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立万仞 绛帐三千——作为教育家的陈寅恪
陈寅恪不仅是杰出的史学家,也是优秀的教育家:列其门墙的,济济一堂;私淑成名的,不在少数。只是学术上的耀眼光芒遮掩了他教育上的突出成就,长期以来,学界多研究其史学思想,对其教育思想则关注得不够。事实上,作为终生从事著述和教学的人,教育思想不仅是其整体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对如今学术型人才的培养也具有重要的意义。本文就此做些探讨,以求教于学界。
一提起陈寅恪,人们首先会想到他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句名言最早见于他为王国维纪念碑撰写的碑文,这既是对王国维的评价,也是陈寅恪的宣言,它贯穿于陈寅恪艰难坎坷的人生历程中,融汇在陈寅恪辉煌璀璨的学术创作中,落实到陈寅恪漫长曲折的教学活动中。那么,作为终生从事教育的教授,陈寅恪又如何在教学中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呢?
“为中国近世之模范人家”
在教育方面,陈寅恪推崇的是隋代王通和唐代韩愈。王通辞官归隐,著书立说,设帐授徒,名声大噪,求学者自远而至,盛况空前,有“河汾门下”之称,不仅及门弟子多达千余人,还结交了许多名流,其中学生薛收、温彦博、杜淹等,友人房玄龄、魏征、王珪、杜如晦、李靖、陈叔达等人,在隋唐之际的历史舞台扮演着重要角色。陈寅恪说“追从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未契于后生”,指的就是这件事。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不仅继承孔孟传统,采用禅宗思想,建立道统,开启宋代道学,而且提携后进,领导古文运动,开宋代文化之先河。陈寅恪称赞道,“退之在当时古文运动诸健者中,特具承先启后作一大运动领袖之气魄与人格,为其他文士所不能及。……退之所以得致此者,盖亦由其平生奖掖后进,开启来学,为其他诸古文运动家所不为,或偶为之而不甚专意者,故‘韩门’遂因此而建立,韩学亦更缘此而流传也。……退之发起光大唐代古文运动,卒开后来赵宋新儒学新古文之文化运动。”陈寅恪是有家国情怀的史学家,从事学术研究最终是为了经世致用、造福民众,他的理想是培养出有益于人民和国家的人才。
这些与陈寅恪的家传也有关系。他出生的家庭不仅是官宦世家,而且也是教育世家。其曾祖父陈琢如,走遍淮、徐、齐、豫等地,还到过京师,结果十分失望,感叹“士失教久矣,自天下莫不然。诚欲兴起人才,必自学始”,促使他以布衣身份兴办地方教育,创立“义宁书院”。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初入仕途,就在河北创办“致用精舍”(也称河北精舍),后来出任湖南巡抚,推行变革,创办很多新式学堂,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长沙时务学堂。父亲陈三立曾跟随陈宝箴积极参与变法,后来不与政治,袖手乾坤,创办散原精舍,声名远播,是诗坛祭酒、学界翘楚,连徐志摩这样的新派诗人也以得到他的品题为荣。陈寅恪祖上三代,无论是平民布衣还是封疆大吏,都看重办学育人,在政坛和学界久负盛名,因此也就“握世运之枢轴,含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学术德教之所托命者”,“为中国近世之模范人家”。
“不教书怎么叫教书匠呢?”
在清华大学享誉最高的校长梅贻琦在谈到理想的师生关系时说:“古者学子从师受业,谓之从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门难为言’,间尝思之,游之时义大矣哉。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导前,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清华国学院既继承了中国宋明书院的传统,又吸收了英国牛津等大学的导师制,老师传业态度的庄严恳挚,学生问道心志的诚敬殷切,穆然有鹅湖、鹿洞遗风。每当春秋佳日,随侍诸师,徜徉湖山,俯仰吟啸。这需要教师以身作则,言传身教。
对陈寅恪来说,首先是乐教敬业。陈寅恪热爱教书这项事业,视教书为生命。1941年,陈寅恪预备去英国讲学滞留香港,任香港大学教授,在历史系担任四门课程讲授,每周八个小时。当时他家住九龙。去港大上课,需由九龙乘公共汽车到尖沙嘴轮渡码头,渡海至香港后,再换乘电车到学校。路途单程约需两个小时。如此奔波,非常劳累,但他依旧认真备课,以致心悸、失眠加重。从香港脱险回到内地后,陈寅恪先后执教于广西大学和燕京大学,并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兼职,出版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略稿》。1944年冬,《元白诗笺证稿》初稿完成。12月12日,剩下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住院治疗。就在治病期间,情绪稳定下来后,学生石泉侍疾床前,陈寅恪就在病床上指导他酝酿构思毕业论文《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1947年春天完成。蒋天枢说:“先生漂泊西南,备历艰困,当流亡逃死之际,犹虚怀若谷,奖掖后学,孳孳不倦,河汾之情伟矣!”
