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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人物】第二期 | 我们在大学里写作 陈登:诉滞涩以诗,微小却尖锐地疼一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登 杜佳  2025年07月31日08:04

编者按

“本周之星”已经走入第五个年头,几年来,我们推出了200多位“本周之星”,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从“40后”到“00后”,遍布祖国大江南北,有越来越多的作者成为中国作家网原创平台的忠实用户,通过“本周之星”栏目起飞、远航。

2024年起,中国作家网新设“星·人物”栏目,开展对“本周之星”作者的专访,第二期将推出4位大学生写作者,他们或者目前还是大学生,或者是入选后才毕业的作者,他们为什么写?他们的写作和学业、未来职业有什么关系?毕业之后,他们会继续写作吗?我们希望通过访谈能折射出这群年轻人对生活、科技、社会现象的思考,以及他们如何通过写作反映自己的独特观察。

陈登,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在读,作品见《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诗选刊》等刊及选本,获中国作家网2022、2024年度文学之星,中国徐志摩微诗奖,野草文学奖等。现居兰州。

如果说每个作品都是创作者面貌的写照,那么阅读陈登入驻原创频道以来的诗作,就像跟随一位遥远的朋友,一路行至一座美学花园。这里隐秘、古典、精致、紧张,也逐渐浮现沉静、多义、舒展之色。《盐湖笔记》是园中错落山形,《旧阳台》便是缠绕其间的水系,亦步亦趋间,心中泛起熨帖慰藉——当被形形色色的事物“硬控”成为生活常态,人们总试图用“自顾尚且不暇”给出合理的交代,这样一场不期而遇,不啻为发觉仍有人不甘地“护住”静电般微小的刺痛,轻声而倔强地等待道出“一言以蔽之”的题外话。

诗是重建涣散的自我意识时的余绪或窸窣声

杜佳:陈登你好,入驻原创频道写作这么久,很高兴有机会详谈你的创作。首先能否分享你最初与诗歌结缘的故事?是某本书、某位诗人,某个特定的生活瞬间,还是某种生活状态点燃了写诗的欲望?

陈登:初中时我习惯在日记本上分行造句,使每个句组的末字押韵,令其前后衔接为完整的抒情单位,自认为写得漂亮而圆满,那是关于诗歌比较早的记忆。2022年前后,我经历着精神紧绷的漫长的某个人生阶段,而生活除了囫囵吞枣的完整事件外,还有许多空旷的时刻,我想记下它们,诗歌小而浑圆的形式很嵌合,于是开始了尝试。

杜佳:地域、家庭氛围、求学、城市生活等成长中的经历对你的观察视角和情感基调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反观你的创作,这种影响是否在具体的诗作中有所体现?

陈登:云南很湿润,有一种跳脱的蛮劲,方言也灵活带刺,我成长在这里的一座小城市。成年之前,相对固定的生活动线、可以抵达的城市边缘和宽松活泛的家庭氛围,以及青春期不间断进入一个个生态瓶般的逼仄环境,都让我自我意识强烈甚至自大,同时以为坚固是世界的应有之义。成年后去北方读书,每年一个人旅行,隐瞒家人租房独居,省下生活费支付房租水电,又一件件组装布置家具。房间是没有暖气和空调的顶楼,四周是工地,但夜晚很安静,我对冷、饿、窘迫、孤单的察觉从那时开始。如此进入二十岁,随之是亲人重病、考学不顺和疫情三年,还有些不必言及的琐事,令人感到身后原本是牢固的墙壁,砖块却在未察觉时被一块块抽走。回到故乡,发现旧的已经拆毁,新的正在残破,这座城市的乏力似乎也是我的乏力,但长期停留的北方又很荒芜,太多话被喉咙按下,发不出声音。对许多事物乃至自身的怀疑和确认,以及对涣散的自我意识的感知和重建,就是我至今的成年生活。我惯用散文表达浓郁的情感,诗作更像余绪或是细微的窸窣声,一种无意识但意义就在于本身的“轻而无力”的摇曳。

研究与创作互相哺育,使表达变得蕴藉、安全且凝练

杜佳:选择古代文学作为专业,是出于纯粹的学术兴趣,还是也包含了其他考量?就思维方式、审美趣味、语言质感、主题的深度等而言,系统性的古代文学训练为写作诗歌注入了哪些不可替代的养分?古典意象、典故、意境或形式感(如用韵的追求)等是否已经融入你的诗歌表达?

