精干的短篇故事,市井民情、传奇轶事、鬼神志怪无所不包。
不过,古人对于小说,颇存鄙薄之心。笔记小说最初的诞生,无非是作者消闲遣日,为读者茶余饭后提供解闷渠道的产物。然而,和一般所谓的“大家经典”板着面孔说话不同,笔记因为毫无拘束,所以常常写得活泼生动、亦庄亦谐,既有碧海掣鲸的历史大场面,又有云蒸霞蔚的人文景观,深饶趣味。诸多作品皆传诵一时,大有可观。
六朝是笔记小说兴盛的第一个时期,在三国两晋南北朝长达近四百年的分裂对抗中,广大知识分子普遍感到生命如风中露珠、朝不保夕,故而厌弃正统儒学,转而向虚无清谈寻求精神寄托。于是大量带有鬼神异怪和避世隐遁内容的笔记相继问世。其中最著名的当数晋张华的《博物志》、干宝的《搜神记》以及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这些作品故事性强,文笔与意象都描摹得相当细腻、生动,某些方面已不亚于日后的唐人传奇。
《搜神记》现存二十卷,以辑录神仙鬼怪故事为重点,同时记录两汉和魏晋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书中的宋定伯卖鬼、干将莫邪、夫妇化鹤、李寄杀蛇等故事,千百年来脍炙人口,深受人民群众喜爱。《世说新语》则语言简练、辞意隽永,以记载士大夫的感慨清谈和放荡言行为主,广泛记述了魏晋时期所谓名士的赞誉、品藻、情趣、风度、容止等内容,充分表现出当时文人叹老嗟衰、生死无常的灰色人生观,更有不少涉及识鉴与处世的话题,内中包含着深刻的道家哲理。
“雪夜访戴”是《世说新语》故事的典型代表,王徽之不为一念牵拘、俊迈超脱,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论潇洒,古今无人能与之颉颃。这种无所挂碍的自由人格,为后世文人提供了一个检讨人生的范本。虽然由于世态变迁,人心风俗代有不同,后来的文人难抵晋人境界,但《世说新语》所记述的种种通脱的人物事迹,极大地影响了后世文人注重性情的风气,成为他们精神上隐逸依傍的乐地。
唐代
文人寄意 转型之妙
唐代笔记继承六朝传统,而扩大其范围,变志怪为传奇、演轶事为杂录,形式多种多样,内容丰富,文采斐然,蔚为一代奇绝!其中以牛僧孺的《玄怪录》、张读的《宣室志》、薛用弱的《集异记》、康骈的《剧谈录》、韦绚《刘宾客嘉话录》、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最为著名,影响也最大。
本来六朝的笔记还是受宗教和清谈之风影响的产物,非有意创作的小说。而唐代笔记,则为文人寄意抒情之作。以形式言,改变了魏晋以来粗陈梗概的面貌,不再是单纯的志怪猎奇或清谈记录,而是士大夫文人有意识地以闲适的笔调,广泛记录见闻、臧否人物、抒发感慨,作品大都情节曲折、结构完整、辞藻华美,在市民文艺的基础上歌颂爱情、赞赏侠义,逐渐将笔记发展引入到成熟期。
《虬髯客传》一篇,便典型体现了唐人笔记从“实录异事”到“文人寄意”的转型之妙。此篇托名杜光庭,全文不过千余字,情节却处处峰回路转,每一步皆有匠心,人物刻画亦鲜活立体;同时巧妙地将英雄传奇融入历史洪流,注入了士大夫以文学手法熔铸历史与人生的时代体验,为后世话本、传奇乃至章回小说的发展,埋下了最鲜活的种子。
另一部里程碑式的传奇作品——李朝威所撰《柳毅传》,则在侠义与爱情的交织中构建了宏大的叙事空间。书生柳毅为龙女传书的义举,本属传统游侠精神的延续,但作者通过龙宫世界的瑰丽想象,将侠义行为升华为跨越人神界限的崇高追求。柳毅与龙女的情感发展更突破了一见钟情的俗套,情感递进自然而深刻,体现了唐代文人对情与义的双重推崇。这种将磅礴的神话框架与现实人性相融合的创作手法,使《柳毅传》成为唐代笔记小说成熟期的标志性文本。
宋代
名士出手 精品迭出
宋人笔记,较唐更为昌盛,有名学者文士,皆有笔记传世。如司马光《涑水记闻》、沈括《梦溪笔谈》、洪迈《容斋随笔》、欧阳修《归田录》、苏轼《东坡志林》、王辟之《渑水燕谈录》、陆游《老学庵笔记》等等,俱为精品。
宋时笔记多叙往事,当时的士大夫亦多喜辑录故事,故有宋一代,以琐闻掌故类笔记最为发达。此类作品不但记载了许多朝野大事,也熔铸了相当部分荒诞不经的传说,杂采旁收,涉笔成趣,既补史阙、又添新语,在很大程度上开启了后代小品文的风格。
