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鲍尔吉·原野新著“万物有信书系”出版 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像一条鱼儿冲进大海
与作家鲍尔吉·原野对话,仿佛踏入了他笔下那个叫“万度苏”的草原——草木摇曳着露珠的诗意,动物带着天真的幽默,连风都挟着泥土的温热与蒙古长调的苍凉。他说:“‘万物有灵,生命可贵’,这不是文人的浪漫修辞,而是融入骨血的信仰。”
这位从小听着蒙古族史诗《江格尔》长大的作家,始终带着游牧民族对自然的敬畏。这种视角的背后,是蒙古文化中“艾明塔(生灵即生命)”的哲学。
访谈中格外动人的,是他对“第二次呼吸”的阐释。从《掌心化雪》时的创作瓶颈到“万物有信”的重生,他两次打破自己:一次放下散文的“唯美”,投向自然的粗犷;一次告别成熟的写作套路,像孩子般重新打量世界。他说:“作家完成第二次呼吸,意味着回到童年,变得简单再简单。”而这种“简单”,恰恰是穿透复杂世界的力量——当他在赤峰地图上寻找虚构的“万度苏”,当他为动植物构思“方言”,那份天真的执着,让文字有了直抵人心的温度。
或许,这就是鲍尔吉·原野的“使命”:让静态的自然苏醒,让忙碌的人类低头,看见脚边草叶上的露珠,听见心底对温柔与善意的渴望。正如他说的,“让大自然温柔儿童的心怀”——而这份温柔,何尝不是给每个成年人的解药?
写“万物有信书系” 心里好像有一座小火山喷发了
北青报:您一直以细腻的笔触描绘自然万物,这次“万物有信书系”是否延续了以往的创作理念?希望通过这套书传达给读者怎样的核心思想?
鲍尔吉·原野:我喜欢描写大自然,写的时候好像钻进大自然的怀抱,与它共同生息。有三句话可代表我写作的长期目标:第一句是“大自然是我的靠山”,第二句是“全心全意为大自然写作”,第三句是“让大自然温柔儿童的心怀”。
写“万物有信书系”,我心里好像有一座小火山喷发了,奇思妙想瞬间迸放。众多动植物和无生命的什物排队走到我的笔下:喜鹊、麦穗鱼、高翠雀花、胡枝子树、博格达山、乌力吉木伦河、百灵鸟等等。它们有话要说,而我是那个乡村集市替人写信的代笔人。
这三本书包含80多封去信,80多封回信,合起来170多篇文章,构建一个清新、喧闹、奇异、博大的动植物世界。有光线、色彩、声音与律动,读者朋友可于其中滋养仁慈的情怀。对小朋友来说,这套书系打开了令人惊奇的微观世界,那里美丽、幽深、广阔,动植物们说话比人类更有趣,那里埋伏着许多奇遇,等待小朋友探寻。我想说:万物有灵,生命可贵。
北青报:在当下快节奏的社会环境中,是什么促使您将目光聚焦于自然与生命,想要为万物发声?
鲍尔吉·原野:大自然那些小小的东西都可爱。野花、蜜蜂、沙粒、昆虫悉为独一无二的精灵。树木、飞鸟和闪电洞悉大自然的秘密,为什么不让它们说话呢?我从小就想知道动物的声音是否有意义。万物有信的众多生灵用书信记录所思所想,组合起来,大自然呈现立体、多维、深邃、丰足的面貌,比我们看到的更美好。
具体到文本,我想进入有挑战的写作。每种植物有自己的面孔,每种动物有自己的腔调。书写大自然的宏伟、细微、幽深,需要深厚的生活储备,这是挑战。在书中塑造170多个角色,也是挑战。书写170多个角色眼中的万度苏草原,不重复、不絮叨、有新意,更是挑战。我推崇以浅语写深情,如哲学家罗素所言:“简单而深远是美的真理。”亦如《中庸》章句:“致广大而尽精微。”写作此书,我期望自己的创作到达一个新高度。
静态的大自然苏醒了 那里的一草一木栩栩如生
北青报:在创作过程中,您从哪些方面获取灵感的?
