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文学谈话录 经典常谈(四)
“经典常谈”主持人:马兵(评论家,山东大学文学院常务副院长)
对话人:
阿乙(作家)
畀愚(作家)
陈鹏(作家)
陈集益(作家)
雷默(作家)
赵坤(批评家)
马兵:21世纪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了,在特殊的时间节点上,人们总会有总结的冲动。我们这次讨论的文学经典话题都与各种各样的榜单和纪念的节点相关。我们先往前追溯一下,20世纪末,《亚洲周刊》曾约请作家和学者推选出“20世纪中文小说百强”,其中前十名顺序为鲁迅的《呐喊》、沈从文的《边城》、老舍的《骆驼祥子》、张爱玲的《传奇》、钱锺书的《围城》、茅盾的《子夜》、白先勇的《台北人》、巴金的《家》、萧红的《呼兰河传》和刘鹗的《老残游记》。您怎么看待这个前十的榜单?和您心目中的十佳重合吗?
畀愚:以上这十部中文小说都是历经了时间的检验,曾经也是被我们许多人奉若经典的作品。至于是不是前十,其实每个读者心里都有一个哈姆雷特,而且是根深蒂固的。但是,作为一名当代的文学从业者,我倒是有个疑问的——以上这十部里除了白先勇的《台北人》,其他都是20世纪前五十年的,也就是新中国成立以前的。问题是时代在前进,各行各业,各种技术、事物、思潮都在发展,都在应运而生,尤其是到了20世纪末,我想文学创作也不例外。所以,如果说20世纪的中文小说只能选十部的话,它是不是有点太偏重前五十年而忽略了中国文学的后五十年?
另外我在想,考量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是不是适合排名论次?当然,以上十部无疑都是优秀的中文小说作品,我想说的是“中文小说百强”里面这个“百强”,从字眼就觉得不是特别地文学,有点像企业的年度排行榜。一家企业可以用市值、产值、市场占有率,用一系列的数据来排名,这很正常,也很有说服力,但“百强”用在一名作家与他的作品上是不是有点过于激进了?哪怕是娱乐行业“十大金曲”的评选,也是需要考量唱片的发行量、歌曲的传唱度、电台的播放率与专业评审、大众投票的。假如说,要是有人较真起来就会问:这种名次产生的依据是什么?发行量与传播度吗?在21世纪的今天肯定不是的。因为,我们都知道数学是可以确定的,一加一必然等于二。当然,文学也是有标准的,但它这个标准同时又是无法被量化的。
我是看到这份榜单,临时想到了这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因为以上这个提问,我专门去查了另外的九十部,发现它其实是很综合性的,也不是完全以文学性而论的。我个人觉得,如果光以小说的品质而言,以在读者心目中的综合性与文学性来论,其实还有许多作家与作品都没有进入这个榜单。所以,如果一定要我选出心目中的十佳,大部分会跟这里的前十重合,但也有一部分或被替换掉,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会被选择,会被人一遍遍地重读。
雷默:一百年的中文小说浩如烟海,要评选一百本出来确实困难重重,这十部作品个个堪称经典,确实如狂风吹沙,露出金子本色,都是经过时间沉淀和读者反复确认的,但这十部作品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大部分都是20世纪前半叶的作品,榜单带有比较强烈的代际偏好,这是否意味着下半叶的作家进入经典序列还需要时间的检验,还是在评选过程中对当代作家的刻意回避?就我个人阅读感受来说,这个榜单从晚清刘鹗的《老残游记》开始,一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当代作家白先勇的《台北人》,可以看到中文小说完整的叙事脉络,这些作品也基本建构起20世纪中文小说的核心叙事框架。从题材、主题、小说美学和文本价值上来看,这些作品也对得起过去一百年的中文小说写作,和我心目中的十佳大体相似。如果有遗憾,我希望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先锋文学有一部作品进入前十榜单,它可以是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因为它推动了当时的中国小说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转型,启发和带动了更多后来的作家向实验性文本迈出重要的一步。
陈集益:这个榜单好像集中在20世纪前五十年的作品,尤其对20世纪80年代之后诞生的作品均未提及。张爱玲、钱锺书两位作家的作品,我阅读较少,也不是很喜欢。鲁迅、沈从文、老舍、萧红的作品最熟悉,常读常新,是我形成自己的文学语言的基础。茅盾、巴金、白先勇的作品有阅读,相对影响弱一点。《老残游记》的印象还停留在高中语文课本中的一篇课文(节选),没有读过整本,不敢妄加评论。我个人觉得这个榜单应该增加莫言、史铁生、阎连科、王小波等作家,不然不够全面。
阿乙:是的,人们总会有总结的冲动,原因之一是人们认为自己是权威(即只有自己是对的),或者想让别人认为自己是权威。但这没有什么可耻的,相反,是一种积极的现象。正是这千万种意见或决断,最终围绕一些作品形成共识,使它们成为经典。《亚洲周刊》的这份榜单非常有说服力。这些作品的入选没有差池。如果非要提出意见,就是略显保守、滞后。我感觉应该把20世纪后期作家写的一些经典作品提进来(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我持这样的看法:白话文写作的发展和白话文本身的发展是成正比的,不是前边的作家比后边的作家强。相反,后边的作家站在前边作家的肩膀上,借助前边作家的开疆拓土,更进了一步。
赵坤:不完全重合但也不算意外。就是觉得它对于当代作品的回避,已经影响到当代文学的意义研究了。
马兵:同样是在20世纪末,美国现代图书公司请纽约公共图书馆《世纪之书》以及兰登书屋《当代文库》的编辑组成评选小组,选出了“20世纪百大英文长篇小说”,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高居第一名,第二名到第十名分别是: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柯斯勒的《中午的黑暗》、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您又怎么看这个榜单?