陈登:我的专业细分为古代文学先秦方向,文学性并非巅峰,真正受到古典文学的审美滋养是在初高中和本科阶段。选择研究生专业时我自然地认为中文是自古代文学而来,遂作下决定,后来想过自己更适合现当代文学领域。

系统的先秦文学训练塑造人的精神,具体文本或佶屈聱牙、深微渺远,或质木无文、言简意赅,但情感表达质朴干净,有对人生存本质的叩问与索解。我的导师在上课时说过,人应该像先秦时期的人一样健康、真诚地活着,我对此的延伸想象是去原野上过野草一样的生活。这些理念影响着我的根本。《黄河春游》这首小诗曾在某个平台得到“有先秦之风”的评价,我很诧异,也许专业确实对写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杜佳:学术研究的理性、严谨与诗歌创作的感性、跳跃,如何在你的实践中共存?在你看来,研究与创作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陈登:学术训练往往是一些长线而细致的任务,于我而言像用手一遍遍抚平一张褶皱的纸。摄入厚重而深刻的事物,吐出平稳又客观的话,这种反复动作对刻露的躁动有镇定作用,也使一些情感冲动及创作表达变得蕴藉、安全且凝练。研究与创作间没有矛盾,它们互相哺育,将共同使我走向丰盈健全。

拒绝流行话语,在仅自己知道的地方微小却尖锐地疼一下

杜佳:你的诗歌主题常涉及历史感怀、个体存在、女性经验、城市生活等。这些主题背后蕴含了怎样的关切和思考?哪些是你持续探索的母题?

陈登:我是极珍视感受的高敏感人,如何感受就如何书写。以上几个方面往往还未清晰浮现,内心涌动的种种就已率先满溢至必须表达,没有指标,只有讲话的欲望和隐隐淤积的委屈将所有节点牢牢缔结。尽管也为细碎情感的反复咀嚼感到疲惫,但我不太喜欢“内耗”之类的流行话语,认为一言以蔽之的共性正确会阉割掉个人独特的伤感和时代感受。如果有母题,我会持续探索时间、空间、大小事件、环境结构以及与人的联结在流动、扩张和变换中施诸于我身的力的形迹。

杜佳:对你诗歌的点评常提及你的语言兼具古典的凝练含蓄与现代的锐利细腻。如何理解这种融合?在炼字、造句、意象营造方面,你有哪些自觉的追求或偏爱的技巧?

陈登:我似乎很少有遣词造句的考量,多在放空状态中下意识用字去碰,像是从自己出发,蒙住眼睛在泥河中赤脚溯洄着翻找自己的心,一直较为艰难甚至盲目。这种困苦的原因部分在于,在认真对待诗歌前,我浏览过一点理论和众说纷纭的标准,旁听了一些相关的议论,随之生出奇异的惭愧,自认对现代诗的理解太苍白,如同误入别家院门,只能进行模糊的听声辨位,蹑手蹑脚绕开重峦叠嶂寻觅一道恰如其分的回音。所以我2022年时的诗句常有似是而非的僵化堆砌,偶尔能碰到本心,却又失于瞬间的表演欲,后来在掣肘中缓慢舒展,认为诗歌是生命的自然流溢,然而紧张的惯性始终没有根除。几年来我做到“流溢”的小诗应该不足五十首,废稿则成倍数存在。我实在羞于谈论技巧,只能努力向恰如其分和诚实靠拢。

杜佳:从2022年的《盐湖笔记》到2024年的《旧阳台》,作为一个单纯的读者,我想已能从中读出你所谈及写作由“紧张”到“舒展流溢”的变化,那么能否请你选取自己最满意或最具代表性的诗歌,尝试为我们“解密”它的创作契机、核心意象的构思、以及希望传递的情感和思考?

陈登:近期较满意年初的《静电》:

她想要平顺的生活:

能不着痕迹

缝补话茬且刚柔并济的

小团圆:木地板上

骨碌碌滚远的钢珠

娴熟、光滑,而

饱尝过的寂寞的

可怜哀愁

抛入水中比如脱手

一块通红的炭,

裁掉线衣不合宜的袖口

亦不充任代价可是

为什么站在人群中卑萎地

摆动鱼尾时,总有一簇静电

在她胸口的衣领里

呲一下。

解读自己的诗有些局促,它记录在试图维持某种生活局面时心力不足的私人情绪。我害怕变得温顺,恐惧光滑地滚入群体,抵触诚意欠缺的往来。“钢珠”“炭”“摆动鱼尾”“静电”只是联觉,无阻力意味不自控,娴熟也是悲哀的一种。至于炭抛入水中,只是个人被心理应激溅起的水汽蒙住眼鼻的通感。而在那些如愿温顺地用鱼被喂食时的姿态过着平顺生活的时刻,滞涩的不甘心像静电,在仅自己知道的地方微小却尖锐地疼一下。

这些关于意象的考究是写完后的回顾,在不知如何解释“静电”时我问了一下DeepSeek的意见,“微小却尖锐的疼”是它的形容,非常恰当。实际在写的当下,我除了对压抑的感知外别无他想。

陈 登

陈 登

“写尽自己想说的话”是保持独立性的题中要义

杜佳:回顾《旧阳台》(年轻诗人在城市生活中哀伤式的低喃与个体记录)、《盐湖笔记》(敏锐自觉的语言意识)等既往作品受到肯定的优点,以及结构、诗意的紧凑度等尚待解决的问题——听取针对性的意见,对你继续深入写作、并获得意识乃至实践上的转向或更新是否起作用?

