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日记全集》:一部兼具史料价值和文献意义的鸿篇巨著
“‘十四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六卷本《叶圣陶日记全集》,2024年10月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出版界的一件盛事,可喜可贺。
众所周知,在文学作品中,最容易鲜明地表现作者个性的,是日记和书信。不过,书信是专门写给特定的第二者的,虽说较为率真自然,但有时也会作点“敷衍”,“故意写得含糊些”(鲁迅语)。而日记只是“唯我可观”,是原本并不想给别人读的私人性的实录,将作者生命史中的点点滴滴化为纸上的文字,具有原始性、私密性的特征,这是日记的“正宗嫡派”,不仅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而且具有文献的意义。
圣陶先生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处处存真,从未说过违心的话,也没有作过改动,堪称日记的“正宗嫡派”。保存下来的有四部,题作《圣陶日记》《西行日记》《东归日记》《北游日记》,总共有五百万字,这在同时代作家中并不多见。
一
《圣陶日记》是圣陶先生最早的日记,从十七岁的头一天(公元1910年11月2日)起,写日记“成了习惯,就与刷牙漱口一样,一天不写是很不舒服”(圣陶:《夏》,《现代》第1卷第5期,1932年9月15日),1910年11月2日日记的小序中说:
我之生也,以甲午九月三十,以迄昨日,十六周岁矣,而今日乃为十七岁之第一日。日来于百事之动静变迁,以及师长之朝训夕诲,每清晨卧思,若有所会,而未足云心得也;及下床一有他事,则强半忘之,虽于肠角搜索,亦难得矣。因思古来贤哲皆有日记,所以记每日所作所思所得种种。我于是亦效之而作日记,而非敢以贤哲自比也。以今日为十七岁之第一日,故即以今日始。且我过失孔多,己而察之,志之日记;己而不察,人或告之,亦志之日记,则庶以求不贰过也。
庚戌十月初一日未记日记前志(《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3页)
小序中说的“生日”是农历,十七岁是虚岁,实足年龄是十六岁。圣陶先生说得很清楚,他是为了要铭记“百事之动静变迁”和“师长之朝训夕诲”,“以求不贰过也”才记日记的。记日记是为了长“记性”,“修身立己”,“过而要改”,不会再犯以前犯过的错误,并与“百事之动静变迁”和“师长之朝训夕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涉及生活、学习、工作、交游等方方面面,因而显得弥足珍贵。遗憾的是1932年“一·二八”事变中丟失了“十几本”日记(《叶圣陶集》第5卷第335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早年日记保留下来的只有五年半,自1910年11月2日始,至1916年5月14日止,约四十二万字。
这五年半的日记,不仅完整地记录了辛亥革命的全过程、苏州光复后“万象更新”的景象,还记录了作为苏州草桥中学学生的叶圣陶英姿飒爽,“剪辫子”、撰诗文赞颂革命军、加入苏州学界军界组织的“学团”,为保卫地方治安,“穿校服”“背荷枪”,腰缠“弹匣刺刀”,晚上列队出巡,为苏州光复尽“天职”的种种壮举。也正是因为为苏州光复尽过“天职”,叶圣陶在辛亥革命流产后慷慨陈词,反对“南北议和”,主张“第二次革命”,“宜用激烈之手段,先致袁氏于死”(《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150页),思想相当激进。袁世凯篡位后,叶圣陶也有过短暂的幻灭。但他很快就又找到新的救国理念,信奉“教育救国”和“文艺救国”。1912年3月,当上小学教师后就立定志向:一定要“使醇醇诸稚展发神辉”。1914年7月被旧势力排挤出校后,仍念念不忘教育。