陈鹏:任何榜单都难免疏漏。我关注过这个榜单,基本还算公允,《尤利西斯》第一,《了不起的盖茨比》第二,其余有现代、后现代杰作,也有反乌托邦代表作,基本上可以勾勒出20世纪英语文学的样貌。但我也关注过另外一个著名榜单,排第一的有点让人吃惊,是《杀死一只知更鸟》,可见有时候读者更需要获得直接而强烈的情感共鸣(情绪价值),而不是过于烧脑的掉书袋和意识流。就我个人而言,觉得这份前十不免遗珠,比如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就不该被落下。弗吉尼亚·伍尔夫也应该进来。乔伊斯独占两部有点说不过去。我一直觉得《尤利西斯》特别掉书袋,特别考验读者的心力、脑力、体力,是乔伊斯极尽炫耀技术和智商的“无趣之作”,你读的时候无时无刻能感觉作者高高在上的傲慢,我内心是很排斥这类写作的——你作者固然厉害,但过于居高临下难免失之于“卖弄”。小说者,深入深出是上乘,但深入浅出、大巧若拙才是最难的啊。当然啦,作为诞生于1920年代的先锋派实验之作,乔伊斯要的就是这种傲然的决绝,就是这种从形式到内容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也与当年一战前后全球范围尤其是巴黎先锋思潮奔涌勃发休戚相关。作为时代的产物,《尤利西斯》在美国某杂志上连载不久就因为性描写被禁了,后来在巴黎莎士比亚书店资助下才出版了英语单行本,但马上就在美国被焚烧1000本……正是在美国被禁十年间,这本书渐渐成为地下流行的“轰动之作”,1930年代解禁后立即成为经典。文学史向来吊诡,有时候一部非正常的反潮流之作最终会被大众心甘情愿托举至一个很高的位置,但我不相信追捧它的人都真心喜欢它,也真正读懂了它。我就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它远不如《都柏林人》带给我的冲击,我期待未来更多榜单把它从神坛上拉下来。哈哈。当然,任何专业读者和作者都不会受此榜单影响,我们聊作参考即可。每一个读者心中都会有自己的文学排行榜。好吧,我不妨把我的20世纪英文小说前十列一下:福克纳《我弥留之际》、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科马克·麦卡锡《血色子午线》、亨利·米勒《北回归线》、伍尔夫《达洛维夫人》、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好兵》、马尔科姆·劳瑞《火山下》、格雷厄姆·格林《问题的核心》。
阿乙:啊哈,《中午的黑暗》《儿子与情人》我得去下单。我认为《尤利西斯》当之无愧。将近二十年前,我认识的一位才俊为了全心全意阅读《尤利西斯》而辞职,并在随后花去了整整一年去阅读。这是一个人在时间上最奢侈但似乎也是最值得的投入了。我在一年内,利用各种边角料时间,也算是把它读完了,深深地为它所创立的小说的可能性折服。越到后来,我越认为20世纪是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世纪。而这和詹姆斯·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博尔赫斯、加缪(萨特)、尤奈斯库(贝克特)等在各个领域内不断的灵感创立相关。然后,我感觉福克纳是另一个代表了巅峰可能性的作家,他的若干部长篇小说仿佛群山巍然耸立,他理应有作品占据第二。《喧哗与骚动》也好,《押沙龙,押沙龙!》《我弥留之际》也好。甚至,把他的一半长篇小说排进前十都不为过。至于其他,似乎也没有争议,可能要为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伯吉斯的《发条橙》略表遗憾吧。
雷默:相较于中文小说的十佳,这个榜单更侧重于文学形式的革新和突破,现代主义、反乌托邦、黑色幽默等多元的艺术风格呈现出爆炸性流派争鸣,《尤利西斯》用纷繁复杂的叙事结构表现了意识流小说的巅峰样式,《第二十二条军规》用黑色幽默解构了战争的荒谬,《美丽新世界》用反乌托邦的形式揭示了科技异化后对极权的辛辣讽刺。另外,《了不起的盖茨比》《喧哗与骚动》均给当时的传统小说带来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革新意义,推动了英文小说向现代主义文学范式的转型,其广度和深度都给现代小说的发展带来了蓬勃而惊人的变化,应该说是英语文学在20世纪经典化的缩影,但也有一个明显的特征,榜单以英美作家为主,寓示着英语文学,尤其是美国作家在过去一百年中的强势和崛起。
陈集益:这个榜单中,除了柯斯勒的《中午的黑暗》没有读过,其余九部我都有阅读。但由于我阅读外国小说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文学视野更宽广,汲取的营养更多样,所以阅读基本上是为自己的写作服务(而不是纯粹的欣赏),因此我不太会比较小说本身到底是不是最优,而是看它能不能作为我写作的参照物,我能不能从中学到新的写作技法。就影响我写作的英文作家而言,名单中,目前对我写作影响最大的是斯坦贝克,因为他的写作视角、题材、叙事风格跟我特别近。之前我喜欢过菲茨杰拉德、福克纳、海勒,还有名单之外的拉什迪、奈保尔,这些英文作家对我均产生过影响。
就20世纪外国小说而言,影响过我的还有布尔加科夫、卡夫卡、马尔克斯、加缪、君特·格拉斯、萨拉马戈等人,不过这几个都是非英文写作的作家。这样的榜单分得太细,好像也没有必要这么细分。
畀愚:还是同样类似的问题,我不知道是不是翻译的原因,西方人也用了“百大”这样的字眼,如果翻译无误,那么通过这个“百大”与我们的“百强”,至少可以发现,在现代语境下,中西文化与文学的差异在缩小,但我个人仍然觉得用“百部”可能更适合应对系列文学作品。
我读的外国文学作品不多,但所幸这十部中的大部分都读过,而像《尤利西斯》这样的巨著,我曾经咬着牙一次次地强迫自己阅读,结果是至今仍没能读完,可我仍然觉得它是一部公认的、伟大的现代主义文学著作,给了我们后来人创作上的很多思考与启发。另外说个题外话,对待外国文学作品,像我这种只能阅读中译本的人一直是有种困惑的——我读到的是不是只是一个外国故事,而更多是在欣赏一位翻译家的行文习惯和叙述风格?因为经过这么多年的写作,我可以确定一个写作者在书写过程中是会留下自己的印迹的。所以由此推想,我觉得翻译家也一样,他的行文风格、叙事习惯,还有审美情趣与对异域风情的见解,会不会影响到一部翻译作品?