鲍尔吉·原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我潜意识里可能想破解沉默的众生有怎样的话语。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让它们开口说话。我视草木、动物和昆虫为友人。我无数次注视它们,在心里描摹它们的模样,仰望从头顶飞过的鸟儿,观察树干上爬行的甲虫。我的灵感,正如美学家朱光潜所说的:“如此着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虫鱼的侪辈。”不分彼此。之后词语在纸上川流不息。
北青报:“万物有信书系”涵盖了众多自然元素,是如何安排这些内容的结构和顺序的?
鲍尔吉·原野:写的时候没考虑分类,写完看到没法划分——山峰、镜子、麦穗鱼、白桦树、花栗鼠、马头琴——繁复驳杂,不好划分,索性以写作时间顺序编目,聊复尔尔。这个排列方式如同大自然原本的样子:大的、小的,动的、静的东西混杂一体,在大地上蓬勃生长。
北青报:在书中,您不仅描写了自然万物的形态和习性,还赋予了它们情感和思想,如何做到人与自然的深度交融?有没有哪一部分是自己特别喜欢的?
鲍尔吉·原野:塑造角色、刻画人物,这是作家的当家本领。“深度交融”在这套书系里呈现的也是刻画与塑造的效果,尽管我刻画的是物,甚至写灰尘与沙粒,也要让它们活灵活现。古人说过“我注六经”——姑且让万物像人类那样富有思想和情感。我尽量让它们的话语像一条麦穗鱼,一朵银莲花,一个镜子,一颗星星所说的话——如果它们说话,就应该这样说,话语里有喜怒哀乐。如此,静态的大自然苏醒了,睁开了眼睛,那里的一草一木栩栩如生。
这些篇章里,我偏爱土拨鼠与闪电的通信,蝴蝶与波斯菊的通信,羊羔与马头琴的通信,野蜜蜂与月牙的通信,麻雀与拴马桩的通信,还有光线与桌子的通信。
北青报:您的文字风格一直为读者所喜爱,既有诗意的浪漫,又有散文的灵动,现在,又尝试了书信这种新的创作手法,是如何想到的?
鲍尔吉·原野:我看过一个国外绘本,狐狸给它的朋友写信,通篇只用一个词:“晚安、晚安、晚安、晚安、晚安!”或者“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爱写信的狐狸给兔子写信,给毛虫写信,还给信写信,内容全是“晚安,你好,再见”。看到这里,我像受到电击一样开窍了,马上开始写这本书。渐渐地,一个由动植物书信建造的、湿漉漉的、名叫万度苏的草原在纸上矗立起来。
生命价值平等 奠定了我的世界观
北青报:您说“世上的金钱财富有尽,唯想象力无尽”,可否描述一下自己是如何在想象的乐园中遨游的?
鲍尔吉·原野:是这样:我和姐姐小时候由曾祖母努恩吉雅带大。她是一个讲故事能手,坐在炕头,腰杆挺直,手里拿着一尺多长的烟袋锅。她讲的蒙古族史诗《江格尔》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我和姐姐完全惊呆了。她讲的是神话,使我至今相信神话的存在。
我替动植物写信的时候,它们在我脑子里是活的,有表情、有呼吸、有方言。这是想象吗?我宁愿相信我进入了这些生灵的生活,一切原本如此,像曾祖母努恩吉雅讲过的那样。
写作休息,我下楼散步拿快递,跟人打招呼我会感觉不习惯。万度苏草原的动物们见面并不打招呼。小区的流浪猫大摇大摆地走,也不跟人打招呼。那时候我沉浸在草木虫鱼的世界里。接听电话,我听到自己发出人类的声音甚为惊异。
后来入戏太深,竟在赤峰市北五旗县的地图上寻找万度苏这个地名,我相信它真实存在。写作结束,我重归人类世界,觉得很沮丧,不如待在万度苏草原舒服。
北青报:“万物有信书系”展示了自然的美丽与神奇,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自然的脆弱。您觉得人类应该如何更好地与自然相处,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鲍尔吉·原野:如果人类不能与大自然友好相处,他们就是这个星球上最坏的物种,简称坏种。其实不必要劝一个人爱杨树,爱柳树,爱松树,世上几千种树,怎能说得过来?一个民族若能培育仁厚的集体心理,自然会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长途旅行的蒙古族人在草原上挖一个土坑架锅做饭,吃完饭把土回填坑里。他们说土不回填,这个锅大的地方就永远不长草了,像一个伤疤。牧区的蒙古族小孩子不会揪一朵野花,也不会用脚踩死一只虫子。他们的家长喊叫:“那是一条命!”蒙古语的命与生灵(艾明/艾明塔)是一个词。蒙古族文化相信万物有灵。不光动植物,沙子也有一条命。他们认为世间生灵的生命价值是平等的,都应受到尊重。这种文化深深影响了我,奠定了我的世界观。
北青报:您的文学创作之路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早期的作品到如今的“万物有信书系”,自己的创作风格和关注点发生了哪些变化?这些变化是否与生活经历和成长有关?