《归田录》为欧阳修晚年致仕后所作,多记北宋前期朝野轶闻及名臣言行。其特点在于寓庄于谐,以微知著。如脍炙人口的“卖油翁”故事,情节虽简单,却通过一个市井小民的言行,生动阐明了“熟能生巧,人外有人”的至理,意蕴悠长。它既是对当时社会现象的观察,也融入了作者的人生感悟,于琐事中见智慧,正是宋代笔记“涉笔成趣”的典范。
其余如《涑水记闻》记寇准罢相时的刚直言行;《梦溪笔谈》载毕昇活字印刷术,以科学家之眼记录科技发明,存科技史之吉光片羽;《东坡志林》记苏轼将文人梦境转化为哲学思考等等,在“正史之余、小说之流”的定位中,如拼图般还原了宋代社会的多元面貌,共同展现了宋代笔记“杂而能精、博而能约”的特质。它们既非六朝志怪的“诞而不经”,亦非唐传奇的“浓妆艳抹”,而是以学者之博识、文人之雅趣、生活家之敏锐,将琐闻掌故淬炼为兼具史料价值与文学价值的经典,在士大夫的经世之志与文人的闲情逸趣间、在历史的严肃记载与传说的荒诞想象中,构建起中国古代笔记文学“资治、博物、遣兴”的三重维度,为笔记小说在明清迎来巅峰期埋下了文体基因的伏笔。
元明清
复振之后 终集大成
元朝大一统后,轻视汉人,文化大受摧残,诸多前朝遗老往往隐居不仕,以著作自娱。他们结合自身经历,追述金宋逸闻、采录民间传说,驰骋想象、铺陈渲染,佳构颇多。尤以林坤《诚斋杂记》、伊世珍《琅嬛记》、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王恽《玉堂嘉话》等记载文物、风俗、掌故最多,对了解元代社会状况大有裨益。
有明一代,恢复汉风,文史学复振,记载朝政兴废、文坛面貌、士人言行以及里巷传说的笔录相当多。无论叙事、说理、写景、抒情,全能挥洒自如,不受内容和形式的限制,形成了独具风格的小品文。其中诸多篇章,看似无关宏旨,却能以小见大,将笔记的抒情性与社会性熔于一炉,遂成小品文“尺幅千里”的典范。
明际著名笔记有瞿佑《剪灯新话》、陆容《菽园杂记》、沈周《石田杂记》、冯梦龙《古今谭概》、沈德符《万历野荻编》、张岱《陶庵梦忆》等等,有着珍贵的史料价值,只可惜传世却甚少。
清代是笔记集历代之大成的时代,各种作品在前人著述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记叙范围广阔,内容充实而多样化。其中杰出者甚多,顾炎武《日知录》、俞樾《右台仙馆笔记》、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袁枚《子不语》、王士祯《池北偶谈》、赵翼《帘曝杂记》、李斗《扬州画舫录》等尤为其中翘楚。
与《聊斋》齐名的《阅微》《子不语》,皆以狐鬼精怪故事譬喻人间,深刻针砭时弊,名震四海,不劳笔者赘言。《池北偶谈》虽名为“谈”,内容却极为宏富,尤以记述典章制度、文人轶事、书画鉴赏及地方风物为胜。其中“谈异”部分,收录颇多奇闻异事,如清初“奏销案”“哭庙案”等重大事件,以文人视角记录了大量生动的文化细节;又有“前辈墨迹”“系绢渡江”等稗史,为后世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另一重史料。
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以“画舫”为线索,遍录扬州风土、戏曲、园林、商帮往事,堪称一部社会百科全书。而笔记中对“宴席之奢”“戏曲之盛”的白描,更为研究清代“士商关系”“文化资本”提供了生动注脚。
《右台仙馆笔记》作为一代经学大师俞樾的笔记集萃,却不限于书斋考订。它包罗万象,尤其善于从市井传闻、奇闻异事中折射人情世态。书中大量超自然题材的故事,旨趣绝非仅为猎奇,乃为借幽冥之口讽喻现实,比《聊斋》更鲜明地打上了忧患世情的烙印。
清代笔记的繁荣,既是文学的丰收,更是时代的镜像,是清代士人在“传统与变革”“雅正与世俗”“禁锢与突围”的张力中,用文字编织的时代图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