为此,我也曾做过一些对照,比如像《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三个版本。我最早读到的是1987年版的,扉页上有两句诗:这些地方气象万千,它们已有王冠仙女。第二本是1988年版的,那两句诗是:这些地方的变化日新月异,它们已有了戴王冠的仙女。第三本是2012年版的,扉页上的诗成了:这些地方走在众人之前,它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花冠女神。而小说中的第一句,它们分别是:无法回避,苦巴旦杏的气味总使他想起爱情受挫的命运;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
同样意思的两句诗或一段话,是可以用不同的中文来表达的,所以我常常也会异想天开:我们所读到的可能只是那部外国小说译者的语言,而不是原著的文学性在另一位作者笔下的展现。所以,有时候我又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用怀疑的眼光来看待一部作品,对待一份榜单?这也不失为一种文学的态度。因为,一部小说中除了故事,还有许多文学象征的因素存在,比如语言、文字、典故、隐喻、叙事的风格与技巧等等。
赵坤:和《亚洲周刊》的榜单一样厚古,也一样薄今。
马兵:您知道“20世纪百大英文长篇小说”榜单入选作品最多的作家是谁吗?可能有点出乎人们的意料,是波兰裔英国作家康拉德,一人入选了四本。老舍曾称赞他是“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您阅读康拉德多吗?怎么评价他?
赵坤:康拉德的作品我只读过《黑暗的心》,还是先看了电影《现代启示录》,再回头找书读的。那时候从学校刚毕业,承担一门电影理论课的教学任务,备课过程中读了戴锦华老师的几本电影理论专著,看到她关于现代文明的绝对残忍、绝对黑暗的论述中,康拉德是典型。我至今也很难描述最初读到《黑暗的心》时的那种耳鸣感,有点像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但比起制度的压抑性,康拉德对于人的深渊性的描写,似乎更让人绝望。他是能够启发人类去思考当下话语框架由何而来的作家。
雷默:康拉德的大名,我在学生时代就如雷贯耳了,我知道他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曾经在船上当过大副,他笔下的大海是文学史中经典的大海,但也很奇怪,这么经典的一位作家,他的《水仙号的黑水手》我也早就买来了,却迟迟没有打开它。我也时常在思考,这到底是为什么?同样有经典的大海,海明威、马尔克斯关于大海的文本我都早早地拜读了,为什么面对康拉德的大海,我有一种既期待又害怕打开它的心理?很多年后,我也开始了写作,也写了一些关于海洋的小说,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位文学前辈问我:“你是否很喜欢康拉德?”我当时愣住了。他问我读过康拉德的小说吗,我没好意思承认没读过他的作品,但这一问倒在某种程度上解开了我多年的困惑,我觉得这可能是写作气质上的天然吸引力造成了我对康拉德的敬畏心理。我迟迟不愿打开《水仙号的黑水手》,大概就是因为害怕自己被它吸进去而走不出来,这种舍不得阅读的心理其实是因为太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自己强大。我想等我准备好了,我就好好地阅读一下康拉德。
阿乙:我非常钦佩他。我视他的《黑暗的心》为世界上最好的小说之一。其他的有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勒莫》、加缪的《局外人》、伯吉斯的《发条橙》等。我也很喜欢根据这篇小说改编的电影《现代启示录》。我现在不能清晰地记得当初读它的细微感受,只是有一个强烈并模糊的认知,就是感觉好像跟随主人公深入到大地那幽暗的产道,并成为某种可怕意志的傀儡。它的神秘让人吃惊,而且完全不是装神弄鬼。
陈鹏:他确实挺棒的,我二十岁左右认真看过他的短篇小说集,很震撼,之后十多年间陆续看了他多部长篇小说。很多后世作家都受他启发,对他推崇备至,比如博尔赫斯、福克纳、伍尔夫等等,都热爱他。我特别喜欢他的《黑暗的心》,非常棒的后现代寓言。他的小说几乎每一部都足够好,让人无话可说,像《吉姆爷》《诺斯特罗莫》《间谍》等,都有种一以贯之的厚重的悲剧感,历史、政治和人性的挖掘也是第一流的,足以和19世纪最伟大的俄罗斯文学掰手腕。但我没把他列入我的前十,或许,这类分量很重的开路先锋有时候反而让我们敬而远之(另一位,我能想到的是亨利·詹姆斯)?他不太亲切?失之于繁复?是的,有时候写得过于复杂了,不是故意难为读者,而是太想营造效果,不免“化简为繁”?也许,是刚好卡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间,让我不太爱得起来?……原因复杂,我说不清楚。有很多作家就是这样,你明明知道他很好很棒,可有时候撞见了却故意绕着走。也许,过一段时间,又会重新发现他、爱上他。真不好说。
陈集益:我只阅读过他的小说《黑暗的心》,很喜欢。但由于我刚开始写作时,没能及时接触和阅读他的作品,很遗憾读得有点晚。我争取以后好好研究他,目前还很难做出恰当的评价。
马兵:我们再看另一份榜单。挪威诺贝尔学院与奥斯陆的挪威读书会在2002年5月发布了五十四国一百位著名作家选出的“所有时代最佳百部书籍”。这份“百大”书单问卷调查由诺贝尔学院和挪威读书会共同策划执行,由每位作家提出心目中的十部“世界文学中最佳、最核心作品”,主办方再根据作家们的答案统计出“百大”。参与提出书目的著名作家包括当时还健在的米兰·昆德拉、多丽斯·莱莘、保罗·奥斯特、富恩特斯、奈保尔等。在这项调查中,《堂吉诃德》获得超过半数选票,膺选为“举世最佳文学作品”。这是您心目中的答案吗?如果不考虑时段,而从“举世”的角度,您的十佳是哪十部?