日记中写到他决不向旧势力妥协,求人说情、“复蹈”教职时说:“然余对于友人,如君畴,如石人,如仁侯,复劝之更奋毅力,益厉精神,为儿童造福,为学界模范;且谓如有需我,必当将助。盖余自知无干才,为教师良匪称,而此三君皆足以有为者也”(《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407页)。1915年4月,叶圣陶到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的尚公学校执教。4月23日记:“商务书馆内之花园,碧草平铺,翠藤作障。绿荫之下位置凉椅,可憩可读也。园中亭舍均以未雕琢之树干为之,弥见萧疏逸景。课馀无俚来此小坐,诚好去处也。”(《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482页)进而怀着喜悦的心情,潜心研究教育和文学。1915年秋,读到章士钊主编的《甲寅》杂志,以及陈独秀主编的《青年杂志》(即《新青年》)后,思想又有了升华。1915年11月2日记:
阴,间作微雨。百事最贵朝气,而阴霾之天气,不堪之时事,胥欲寻我之朝气而挫之。是在自胜心强,方克免于堕落,否则凄凉嗟叹时作,日暮途穷之况,甚无谓已。年来国人朝气丧亡,殆尽牛马奴隶,亦既准备为之。于是嬉游恣乐而外,无复所事。人心欲死,是可叹也。某君谓欲挽人心,当提倡新文学,的是探本之论。贤者为民之责,亦唯此一事而已。至于其他,匪此日所可言矣。(《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523页)
“某君”当指黄远庸(笔名远生),他在给章士钊的信中说:“愚见以为居今论政,实不知从何处说起。……至根本救济,远意当从提倡新文学入手。综之,当使吾辈思潮如何能与现代思潮相接触,而促其猛省。”(黄远庸:《释言(致甲寅杂志记者)》,《甲寅》第1卷第10号,1915年10月10日)“的是探本之论”,这是叶圣陶对黄远庸的“从提倡新文学入手”的倡导作出的最热忱、最迅速的回应。叶圣陶1915年11月25日记:
夜览《青年杂志》,其文字类能激起青年自励心。我亦青年,乃同衰朽,我生之目的为何事,精神之安慰为何物,胥梦焉,莫能自明。康德曰:“含生秉性之人,皆有一己所蕲向。”我诵此言,感慨系之矣。(《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527页)
仅这两则日记,就让我们看到了青年叶圣陶最鲜活的形象。1916年1月2日批评文明戏“胡闹杂糅,不成篇幅”,强调戏剧要有“美之真价”,“提倡新文学之不可缓也”(《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537页)。4月14日日记中说:“思教育之要点,无逾养成儿童正确精新之思想能力。国人旧时思想陈腐已极,匪可应用于当世,而儿童之环境之遗传,均不出此陈腐之思想。言教育者不探其本,何效可获? 徒推求于学生课文如何能背诵默写,学校规则如何能强令恪守,抑亦枝叶之事耳”(《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553页)。4月21日日记中说:“偶思诸夏之书,当观者甚少。盖充栋之作,言不必征乎名理,词鲜能免夫夸饰,吾人取而诵习,是玩物丧志尔”(《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555页),主张研读“当世大哲”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散文家、哲学家培根和法国哲学家、作家柏格森阐释“人生之真谛”的著作(《叶圣陶日记全集》第1卷第552页)。青年时代的叶圣陶处处走在时代的前列,称得上是“精神界的战士”。
二
