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话“人间”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常被定位为文学理论经典。作为中国近代词学的巅峰之作,它以“境界说”集传统词话之大成,又因融入西方美学被视为现代词学的开路先锋。学界论及此书,或聚焦“词以境界为最上”的美学建构,或探讨“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理论分野,或争议“隔”与“不隔”的评判标准。这些虽切中其文学批评价值,却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书名中“人间”二字的深层意蕴。超越“词话”文体局限,王国维实借历代词作之评点,搭建沟通诗词艺术与人间世相的精神桥梁,其宗旨在于寻觅“境界”,超越、安顿并构建一个理想的“人间”。
一
探究《人间词话》中“人间”的内涵,需结合王国维的时代背景与生命历程。其一生(1877—1927)经历甲午海战(1894)、戊戌变法(1898)、庚子事变(1900)等重大事件,构成他思考“人生之问题”的现实语境。甲午战争时,他自杭州崇文书院肄业,国势衰微,前途迷茫,直接引发对人生意义的哲学追问,后来他坦言“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谓学者”(《三十自序》一)。戊戌变法时,他在上海任《时务报》校雠,见证维新思潮起落,自述“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三十自序》一)。东渡日本求学时,明治维新后的现代化图景与清廷陈腐贫弱形成强烈对照,更促使他思考“世变日亟”(《静安文集续编》)的“人间”。
除了时代跌宕,个人生命起伏也深刻影响他对“人间”的体悟。据《王国维年谱长编》,其4岁时生母凌氏病逝,由祖姑母及叔祖母抚养;11岁时祖父王嗣铎病卒,父亲王乃誉归乡课子。王国维虽“诗文时艺,早洛洛成诵”(《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却“两应乡试不售”(《王忠悫公事略》)。戊戌变法后他倾向新学,遂弃举业赴上海《时务报》工作。在《人间词》与《人间词话》写作的1904至1908年间,他先后经历父亲、妻子莫氏、继母叶太夫人相继辞世等家庭变故。这些经历都成为他词作中的感伤:“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蝶恋花》)、“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鹊桥仙》),其中充满对生命流转与世事变迁的深沉思考。
家庭变故与时代震荡相交织,构成王国维对“人间”的深层体验。他在《虞美人》中写下“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将个人遭际与古今兴亡相联系,使“人间”内涵超越个体成为普遍的思考对象。这种体验在《人间词话》中转化为对词之“境界”的观照,如第十五则评李煜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通过对后主之词的感发,将“人间”意象延伸为所处时代与人生的具象隐喻。
二
《人间词话》以“人间”命名,据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源于《人间词甲乙稿》中“人间”一词的反复使用,后撰写词话便沿用此名。罗振常在《人间词甲稿序》跋文中也指出:“《甲稿》词中‘人间’字凡十余见,故以名其词云”,并提及“时人间方究哲学,静观人生哀乐,感慨系之”,点明王国维曾以“人间”自号,足见“人间”一词寄寓了他对生命本质的哲思。
东文学社期间,王国维开始接触康德、叔本华,遂以哲学视角观照“人间”,这成为其诗词中“人间”意象频出的重要原因。他融合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与中国诗词的感发特质,以生命论的哲学视野审视“人间”,《人间词话》第二十五则言:“‘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这种对诗词中“忧生”“忧世”主题的提炼,既源于现实生命体验,也来自哲学观照下对诗词深层意蕴的发掘。
受叔本华悲观意志论影响,他将“人间”视为欲望与痛苦的载体。叔本华认为“人生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在其诗词中表现为“偶作山游难尽兴,独寻僧话亦无聊。欢场只自增萧瑟,人海何由慰寂寥”(《拚飞》)。《人间词话》第三则阐释“有我之境”时举例“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指出此类词句“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其人生经历与时代背景,恰为此境界提供了现实注脚,其《人间词》中“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蝶恋花》)、“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采桑子》)等句,均体现对生命本质与人间状态的深刻体认。
面对“人间”的欲望与痛苦,叔本华主张以艺术审美暂时摆脱意志奴役。王国维以“人间”自号,正是对这一理论的回应:他将自我抽离为“人间”观察者,《蝶恋花》中“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的书写,便是以艺术距离观照世事变迁的尝试。这种“静观人生哀乐”的姿态,使“人间”从物理空间升华为审美境界。《人间词话》第六十二则提出:“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里的“宇宙人生”即“人间”,既要入内感受真实,又要出外静观。《人间词话》即是以“词话”为载体,既以真情拥抱“人间”,又在美学“境界”中实现对“人间”的超越。
三
现实的“人间”充满纷乱与变故,哲学的“人间”见证欲望与痛苦,王国维于是转向文学,欲于其中寻求“人间”的超越与安顿。他在《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中直言:“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这种“慰藉”即《人间词话》提出的“境界”。王国维自信“境界”为诗词之精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第一则)。而“境界”核心则是“真”:“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第六则)。结合其心路历程,“真”不仅是文学批评标准,更承载其对“人间”现代国民性的期许,即以“真感情”“真思想”直面人间,打破虚伪麻木,重塑国民精神,使《人间词话》的“境界”最终指向理想“人间”的建构。
王国维认为符合“境界”的词作需具三要素:一是真诚的情感,这是“境界”的内核。他反复评说李煜词“不失其赤子之心”(第十六则)、“真所谓以血书者也”(第十八则),肯定其亡国之痛升华为普遍共情的真诚;批评“美成(周邦彦)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附录第27则),因其缺乏真切的生命体验。这种对“真感情”的推崇,与梁启超“诗界革命”、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等主张呼应,构成近代文学的改良脉络,体现对人性本真的呼唤。二是真切的语言,这是“境界”的载体。他以“隔”与“不隔”为评判标准,追求“语语都在目前”(第四十则)的直观。如评姜夔词“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指出“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第三十则)。“不隔”即情感自然流露,如评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第五十二则),“自然”“真切”是抵达生命本质的路径。三是真淳的哲思,这是“境界”的终极指向,表现为对生命本质与理想人格的普遍思考。第二十六则借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辛弃疾“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三句,将男女相思升华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赋予诗词超越具体情境的精神启示,希冀实现个体与民族精神的双重提升。
“人间”始终是贯穿《人间词话》的一条精神线索。王国维的独特之处在于不逃避亦不沉溺于“人间”困境,而是以诗词为凭借,在时代洪流中开辟通向理想“人间”的路径。我们今天重读《人间词话》,不应仅视其为文学理论经典,更应在“人间”的多重内涵中,体察一位知识分子对生命意义的执着追问——这种追问本身,便是“人间”最动人的“境界”。
(作者:朱子辉,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