陈集益:可能《堂吉诃德》刚好能对应我个人的阅读趣味,它被膺选为“举世最佳文学作品”我无异议。二十五年前,我刚开始学习写作,就从果戈理的作品中学到了幽默在文学创作中的运用。后来读到《堂吉诃德》,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又读到《小癞子》《好兵帅克》《第二十二条军规》《鲵鱼之乱》《不祥的蛋》《许三观卖血记》等蕴含幽默意味的小说,便有意要形成“幽默、悲悯、想象”为关键词的写作风格。后来我虽然越写越严肃,但是内心向往那样一种“笑中带泪”式的写作。我不知我的感觉是不是准确,我总觉得《好兵帅克》《第二十二条军规》脱胎于《堂吉诃德》。中文小说《尘埃落定》里的傻子,很多评论家联想到的是《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但我会联想到“堂吉诃德+桑丘”的形象。当然,我对这些作品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研究,之所以提到这个,仅仅为了说明《堂吉诃德》这部作品的伟大。因为它的存在,很多后来的作品只要写到似癫似傻的“反英雄人物”,即严肃却又荒唐的人物,就很难逃离这棵参天大树的笼罩,包括我后来读到的《铁皮鼓》《午夜之子》,其主要人物形象还有写作手法(比如故事中套故事,作者走进小说对小说指指点点等元小说叙述特征),都让我想到《堂吉诃德》。
但由于本人读书有限,从“举世”的角度列举十部最佳作品,实在不敢贸然为之。我只能说,在我有限的阅读里,我个人非常推崇的作品,它们刚好被我阅读并对我的写作产生了较深的影响,比如《堂吉诃德》、《安列·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百年孤独》、《包法利夫人》、《城堡》、《阿Q正传》、《午夜之子》、《佩德罗·巴勒莫》、《局外人》、“祖先三部曲”等等。我对世界上有多少名著,又该如何排名似乎并没有太多好奇心,我更注重个人的喜好。
畀愚:《堂吉诃德》无疑是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我十分喜欢,不止一次地拿出来阅读,但如果只能选一部的话,在我心目中可能不是它。从个人对小说的喜好上来说,我认为长篇小说就像个原始森林,那里有阳光普照,同时又风雨交加,往往翻过一座山又是一种风景;那里既有万物在生长,也有万物在腐败与消亡,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息与颜色,还包括许多我们未知的事物,它们在细微之处的那种为了生长而呈现出来的怪异、荒诞与复杂,所有这些才是一部长篇文学作品的魅力。
因为我的阅读量有限,也只能综合性地选出十本来,它们大概会是:《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日瓦戈医生》《安娜·卡列尼娜》《堂吉诃德》《天方夜谭》《局外人》《第二十二条军规》《红楼梦》《史记》。
陈鹏:伟大的《堂吉诃德》!它一直是我最爱的经典,没有之一。塞万提斯一直是我的文学偶像,我几乎搜齐了国内《堂吉诃德》的所有译本,西班牙朋友还送了我一本西班牙语原版的多雷插图版本,又大又重。每次阅读,你未必一次从头看完,挑一两个片段都会让你如饮甘霖。是的,我几乎每个月都会读一读《堂吉诃德》,这是一部看似简单实则深邃非凡的大书(真是《尤利西斯》的反面啊),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的历险一直让我感动不已……“举世最佳”,当之无愧!我心目中的所有时代的前十是: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维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但丁《神曲》、麦尔维尔《白鲸》、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君特·格拉斯《铁皮鼓》、福克纳《我弥留之际》、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我爱它们。
阿乙:我认为最佳的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堂吉诃德》虽然不乏巅峰的意味,但它更大的意义是它具有开拓性;而《追忆似水年华》代表人类在写作领域所能航行的最远程度,或者说所能攀登的最高程度。这样的作品由特殊的人、特殊的出生背景、特殊的生活以及特殊的状态(常年卧床)孕育而成。它是对人类物质、文化、生活的丰富和繁华的礼赞,是在纸笔上开凿出的天堂。我的十佳作品是:《追忆似水年华》《红楼梦》《卡拉马佐夫兄弟》《红与黑》《神曲》《伊利亚特》《尤利西斯》《城堡》《喧哗与骚动》《麦克白》。
雷默:这些作家毫无疑问都是很好的作家,但显然中国作家都被忽视了,这可能跟翻译和传播有关,也可能是意识形态偏见造成的结果。不考虑时段,我的十佳是:曹雪芹《红楼梦》、维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契诃夫《脖子上的安娜》、鲁迅《呐喊》、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加缪《局外人》、詹姆斯·索特《光年》、拉什迪《午夜之子》。
马兵:这份榜单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入选作品最多的作家,共有《罪与罚》《白痴》《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四部作品上榜。在您心目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位如何?可以谈谈阅读他的个人感受吗?