《西行日记》从全民族抗战之初携家入川开始记起,直至抗战胜利离开重庆为止,只是1937年7月至1939年4月的日记在“乐山轰炸”中焚毁了。1939年8月19日,日寇战机狂炸乐山,炮弹犹如雨点,散落在圣陶先生家屋前,“老幼破后门而逃出”,“所有家物器用书籍悉付一炬”(《诸翁公鉴》,《叶圣陶集》第24卷第220页)。值得庆幸的是,圣陶先生当时不在乐山。8月11日,他应邀到成都给中学教师作如何讲授国文的演讲,随身带了一本日记,这本日记是从1939年5月1日记起的,因为带在身边得以保存下来。圣陶先生《西行日记》中写他在乐山、成都等地的生活和爱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可以作为“抗战史”来阅读。这里侧重介绍圣陶先生1942年5月2日至7月11日的“蓉桂之旅”。
抗日战争期间,桂林成为“文化人”集中的地方,圣陶先生过去在上海朝夕相见的许多老朋友都在那儿。为了筹备创刊桂林《国文杂志》,拟定开明书店编译所成都办事处的编辑出版方针,更主要的是想见见在桂林的朋友们,圣陶先生1942年5月2日从成都出发,乘卡车和汽车,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经历了“一个月又一天”的“难以言说”的艰辛的旅行,6月2日来到广西金城江,日记中写道:“下车闻火车放汽笛,见车站、铁轨、火车。此景暌违已久,乍历之,不禁感慨”(《叶圣陶日记全集》第2卷第275页)。承蒙下榻的铁路宾馆老板帮忙,圣陶先生买到了由金城江去桂林的火车票,且看圣陶先生的这两则日记:
6月3日 列车系由各路原有车辆杂凑而成,人戏名为车辆展览会。我们四人(同行的傅彬然等)占一间。室中器用,固以前所惯见,而睽违已五年者,骤睹之,不无异感。电扇生风,电铃唤役,绒毯软垫,无不舒适。以视挤坐于卡车之中,何止天壤之判耶。车以下午一时十分开。行驶甚缓,平均每时殆不足卅公里。窗外所见唯广西风格之山,略有田亩。所经镇集县城,不能详记。七时至柳州。(《叶圣陶日记全集》第2卷第276页)
6月4日 (晨)五时起身,见窗外下雨,念桂林将到,殆可以不复在车中遇警报。讵意六时许车抵横山,即传有警,车停止不进。询知敌机来者仅一架,颇不足怕。察头等卧车所谓“蓝皮钢车”者,车箱顶下有钢件颇多,伏其间避机枪弹,绰绰有馀,因不复他适。同车之客则有避至路旁山上者。等候两时许,始解警,车复开行。(同上)
圣陶先生已五年没有听到“汽笛”,见到“电扇”“电铃”“绒毯”。他乘坐的这趟列车“系由各路原有车辆杂凑而成”,“戏名为车辆展览会”。“头等卧车”取名为“蓝皮钢车”,车箱顶下捆绑了厚厚的钢板,敌机枪扫射时伏在车厢里就可以幸免,无需下车躲避。不读圣陶先生的日记,这样的“头等卧车”是想象不到的。
圣陶先生途经重庆和贵阳,以及在桂林逗留期间,见到的老朋友少说也有一百多人。战乱岁月,一别五年,这一批遍尝了颠沛流离之苦的“文化人”,突然相逢,欣然握手,“心情之畅快真是难以言说”。各人的踪迹、遭遇、见闻不同;思想、性格、感慨各异;国难深重,“人事变更难料”,以后能否重逢也说不准,彼此间要说的话很多,一时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得“东鳞西爪”地“杂谈”,说些心里最急于想要说的话,一句话未了,又想起了另一句,屡屡易辙,没有中心。叶圣陶随手笔录,把朋友们的谈话,他们当时的状貌、风姿,以及他们各自的感慨、信仰都记入日记中,间加评述,使我们看到了徐盈、彭子冈、黄炎培、沈衡山(钧儒)、王云五、姚蓬子、范寿康、贺昌群、顾颉刚、吴朗西、马宗融、丁晓先、傅彬然、范洗人、金仲华、宋云彬、沈雁冰、陈劭先、欧阳予倩、柳亚子、柳无垢、艾芜、梁漱溟、胡绳、熊佛西、孙春台、林憾庐、萧珊、洪深、胡风、安娥女士、高士其等一批文化人在抗日战争期间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感所作所为,以及战时桂林作为“文化城”的全貌。
从成都到桂林,途中走了“一个月又三天”,想起就心有余悸。回来的时候托人买到了欧亚公司的飞机票。7月11日,圣陶先生自桂林机场乘飞机飞重庆,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晨二时,离开明(开明书店桂林分店),洗翁、士敭、彬然、瑞清送之。余言此生未必再来桂林,此游良可珍惜。诸君言未必然,人事变更难料,或不久须重至也。至欧亚公司,乘客到者尚无有。候至三时半,客始到齐,遂入汽车往机场。送客者例不得同往,珍重道谢,招手而别。