陈登:我较为在意对我目前诗作存在“断裂感”的意见。之前看到一个绘画的问题叫“过度图像化”,意为图像叙事可以选择和设计,但本质还是以情感为核心思路。写诗时的惯性放空令我难以指认一以贯之的主题,而使之变作任意捕捉浮游生物的过程,充满随机性,缺乏支撑和轨道。这一点持续困扰我,还在持续调整琢磨中。

杜佳:坚持一件事,获得总会伴生困扰,这也是坚持的常态。正如“青年”既包含充满活力、热衷探索的一面,也可能伴随某种“生成中”的不成熟。你如何看待“青年诗人”这一身份?作为其中的一员,你认为同代人在题材偏好、语言风格、传播方式、社群化等方面有哪些显著的趋势?

陈登:每个年龄群体都有表达的欲望,每一代青年面对的生活质感都是独特的。我和部分同龄人惦念的也许是朦胧的乡愁,指向某些年份、地点或某种通感,曾以为无边界的窗口正在缩小,于是大家说起了悄悄话,此起彼伏的声音如河水一般分流合流分流,无所谓淌到哪里,也就无所谓定位。至于显性的青年诗歌写作趋向,社群化是比较显著的,我熟识的青年诗人很少,但能通过一些群组和自媒体平台得知许多作者正紧密地联结着,互相推介,互相分享,这也很好。

杜佳:谈到社群化,就不能不注意到传播媒介、人工智能技术等快速发展对创作生态产生了无法回避的影响。你如何看待其利弊?在这一现实影响下,如何保持创作的独立性和原创力?

陈登:当下诗歌创作在传播途径上扩展,作者容易被发现和推广,读者得到更多阅读资源。这对创作或许有刺激作用,但意味着作品的受众与所打tag(标签)的热度以及平台用户画像强关联,此类反馈本身存在误导成分,于是部分作者忿忿于“单薄”“拙劣”的诗作反而引起更广泛共鸣、得到更多关注,也会使创作者混淆对自身的判断标准。目前我很少在自媒体平台发布作品,减少被误导的几率,同时对此类现象也感无解。至于人工智能发展,如今AI生成的现代诗暂时还较容易辨别,将来则未可知,但写作初衷不过是个人块垒的纾解,写尽自己想说的话即可。

杜佳:写作日复一日,甘苦自知。当面临同质化、瓶颈期等个中痛点,你是如何应对的?

陈登:近期我有一篇叫《金城之息》的关于兰州的文章待刊,因提纲完整,写时中断了半年,期间完成了硕博升学。此前我没想过自己仍会留在兰州,尘埃落定后的心境无法衔接前半年的频率,完结的过程非常煎熬,是少有地在写作时感到痛苦和窒气,原本有重量和爆发力的情感最终重心偏移。我对此很惋惜,但明白这与本阶段的自身局限有关。这一经历启示我,太依赖于即时感受会陷入表达的混乱,我盼望随着人格完善和意志强健拥有更广阔的感知力,对世界的理解变得通达。

杜佳:说回日常,最近读到哪位诗人的作品让你感到兴奋?

陈登:今年读周鱼《清空练习》和蒋静米《女巫聚会的前夜》感到幸福。我太不擅长诗评,借用豆瓣评论来形容《清空练习》:“把日常的骨架搭满文字的血络。”一种面临湍流的微苦的平静,以及不再需要其他形容词的恰如其分的满。《女巫聚会的前夜》则让我有许多隐秘的共振时刻,但在那些相似的瞬间,我却说不出这样相契这样好的话,在艳羡的同时感到自己的形状也随着阅读变得清晰。读这两位诗人的诗作令人开心。

杜佳:从你偶尔在社交平台上的分享能感受到文艺气息,除了诗歌,还有什么艺术形式对你影响较大?

陈登:音乐和美术。尽管学过的乐器已荒废,但音乐常常能将我某一刻的知觉编织、折叠或拓展出不同的空间与意义,是日常需求。至于美术,与我互通许多感触的好友一直用她在绘画方面的创作思考引导着我对美的认知,对世界的理解由此多出一个侧面。

杜佳:最后,能否用几个关键词描述你心目中“好诗”的标准。

陈登:恰如其分、真诚、完整。这是我对自己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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