雷默:陀思妥耶夫斯基毫无疑问是伟大的作家,他的作品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的文学和哲学。我在中学时代读他的《罪与罚》《白痴》,说实话,那时候看不懂陀翁的作品,我想主要原因是还没有基本的阅读背景和准备。他作品中冗长的描写,过于陌生的戏剧化人物内心,以及充满了宗教意象的小说叙事,让我一度对其作品产生了疏离感,直到我后来接触到存在主义,再反过来看陀翁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才体会到了他的伟大。他作品中包含的复杂性,对精神困境的极致呈现与拷问,关于宗教与哲学的探索和交锋,远远地超出了同时代的作家。
陈鹏: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我的文学偶像,排名仅次于塞万提斯。这四部——老陀的四大名著,我反复看过,每次都是通读。我最爱《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群魔》《白痴》也很棒,但排名稍稍靠后。先说《罪与罚》,这一定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最精湛的犯罪小说,相较之下,很多侦探小说都成了小儿科。老陀一上场就把凶手交代了,之后看他如何完成灵魂的救赎。这种写法太自信了,他要处理的是人类失去神之后怎么办的问题,不单单是一起受拿破仑思想影响的谋杀事件。《卡拉马佐夫兄弟》被谈论得太多了,的确好,尤其是结尾,老陀似在质疑神的神圣性,这是他对以往写作的一次反叛,作家要迈出这一步不知道有多难!《白痴》从《堂吉诃德》而来,在此不赘,里面涉及的谋杀(罗果仁杀了娜斯塔霞)实在惊心动魄,绝对是天花板级别的。《群魔》有深刻的、不会过期的社会意义,几个典型人物让人脊背发凉。老陀一直在谴责人性,在质问人一旦丢弃了神究竟会沦丧到何种境地。这对无信仰的人们,确如洪钟大吕。我爱老陀,爱他或絮叨缠绕或简洁质朴的叙事风格。读了他的小说,你会发现,很多小说,世间大半小说,实在寒碜得读不下去,不如把他的书重新捡起来……巧了,我前几天刚重读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无疑,老陀的写作是人类迄今为止最复杂,也是最艰深的写作之一,他对人和神的反复追问,造就了四部辉煌的巨著(当然还不止这四部,《地下室手记》《死屋手记》也好得不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或许也为其他作家尤其是中国作家指明了方向:任何不触及信仰的写作,不触及存在本质、灵魂交战的写作,都是立不住的。
赵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重要性不会低于托尔斯泰和契诃夫吧,虽然他的可读性要差点。太多大段大段的对话、稠密的心理活动、层层铺叠的描述性话语,读起来密不透风的。但俄罗斯文学让人着迷的是,同样写时代,写文明悖论和人性心理,作家们彼此的尺规和可及处虽然不同,但人的尊严感和处境的永恒性是可以对话的。托尔斯泰的情感绝境、契诃夫的心理黑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灵批判等等,理解世界的角度不同,但对于人的勇敢、热烈、高尚等美好品质的自然推崇,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也是流转在整个俄罗斯文学民族集体无意识里的。典型的像拉斯柯尔尼科夫,因为杀人被关在西伯利亚的监狱里,让他觉得羞愧难忍的,不是抗争理论的塌陷,或者那些恶劣的条件、漂着蟑螂的煮白菜,而是善良美好的索尼娅。陀氏或俄罗斯文学里,人格的高贵是绝对标准,没有之一。
畀愚: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是文学群山中一座独特的“精神火山”,被后人誉为灵魂的拷问者,特别是表现在他作品中的那些心理独白,看似冗长、密集,有着梦中呓语般的喋喋不休,但同时也是一把锋利的刀片,不经意中就已经割破表象。这种对人性的解剖,直抵我们的内心,对后来出现的现代文学、艺术与哲学都产生了一定影响。而且,在《罪与罚》与《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的作品中,他对人性、信仰与虚无的探讨,在揭示出人类在失去了对宗教的心灵依附后呈现出的精神危机的同时,还对后来出现的存在主义的否定传统价值、推崇个体的独特性与个性的自由有深远的启发,给后世的许多作家与哲学家都提供了思想的起点。但从一个阅读者与写作者的角度出发,我们一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他同时代、同国度的另一座高峰托尔斯泰。
我在很多地方说起过,俄罗斯的小说与诗歌可以说是我文学的启蒙,只不过我阅读它们时还很年轻,还不知文学为何物,只是为了打发年少时光。相较而言,那时的我更喜欢托尔斯泰,虽然他的文字同样细腻而沉重,尤其是在描写方面,都能给人以清晰的画面感,这对我的写作很有意义。不过,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成长、阅读、思考与写作,现在回想起来,我想说的是,如果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比作绘画作品的话,它更像凡·高的油画,给人的观感更多是在精神层面上的挣扎与苦痛。
陈集益:我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部分作品,如《罪与罚》《白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地下室手记》等等,《卡拉马佐夫兄弟》几次尝试读完,都未能如愿,最后利用手机上的听书软件,在每天的通勤路上听完的,因为听的时候经常走神,所以也就听了一些片段。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非常崇拜的,不论他传奇的人生经历——一生历经流放、癫痫折磨与贫困,还是他大部头著作中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哲学思辨与社会批判,以及宗教救赎,其深度和广度,我感觉中国作家都还没有达到。
具体到阅读,我还是有点害怕阅读他的作品,前面我已经说到我的喜好是《堂吉诃德》《百年孤独》《午夜之子》那类的,但是不可否认,《罪与罚》是好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我的意义,就是让我有一个参照,即伟大作家的神经能有多粗,同时又有多敏感、极限在哪里。我发现伟大作家往往走两个极端,要么非常敏感,要么非常钝感。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同时拥有粗大的神经和脆弱、敏感的神经。
阿乙: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语第一人。我读过上述作品中的三部。《罪与罚》和《红与黑》一样,都能够利用简单的案情生发出庞大的心理篇章。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普鲁斯特是为写作而准备的特殊的人,想想他们在现实中的处境,就知道他们除了为写作坚决存在,别无可能,几乎具有某种神性!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癫痫、疯狂还有精神上的一些变态,似乎都是为了写作而出现。
马兵:近来,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研究热点是“重返20世纪90年代”。在世纪之交,上海作协和《文汇报》等联合发起全国百名评论家推荐1990年代最有影响的作家作品,评选结果前十名的作家是:王安忆、余华、陈忠实、韩少功、史铁生、贾平凹、张炜、张承志、莫言、余秋雨。前十部的作品有:《长恨歌》《白鹿原》《马桥词典》《许三观卖血记》《九月寓言》《心灵史》《文化苦旅》《活着》《我与地坛》《务虚笔记》。您怎么评价这个结果?您心目中1990年代的经典首选之作又是哪一部?