车行约半时许,到达,亦不知所经何路,场在何地。到则入一草棚中。至天放明,关员检查行李。见场外一机,机身大如两间房间,两翼横广,约相当于屋七间。发动机凡三个,一一开动,试推进机之旋转无碍否。旋公司主任令上机,诸客自机左侧之小门入。坐位凡两行,每行七座,余坐左首之第四座,正居中。自窗外望,即见左翼之顶部,如在楼上望屋面也。五时四十分开行,左旋右转数次,机即直驰,渐渐离地,初不之觉。在漓江上空北行,未能详观桂林市廛。余初以为或将感觉不舒,此时乃知不然,与乘汽车无异,又似乘江上小船,有随波轻荡之感。机声虽响,亦不致震耳,初塞棉花,旋即去之。……机头司机者三人,机械复杂,远胜汽车,亦不知其分职若何。乘客诸人,有老头子、老太太,有时装女子、西服青年,有美大使馆馆员一人,又有日本空军俘虏一人,一军官押解之。此俘虏似作冥想,垂目而坐,不知其究何所思也。余曾入睡半时许。八时半,停于重庆江中之珊瑚坝上。自桂至渝,不足三小时,痛快极矣! 若以陆行,乘木炭汽车,即一路无耽搁,亦须半个月矣。(《叶圣陶日记全集》第2卷第294页)
桂林机场的候机室是“草棚”,圣陶先生乘坐的飞机只有十四个座位,驾驶室与机舱不隔,乘客可以观看司机在操作,乘飞机“与乘汽车无异,又似乘江上小船,有随波轻荡之感”,但圣陶先生感觉“痛快极矣! 若以陆行,乘木炭汽车,即一路无耽搁,亦须半个月矣”。要写我国现代航空史,圣陶先生的这则日记不可不录。
三
《东归日记》,记的是圣陶先生携老扶幼,从重庆乘木船回上海的行程,以及随后在上海居住的三年间的生活和工作。1945年抗战胜利后,在四川流亡了八年之久的圣陶先生急于东归,想早日与留在上海的亲友们会面,乘飞机、轮船、汽车都得拉关系走后门,或者买高价的黑市票。他老人家宁折不弯,就租了木船,从重庆沿江而下。他在《我坐了木船》一文中说:
要坐轮船坐飞机,自然也有办法。只要往各方去请托,找关系,或者干脆买张黑票。先说黑票,且不谈付出超过定额的钱,力有不及,心有不甘,单单一个“黑”字,就叫你不愿领教。“黑”字表示作弊,表示越出常轨,你买黑票,无异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一个人既不能独个儿转移风气,也该在消极方面有所自守,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的事儿,总可以免了吧。——这自然是书生之见,不值通达的人一笑。(《叶圣陶集》第6卷第200―201页)
一家七个人,上有年过八旬的老母,下有不到三岁的长孙三午,就在这条木船上漂流。1945年12月28日,木船离开重庆。29日,“棹夫二人,得工资而逃”。1946年1月1日,“过丰都若干里,有礁石与岸平行,激起水波甚急”。1月5日,“舱中漏水”。1月6日,“与军粮船相撞,损船舷一板”,“后舱入水甚多,货物浸湿”。1月9日,“驾长不慎,触岸旁礁石两回,水乃大入”。1月10日,“失事之驾长杨姓已逃”,“船主雇木匠修船”。“—路上数不尽的滩,礁石随处都是。要出事,随时可以出。还有盗匪”(叶圣陶:《我坐了木船》,《叶圣陶集》第6卷第200页),想起来不寒而栗。圣陶先生把“拉关系走后门”和“买高价的黑市票”上升到“帮同作弊”“越出常轨”的高度,有所不为,着实令人钦敬。
四
与《东归日记》紧紧衔接的是《北游日记》,自1949年1月7日始,到1988年逝世。