鲍尔吉·原野:我散文的风格偏于细腻、唯美,或许空灵,尽管这不是我想要的风格,我愿意更硬朗一些。近几年我追求浑朴的表达,尝试写出民间故事那种朴实简单的味道,仿佛跟“文学”没有关联,带一点愚笨,包含着隽永的智慧。
说到关注点,我近年一来关注儿童,期望为儿童的人格建设添加质朴、坚韧的因素,让他们做一个既乐观又百折不挠的人;二来关注大自然内部的结构,即生态系统整体的秩序。比如说高大的乔木与低矮的灌木以及与生活在这一区域的肉食性动物、草食性动物、昆虫、草类与苔藓的共生关系。此处最见大自然的匠心。
关注儿童与大自然,是进入老年的标志,也透露我的内心近于空旷澄明。我宁可倾听树上的鸟鸣,也不愿面对世间的熙熙攘攘。我喜欢渺小卑微的事物,愿以拜占庭细密画法让它们闪闪发光。
突破“一本书主义” 走上开阔、宁静、自我更新的写作道路
北青报:在您的创作生涯中,有没有哪一部作品或哪一个阶段意义非凡,印象深刻?
鲍尔吉·原野:2000年,我出版散文集《掌心化雪》。40多万字,厚厚的一本,连正版带盗版卖了好多。出版商说:“这本书出版后,我将终结你的作家生涯。”他说这是他的绝技——“一本书主义”。
为什么出版一本书就被终结?他的话蛮费解。我想了很久,觉得他说得不错。一个散文家上升期的作品有无可代替的新鲜度,把这部分精华集合起来大买特买,读者起初感到新鲜,然后就会厌倦——被大肆炒作的东西都会让受众厌倦。作者的生活积累被“一本书主义”掏空了,继续用旧腔调作文,读者还会读吗?
我出版《掌心化雪》之后进入瓶颈期,既不想走老路,也写不出新东西,在苦闷中熬了四五年。某日,我一拍桌子,决意抛弃所有坛坛罐罐,重新开始。开始的标志是书写大自然。
2008年,我出版散文集《草木精神》(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出版散文集《草木山河》(浙江文艺出版社)。在国内这算出版比较早的生态作品集。那个时候写生态算不上主流,不受重视,也不好发表。我执意写下去。边写边到草原充电,终于走上开阔、宁静、自我更新的写作道路。这个话题关乎作家的“第二次呼吸”,类似于浴火重生(中长跑运动员跑步遇到极点,咬牙坚持,调整呼吸与步频步幅,突破极点后步履反而轻松了,这是跑步人说的第二次呼吸)。
过了60岁,我又遇到这个问题——我积累的写作经验成了写作包袱,背不动了。不丢弃,即终结。61岁,我拜别散文,进入儿童文学队伍当一个新兵。在构思、立意、刻画人物、编织故事方方面面从头开始,再次完成“第二次呼吸”,感觉手脚轻松。
《道德经》里有一句话:“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也跟这个话题有关联。作家完成第二次呼吸,意味着回到童年,变得简单再简单,在动态变化中回归本源。
北青报:您如何看待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如何在生活中寻找创作灵感?