赵坤:一个公认的说法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激情自由到了90年代才真正沉淀出学理化的表现,所以大量成熟的、具有代表作意义的长篇小说都诞生于90年代。从这些被评选出来的作家作品看,正值壮年的作家们,几乎都在90年代的创作巅峰期里,贡献出了具有“一个时代的结束”意义的作品。这里有时代性的思想事件和文化现象的影响,也有后冷战时代民族的创伤记忆和各种各样的应激反应。尤其是经历了实验性的80年代,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似乎都以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共同复活了传统经验。只是构成这种风格、感觉、氛围的生活经验与时代场景,似乎与当下相去甚远了,明明只过了二十年而已,完全是不同的时代了。
我的首选大概是《丰乳肥臀》,庞然大物式的写作。上官金童所象喻的20世纪知识分子的精神史,和上官鲁氏代表的近代民间社会史,波澜壮阔、纵横捭阖,既有“初始经验”,也有“永恒经验”,是承前启后的文本。
陈集益:我出生于1973年,爱上文学的时候,刚好是这些作家和作品持续产生影响的时候。我对这些作家印象都不错,他们的作品基本都喜欢,也包括这个名单里没有提到的那些作家的作品。我心目中1990年代的经典首选之作是莫言的《丰乳肥臀》。
阿乙:这个榜单比较客观准确。我心目中的第一部是《白鹿原》。我是从一位作家的前期准备程度和后期完成难度两方面来考虑的。很长时间内,都难以有超越这部作品的中文作品。第二部是王小波的杂文集《沉默的大多数》。印象中,20世纪90年代的重要作家还有王朔、格非、苏童、孙甘露、马原、叶兆言、北村、阿来、宋琳、牛波、庞培、林白、翟永明等等。似乎80年代更让人激动,因为有北岛、海子、顾城,先锋一代开始出现。
雷默:这个作家榜单我也是认可的,就是觉得还有好作家没有进入榜单有些遗憾,比如苏童、格非。这份名单中小说和散文共存也是一大特点。史铁生是被身处的时代低估的作家,我个人也非常喜欢,但他的散文《我与地坛》和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相似性,如果让我选,我还是倾向于他的散文《我与地坛》。1990年代的经典首选之作,我还是倾向于余华的《活着》,这是一部从初始发表到最终呈现延续了作家不断完善并且追寻精益求精过程的小说,本身就是一个经典。
畀愚:这十部都是很重要且具深远影响的当代中国文学作品,代表了一个年代里中国文学的高度与广度,但在一名写作者的心目中,像《尘埃落定》《日光流年》等作品,同样不失为那个年代里的小说佳作。
马兵:在当代文学史上,1985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一批先锋作家登台亮相,深刻而剧烈地改写了当代文学的版图。不知不觉四十年过去了,回看一下,1985年前后的这些作品,哪一部对您影响最大,原因何在?
畀愚:具体哪部作品不太好说,我只能说在那时的先锋作家中,至少有两位对我是有影响的:一位是余华,一位是苏童。可能更多是因为所处地域的关系,因为我成长与生活的小镇,与这两位作家各自相距也就南北五六十公里,我这里刮风下雨时,他们那边同样会刮风下雨。所以,读到他们的小说时,我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与熟识度,至少在地域环境上是不陌生的,那些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场景,就连氛围里弥漫的气息都跟我生活的环境大差不离,但更吸引我的是他们的叙事风格,跟以往我所读过的那些俄罗斯文学完全不同,也跟我后来读到的乡土文学、伤痕文学不一样。那种新鲜度就像在封闭的屋里忽然开了个窗口,忽然发现了一片新风景,特别有吸引力。可以说,正因为那时这些先锋小说的引导,我开始尝试写作,慢慢地,也尝试着去寻找这种先锋的根源,就像临帖人最终都想去看一眼那块拓帖的碑那样,于是开始寻找欧美的现代文学作品来阅读。这可能是像我这一代写作者差不多共有的文学经历,但这种经历的结果,使很多人不由自主地从先锋小说的写作步入新写实主义。原因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可能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吧,但这种蜕变几乎是没有过渡的,好像至今也没看到过有关深入的研究与阐释。
我之所以选了“蜕变”这个词,就是想表明或者说像我这一代作家中的许多人,我们写作的根源是从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开始的,而且这种脉络是至今清晰可窥的。
陈鹏:当然是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马原是中国先锋派的开拓者之一甚至没有之一。《冈底斯的诱惑》之奇妙,你必须在当下,在四十年后才看得更清楚——一种高度自觉的拼贴式的后现代叙事,一种不管不顾、来去自由的先锋精神。我一直认为马原是被低估的小说大家(虽然他早已进入文学史)。《冈底斯的诱惑》不仅是七个片段的去中心化拼贴,更有自我虚构、元叙事、边地叙事、民间叙事(重述)等等,如此恣肆的写作,即便放在今天也是罕见的,放在四十年前更是绝无仅有,与彼时世界文坛的后现代写作实现了惊人的无缝对接(一种真正的世界性写作),而经验又是绝对本土化的,它来源于马原自己的生活经历,来源于西藏的神秘启示,今天读来非但没有过时,反而更有力量,也更纯粹动人,是“1985”前后非常出挑的杰作。这部小说,以及马原的其他诸多小说,对我一直有影响,我现在很多小说就是复线结构、元叙述,未必都来自马原,但潜意识中肯定会有马原小说的影子。我们很多晚辈也在循着他开辟的道路继续往前走,不幸的是很多人已坠入世俗故事的窠臼,先锋小说凤毛麟角。我认为马原最牛的一点是,为我们展示了处理自我、神秘、神性,提升日常经验的“方法论”,他的小说触及了经验之外的不可说之说,即小说的形而上问题。就这一点来说,马原仍然是(包括近年来他的诸多童话)冲在前面的令人钦佩的前辈。