1949年1月7日,圣陶先生接受中共中央的邀请,偕夫人胡墨林绕道香港进入北方解放区。这时的香港既是新政协运动的中心,也是中国革命即将迎来巨变的“中转站”。“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初,辽沈战役结束,就有许多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陆续进入解放区,真像‘涓泉归海’似的。”(叶圣陶:《〈北上日记〉小记》,《叶圣陶集》第22卷第48页)一幕幕激动人心的场景使圣陶先生的精神为之大振。1949年1月12日,他到香港第二天上午,就迫不及待地给在上海的老友王伯祥等人写信,敦促他们转告郑振铎速来香港,同舟“北上”。圣陶先生在香港的日记,写得最多的是与各界人士的交往。1949年2月1日,听僧人巨赞谈“社会革新”之“拟议”(《叶圣陶日记全集》第3卷第310页);2月10日,与杨东莼谈教育“自宜注重于培养优良之品质”(同上第313页);2月11日,与邵荃麟等谈“观北方来之各种出版物”之“观感”(同上第314页);2月12日,与金仲华“论及中共之优点”(同上);2月16日,与章元善谈“寄希望于新政权”(同上第316页)。2月27日,圣陶先生由中共交通员李正文“导引”,与王芸生、徐铸成、赵超构、刘尊棋、郑振铎、胡墨林、曹禺、邓小姐(曹禺女友)、郑小姐(郑振铎女儿)、宋云彬、傅彬然分批登上一艘“挂葡萄牙旗”的货轮“北上”,分批上船的还有“陈叔通、马寅初、包达三、张䌹伯、柳亚子夫妇。又有张志让、沈体兰两位。吴全衡携其二子。外有包达三之女儿。外有小姐三位,皆往出席全国妇女大会者。总计男女老幼廿七人。历次载运北上之人,以此次为最多矣”(同上第319页)。虽说“大多数都年过半百,可是兴奋的心情却还像青年。因为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国即将出现一个崭新的局面,并且认为,这一回航海决非寻常的旅行,而是去参与一项极其伟大的工作”(叶圣陶:《〈北上日记〉小记》,《叶圣陶集》第22卷第48页)。
货轮于2月28日上午11点50分启碇,圣陶先生日记中写道:“此行大可纪念,而开行连续五六日,亦云长途。全系熟人,如乘专轮,尤为不易得”;“诸君谋每夕开晚会,亦庄亦谐,讨论与娱乐兼备,以消此旅中光阴”(《叶圣陶日记全集》第3卷第319页)。3月1日记:
晚饭以后,举行第一次晚会。包达老谈蒋介石琐事。曹禺唱《李陵碑》《打渔杀家》,邓小姐唱《贵妃醉酒》,张季龙唱青衣,徐铸成唱老生,余皆不知其何戏。全衡与郑小姐唱民歌。轮及余说笑话,余以谜语代之。谜面为“我们一批人乘此轮赶路”,谜底为《庄子》篇名一。云彬猜中为《知北游》,“知”盖知识分子之简称也。云彬索奖品,要余作诗一首,并请柳亚老和之。……余归寝后作诗,迄于深夜得一律,将以呈同舟诸公。
南运经时又北游,最欣同气与同舟。翻身民众开新史,立国规模俟共谋。篑土为山宁肯后,涓泉归海复何求。不贤识小原其分,言志奚须故自羞。(《叶圣陶日记全集》第3卷第320页)
圣陶先生在诗中说他离沪南行,至香港北上,已五十多天了,最可欣庆的是“同舟”都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朋友。他与朋友们一起讨论“立国规模”,成了“翻身民众”中的一分子。他会像背着一筐土去堆“千仞”高山似的,决不肯落在别人后头;像小溪一样流归大海,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只是自己没有才干,怎样去“参与一项极其伟大的工作”,“应该怎样去做”,还“相当模糊”。他不怕难为情,把自己的志向告诉“同舟诸公”,得到柳亚子、陈叔通、张季龙、宋云彬等“同舟诸公”的赞颂和唱和。
1949年3月18日上午抵达北平(北京),北平市长叶剑英,以及李维汉、郭沫若、马夷初、沈衡山、胡愈之等“数十人”在站迎候。圣陶先生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4月8日,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正式成立,圣陶先生任主任委员,周建人和胡绳任副主任委员,为即将成立的新中国突击编撰教科书。只因新中国还没有成立,只好将教科书编审委员会隶属于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等新中国成立后“当属于中央政府”(《叶圣陶日记全集》第3卷第339页)。