鲍尔吉·原野:像一条鱼儿冲进大海,这是我理解的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我生活在沈阳,时常想念故乡草原。
我的好朋友杨远新长期支持我到牧区深入生活,为此做出大量精心安排。十几年中,我多次到达草原深处,取得丰厚的收获。我在蒙古包里,在牛粪火的炊烟和蒙古语的言说里一点点蜕变,从内到外变成一个牧人,心里有草原的无限风景。
台湾散文家张晓风评我的作品:“我读其文,如入其乡,如登其堂。和每一个居民把臂交谈,看见他们的泪痕,辨听他们的低喟,并且感受草原一路吹来的万里长风。鲍尔吉·原野写活了他所身属的原野。”这是深入草原生活的结果。
深入生活不是收集一些故事,而是变成牧民中间的一员。做到这一点,无论怎样写,下笔都是草原的诗文,是游牧史诗在新时代的新篇章。语言也很重要。听不懂蒙古语,就不可能洞悉蒙古族牧民的生产生活与内心世界。硬写也是两层皮。语言里藏着一个民族的集体心理,哪个民族均如此,没有例外。牧民们说的蒙古语像清洁的泉水一样,给我无穷无尽的灵感。
一位读者的留言让我震惊也感动
北青报:“万物有信书系”出版后,有没有关注到读者的反馈?
鲍尔吉·原野:它得过《当代》杂志年度散文奖、首届雪豹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评委会特别奖等奖项,社会关注度比较高。我在社交媒体的公号上看到好多读者留言。一位网友说:“为这些美好的文字,也应生一个孩子,为的是在灯下给他读这些篇章。”这个留言让我震惊,也感动。
去年和今年深圳、广州的中考试卷以及成都、上海普陀区、北京海淀区、河北省的中高考模拟试卷,都曾选用“万物有信系列”入题。蝴蝶给波斯菊写信、苔藓给蜘蛛写信、光线给桌子写信进了考场。同学们纷纷在社交媒体上留言。网友说我给170多个动植物开了微博,让人类听到了它们的心声。网友说有的学校组织同学给黑板写信,给粉笔写信。同学们打开了写信的闸门,给书包写信,给铅笔写信,给耳朵写信,给脚丫写信,给他们喜爱的所有事物写上一封信。呵呵,但愿同学们能收到回信。
北青报:在当今多元化的文化背景下,文学面临着许多机遇和挑战,您如何看待文学的未来发展趋势,作家应该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变化,创作出更多优秀的作品?
鲍尔吉·原野:随着AI的到来,文学的内容输出者可能是作家,可能是AI,还可能是人机合作。听着有点怪,但这是潮流。读者阅读文学作品,并不在意内容来自人还是机器。另外,越来越多的文字阅读者把时间投放在短视频上,这也是潮流。对此,我们有什么评论吗?我没有。
说到作家适应时代,我的看法是作家应该恰切地感知当下时代跟以往时代的不同,不怀念以“从前”开头的岁月,不孜孜于名利,不追赶潮流。放弃曾经让自己成功的旧套路,尝试书写新的题材和体裁。以第三方视角观察自己,若你的所作所为像儿童一样天真无畏,你已经走在时代的前头,写出好作品只是时间问题。
北青报:您曾说:做一个善良的人比做一个作家更重要。对于善良您怎样定义?
鲍尔吉·原野:作家不是新人类,他是一个家庭的成员,是别人的邻居与同事,是大街上的芸芸众生之一。社会对每个人都有一种潜在的需求:希望你的伴侣、同事甚至火车的旅伴是一个整洁、守规矩的人。标准提高一下:希望他们富有同情心,颜值高。再提高一下:他们幽默机智有才艺。反过来说,没人希望自己的上司、下属、邻居与火车上的旅伴是一个作家,作家给他们带不来什么好处。所以,做一个善良的人比做一个作家、一个足球运动员、一个马术教练、一个国际象棋冠军更重要。
我对善良的定义是:诚实,恪守公平正义,守信用,有一颗常常被感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