雷默:《冈底斯的诱惑》。但当我读到它的时候,说实话中国的先锋小说家已经全面转向,开始了后现代主义的写作范式,也有很大一部分先锋作家重新回归传统,试图在新写实领域闯出另一番天地。那时候,我们也了解到了这群先锋作家的来路,马尔克斯、福克纳、卡夫卡、博尔赫斯等作家的作品也大量进入了中国读者的眼中,我们等于既阅读了先锋作家,又阅读了他们师傅的作品。那时候,新小说观念、叙事个性化特征以及对叙事语言的探索和实践,是每个写作者的追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们确实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写作者,同时也改写了当代小说的一系列基本命题。
陈集益:我早期比较喜欢余华的作品,《现实一种》对我冲击比较大。一是因为之前没有人这样去渲染暴力,我当时刚好年轻,不能说血气方刚,至少精力比较充沛,平时就爱看港台枪战片,打打杀杀的。二是我当时在工厂打工,对社会底层的生存之苦体会比较深,对现实的残酷和不公看得比较多,我本人就经常抱有一丝戾气。所以,阅读《现实一种》时,看到一个家庭中兄弟相残的悲剧,那种血淋淋的描述,人性中潜藏的残忍与暴力的渲染,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我后来写过《往事与投影》《人皮鼓》《第三者》等小说,也展示过类似的残忍与暴力。
赵坤:格非老师的《青黄》。当时被那种叙事迷住了,尤其是小说的两重叙事网,细细密密地铺排展开,却没有让其中任何一重承担必然的叙事功能。最后的不了了之所表达的那种人对世界理解和认识的有限性,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读到,是很茫然、很空旷的。
阿乙:我不能准确记得这些先锋作家作品的发表年限。我个人深受这一代从1985年开始登场的作家的影响。我受他们的影响要远大于受民国作家的影响。在我的作品里看不到鲁迅、沈从文、张爱玲的影子,虽然我读过他们多次,但很难说不受余华、格非、莫言、苏童这些作家的影响。他们首先表现在一种之前没有的开放性。我说一个粗略的感觉,就是读之前的中文作品,并不能过多地感受到诗意,但在先锋一代的作品里,语言首先是具有诗意的,就像灵魂回到躯体上一样,诗意回到汉字上面。读格非、余华、苏童的短篇小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以前有一位网友说:“阿乙作品的师傅是先锋一代,先锋一代的师傅是马尔克斯,马尔克斯的师傅是胡安·鲁尔福,与其读像阿乙这样作者的作品,不如直接读鲁尔福。”大意如此。我不觉得自己受到羞辱,反而觉得是一种肯定。因为我认为这是一条比较正确的师承道路。遗憾的是,先锋一代之后,文学的实验与探索没有得到保持,至少是在发表平台上,没有看到太多。如果要推荐一部好看、有益的先锋作品,我推荐格非的《迷舟》。
马兵:您觉得先锋文学最丰厚的遗产是什么?我们今天该如何追溯和致敬1985年?
赵坤:2024年11月,第五届京师南国论坛的主题之一就是“先锋文学的今天和未来”。我当时的发言如今看来是有点问题的,我把四大名著归为正典作品,先锋文学归为经典作品,并声称经典如果真的具有不可替代性,那么一定会进入伟大的正典传统。显然,我忽略了经典属于历史范畴,也忽略了新的时代语境中能否复活古老的传统,问题可能不在传统,而在新的语境。那么,从这个层面上说,先锋文学的遗产,大概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一种“我写作,读者学会阅读”的精英文学追求,一种不断突破边界、打破语言工具化功能的美学创造,一种具有标识性和高度风格化的语言的暴动。至于今天如何追溯和致敬,如果文学创作或文学批评能拥有遮住名字的辨识度,就算是致敬吧。
陈集益:我觉得真正的先锋精神是精神层面上的,是对其内在精神的继承,主要包含思想上的异质性、叛逆性。尽管现在的文学环境发生了变化,许多先锋作家开始回归传统,但是我们也应该欣喜地看到,先锋文学的文脉其实一直没有中断,后来的作家们一直在探索和丰富着小说的疆域。就我熟悉的“70后”作家中,很多人于写作之初受到过先锋文学的滋养,并且在此后的创作中继承了先锋文学的艺术观念,向庸俗化的写作发起过挑战。毋庸置疑,在这些作家的创作实践中,先锋文学的精髓已经成为文学传统的一部分,它是我们需要跨越的高标,也是精神的向度。我以为,今天的写作,可能要做的就是将不同的创作元素进行综合运用,使“写什么”与“怎么写”在同一篇小说中得到有效融合。我发现,先锋文学确实也有它的缺陷,就是不少作品有“玩”的性质,作家们在技术上无所不用其极,而在内容上有意消解故事、消解人物乃至主题,使得一大批小说脱离现实生活,不知所云。这些小说以文本形式创新代替了故事和主题,其中有非常优秀的经典,当然也有不少故弄玄虚的伪作。现在回过头去看,“写什么”和“怎么写”其实并不用对立起来,这两个问题是完全可以在一篇小说里同时得到解决的。比如,我们可以将先锋文学的一些创作技巧,运用在很现实的、反映人间疾苦的题材上,而不是纯粹地玩弄形式、凌空蹈虚。基于以上思考,我的小说创作一直有“文以载道”的影子,但是给人的阅读感受,则是魔幻的、荒诞的、多义的,现代派的居多,它们已经不是单一层面上的现实主义。我以为,我们是可以让先锋文学的叙事方法为现实主义内容服务的。
阿乙:遗产是谦卑。谦卑地向世界学习,谦卑地模仿先进和前卫。另外就是狂热,或者说激情。这种激情是属于文学范畴内的,而并非仅仅为了个人的声名、为了奖项。
畀愚:我觉得,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最丰厚的遗产不仅在于留下了那些作品,而是在其影响下造就了后面的那十年里的作家,就像我们这一代写作者,多多少少是延续了前十年先锋文学风格的,至少也是在其基础上进入小说创作的。我认为,这很重要,它给我们这些所谓的“70后”作家打开了一扇窗户,同时竖起了一面墙。
我想,作为写作者也只能以作品来致敬一个逝去的年代,所以我在2022年写了《江河东流》,这是个事关民国的故事,但我可以确信,我至少试图延续了当年先锋文学的风格。
但是,很遗憾,我一直觉得“70后”作家只是在先锋与“80后、90后”的夹缝中苦苦行进。