想到一个梦寐以求的新中国即将诞生,圣陶先生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他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会议上提出了一个口号:“解放军打到哪里,教科书送到哪里!”激励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同人忘我地工作。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在亿万人民的欢呼声中成立了。10月20日,《人民日报》刊载中央人民政府各机构负责人名单,胡愈之为出版总署署长,叶圣陶与周建人为副署长,叶圣陶仍兼任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教科书编审委员会选编的《初级小学国语课本》《高级小学国语课本》《初级中学语文课本》《高级中学语文课本》《大学国文(现代文之部)》《大学国文(文言之部)》等各种课本,由新华书店和华北联合出版社相继出版。新中国大中小学教科书与新中国同时诞生!“解放军打到哪里,教科书送到哪里”的豪言壮语,化作累累硕果,镶嵌在新中国教育史的扉页上。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生活日新月异,身为国家出版总署副署长、教育部副部长的圣陶先生的所见所闻就更开阔,感情也更加丰富,他的日记也就具有更重要的史料价值和珍贵的文献意义。1951年10月12日,《毛泽东选集》第一卷正式出版,在全国各大城市同时发行。作为出版总署副署长,圣陶先生参与了这一宏伟的工程,因而在日记中留下了许多感人的记载。1951年9月27日记:“今日得《毛泽东选集》精装本第一册。排校、印刷、装帧均讲究,可谓近来出版物中之上品。”(《叶圣陶日记全集》第3卷第622页)。10月10日记:“《毛泽东选集》定于后日正式出版,此是一大事件,宜为庆祝。(同上第628页)。10月12日记:
午后二时,开《毛泽东选集》出版庆祝会,到者将二百人。(胡)愈之首致辞,次之编委会田家英报告编辑情形。选集凡四卷,今出版者为第一卷。各篇取舍,经毛氏审慎考虑,存录者复亲加修订校阅,多者六七遍,少者亦两遍。田谓于此第一卷中,可见毛氏思想之发展,及以后种种规划之基础。次由人民出版社中人报告排校此书之经过,新华厂中人报告印刷此书之经过,新华书店中人报告发行此书之种种布置。此三方面皆视此事为重大任务,想尽办法,务期尽善尽美。因而特订若干工作制度,创造若干工作方法,皆可以提高今后之出版工作。今就成品而言,此卷无一错字,唯有三四字,如“种子”“种籽”,“梭标”“梭镖”,“名副其实”“名符其实”,前后用字不统一。印成单片皆经检查,故无污页、摺皱页。订成后复经检查,故无缺页错简。邮局以新制邮袋装运,书店人员取携皆戴新手套,以保持封面之整洁。凡此种种,皆见精到,尤可见对于毛氏之爱戴。此第一卷共印一百零一万册,外精装本(非卖品)六千册。至于外文译本,俄文本拟在莫斯科印,今年或可出版。英文本已有成稿,尚须修订,出版当在明年夏秋矣。会将终时,有人建议以每年十月十二日为出版节。此事当可考虑。(同上第629页)
出版总署庆祝会会场上的热烈气氛,发言者的真诚和自豪,不看圣陶先生的日记,是想象不到的,这是新中国出版史上辉煌的一页。
《圣陶日记》《西行日记》《东归日记》《北游日记》,跨越晚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时代,涉及文学、教育、出版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这是圣陶先生“生命史”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也是“百事之动静变迁,以及师长之朝训夕诲”的汇集,是一部兼具史料价值和文献意义的鸿篇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