陈鹏:先锋即自由。当年的先锋派遗产,最丰厚的也无非“自由”二字。一批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如马原、苏童、余华、格非、洪峰,以及后来的韩东、朱文、鲁羊……在1985年前后纷纷写出了震古烁今的佳作(实际上,马原开风气之先的《拉萨河女神》稍早,发表于1984年的《西藏文学》上,多以此作为中国先锋文学的开端)。回头看,他们当年的写作虽然逃不开西方经典的影响(为什么要逃开?这种影响难道不是积极的?难道不是文学传承之一种?),但是,多么自由啊,多么任性啊,想怎么写怎么写,怎么精彩怎么写……今天,我们应该借鉴、致敬的就是这份自在又较真的酷劲儿,尽管今天的写作氛围的确严肃许多,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似乎越来越不受待见,但作为一个有野心、有抱负的写作者,还是应该有更大的野心,至少品格、技艺、视野都可以放开手脚,大胆些,再大胆些。
马兵:在您个人的阅读视野里,21世纪的二十五间最具经典气象的作品是哪一部?请分享一下。
阿乙:在《你在高原》《繁花》《应物兄》等茅奖佳作之外,我列几部供大家参考:林白《北流》、王朔《起初》、路内《少年巴比伦》、阎连科《受活》。
赵坤:刘震云老师的《一句顶一万句》。那么烦琐细碎的描写居然用了简洁到极致的形式结构,还能象喻出民族文化性格的生命史诗。
陈鹏:我推两部吧。一是波拉尼奥的《2666》,一部奇书和大书,不仅观念先锋、技艺精良,是20世纪诸多流派和方法之集大成,更以罕见的勇气直面拉丁美洲的暴力与黑暗。它常如一记惊雷在我耳边呼啸回荡。二是意大利埃莱娜·费兰特的《我的天才女友》。有野心,有耐心,有情感,似乎也非常适合当下人的阅读口味,或能流传久远。
陈集益:这个不太好说。经典是通过时间来筛选的,而且我的阅读不全面,我很少阅读新近刚出来的作品。我有一点个人的思考,自从20世纪90年代有了“新写实”以后,后来的小说基本上沿着这个路子走到了今天,很多小说是“新写实”的延续或者变种,名义上仍属现实主义范畴。当这些作家继而读到卡佛、门罗、耶茨等人的小说后,又吸取了一些新的技巧,这个路子的小说就变得更加精致。“螺蛳壳里做道场”,我把它叫作精致的、日常的现实主义。这些作品通常发表在文学刊物上,总体上比较琐碎、庸常,鸡毛蒜皮,缺乏一种大的精神指向,只注重个人经验和内心感受。更有甚者,纯粹是为了规避社会问题才这么写的,精致以外,还是一种利己的现实主义倾向。问题是,现实主义不再关注外部的社会现实,失去其批判性,还能称之为现实主义吗?这可能是需要探讨的。
马兵: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与心仪之作的邂逅各有机缘。有一些作家和作品因为这种机缘而备受珍视,虽然这些作家和作品可能与前述这些榜单都无关。您能向读者推荐一部作品吗?它或许没有那么广泛的影响力,但从自我文学教育的角度而言,它对您是唯一的。
阿乙:有几位诗人名声不大,但写得真好,比如徐芜城(徐沪生)、牛波、凌越、孙秋臣、张定浩、严彬。我每次读徐芜城的诗,就像读卡瓦菲斯的诗一样,深深为其中展现的透彻、清楚、教谕性的魅力所折服。还有昨非的散文。很奇怪的是,我清楚地看见他们中的一些人写得这么好,却似乎命定要和名声绝缘。也许这就是无冕之王吧。另外,我秉持这样一个观点:一位作家如果不能拿出和他名声匹配的作品,那么在未来的审判里,他就会成为他同时代那些被埋没的天才的一个对照物。就像卡夫卡、曹雪芹的名字终究升空后,他们同时代的长袖善舞的同行都黯淡了下去。谁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谁呢?
陈集益:我推荐布尔加科夫的《不祥的蛋》。这篇小说给我的启示,就是原本是个荒唐无稽的故事,却偏要被说得特别一本正经,简直是以一种科学精神讲述的:鳄鱼蛋怎么被当作鸡蛋孵化,科学家怎么发现了“神奇之光”,无知的领导怎么把这种光用在了孵化工程上,以及这个科学家的来龙去脉,巨型鳄鱼孵化出来后怎么泛滥成灾,又怎么进行剿灭……小说没有一处是空穴来风的,只要读者能想到的疑问,都有确凿的依据、无懈可击的解释。它本质上是一篇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却类似科幻小说的写法,充满了想象力。还有一点,这个故事整体上是很简单的,就是通过荒诞情节展现对科学滥用与官僚主义的尖锐批判,但是在阅读过程中,感觉内容极其丰富,故事主线以外,就连莫斯科的市井生活都被描绘得有声有色。我本人受此影响,同样爱用极严肃、严谨的文笔,写一些靠想象编织出来的故事,比如《野猪场》《吴村野人》等等。
赵坤:刘汀的《午饭吃什么》。就像平静的海面跃出了鲑鱼,当重复的日常被最无可能的人打破,是震惊之后的恍惚感。
畀愚:徐兆寿的《鸠摩罗什》。这个小说是它的责编推荐给我的,她同样也是我的作品的责编。她说在编辑这部《鸠摩罗什》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介绍给我去阅读,现在我把它推荐给广大的读者朋友。《鸠摩罗什》讲述了一代高僧的弘法人生,同时也映照出当代社会的精神困境,被誉为中国西部文化的刻碑之作。
陈鹏:嗯,我的选择是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我忘了它是否在“百大经典”榜单上,但肯定是一部被严重漠视和冷落的经典,它以惊人的勇气道尽了中年夫妻不可言说的尴尬和悲凉。
雷默:我一直在关注同时代作家的写作,可能跟我的职业有关。国内同时代的作家中,持续、稳定高质量输出的作家不少,我希望他们都能成为我们刊物的作者,不管早晚。近些年来,我也在关注韩国的作家,像韩江、金爱烂都是我比较喜欢的。韩江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迅速被大家熟知,除了她的《素食者》,我推荐一下她刚被翻译到中国的长篇小说《不做告别》。另外,金爱烂的短篇小说集也非常值得一看,比如前些年出版的《外面是夏天》。我觉得,能把短篇小说写到丝丝入扣并直抵人心,而且切中了当下时代的痛处,对一个青年作家来说尤其难得。
[原刊责编:吕月兰]
《万松浦》文学谈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