1946年陈寅恪从海外归来,去外国治疗眼睛,还是无效,双目依旧失明,身心俱疲。系主任雷海宗看他身体孱弱,双目失明,便劝他暂时不要开课,休养一段时间,搞些个人研究。陈寅恪马上说:“我是教书匠,不教书怎么叫教书匠呢? 我要开课,至于个人研究,那是次要的事情。我每月薪水不少,怎么能光拿钱不干活呢?”雷先生同意后,他又让学生王永兴通知中文系,在中文系也开一门课。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陈寅恪一直在教学第一线、坚守教学岗位,几乎从来没有因为私事而请假、迟到和旷课。除非因健康原因,卧病不起,不能上课,一旦健康情况允许,就是在病榻上也坚持给学生讲课。作为学问家和著作家,他从来没有因个人研究和个人著述而耽误给学生讲课。就是后来双目失明,陈寅恪还坚持上课:备课是由助手先念资料,他思考组织;上课是由助手板书,他自己口授。这样一直延续到1958年被迫停课为止。在任教的几十年里,陈寅恪“默自约誓,非有特别缘故必不请假,故常有带病上课之时”。1932年10月,他父亲八十大寿,时间错不开,乃是罕见的“特别缘故”,请假十天去庐山祝寿。其敬业爱岗、克尽职守的精神深深地感召着学生。多年之后,王永兴还说:“使我感动的是他那种勇于担任工作重担的精神,使我感动的也是他那朴实而坚定的语言。他没有说过作为一个教师该如何如何的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他的身教要比那许多话高明得多。”
其次是严谨认真。陈寅恪是教师,但首先是学者,他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考据的传统,又吸取西方近代实证精神,无论是研究还是授课,都实事求是,认真研究史料,从中得出结论。刚进清华园时,陈寅恪在国学院任教,讲授几门课程。课前他认真备课,每次都是重新查阅史料,组织讲义,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量很大。授课时自己把所用的书籍用两种颜色的包袱带进教室,工整板书,仔细讲解,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一堂课下来,几乎搞得精疲力尽。每逢周末,还进城和汉学家钢和泰学习梵文、讨论问题。每天清早起来朗读外语,勤奋用功一如读书求学时期。他自己认真研究,对待学生要求自然严格。据金岳霖回忆:“有一天我到他那里去,有一个学生来找他,问一个材料。他说,你到图书馆去借某一本书,翻到某一页,那一页的页底有一个注,注里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举出来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线索去找其余的材料。”金岳霖不仅感到陈寅恪知识渊博,记忆力强,也感受他严谨认真。清华大学教师王以中是李济的学生,写有关交通史的文章,告诉陈寅恪说陈垣那里的《殊域周咨录》有这方面内容。陈寅恪就致函陈垣帮他借书:“清华教员王君以中来言,尊处藏有《殊域周咨录》一份,不知能允许借钞否?王君为李君济之助教,专攻东西交通史,故亟欲得此书一观也。”为同事的学生写文章,陈寅恪专门帮着借书,这是热心,更是认真。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写好后,请陈寅恪写序,想出版问世。陈寅恪看后给他说:“此文资料疑尚未备,论断或有可商,请俟十年增改之后,出以与世相见,则如率精锐之师,摧陷敌阵,可无敌于中原矣。”姚薇元听从老师建议,穷十年之功,充实修改完善,再请陈寅恪作序。陈寅恪欣然命笔,写了序言。严师出高徒,陈寅恪自己治学严谨认真,教出来的学生也这样。
再次是开拓创新。陈寅恪史学家、思想家,不是教书匠,是一代大师。大师不是随便可以称呼,陈寅恪对大师有自己的理解。他说:“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概言之,真正大师有承前启后之功。陈寅恪就是这样的大师。他衡论中西,平章华梵,在多个研究领域有开创之功。在总结王国维学术成就时,他概括三种模式: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证,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陈寅恪治学同时采用这三种模式,取得很大成就。对于中国典籍经史子集陈寅恪十分熟悉,又遇上殷墟发掘、敦煌文档再现、大内档案面世;他通晓多种文字,包含中国周边国家的梵文、蒙文、满文、巴利文、西夏文和突厥文等,他留学海外18年,对西方文化及其与中国文化的差别十分熟悉。
在传承方面,陈寅恪继承乾嘉学派的传统。乾嘉学派在史料的整理与考订,史学工具与方法的改进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惜乎其时文网密布,“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人们不敢发表议论,没有系统深邃的史学著作出现。陈寅恪承谨严之风,又敢于开拓,不仅写下《唐代政治史略稿》《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元白诗笺证稿》等传世经典,还撰写了一系列具有真知灼见的文章,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考察报告》等,他“在史中求史识”,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加上“西洋语言科学之方法,为中蔵文比较之学”,成就“较之乾嘉诸老更上一层”;即便是暮年时节,他失明膑足,不惜残老,衰年变法,私下撰写《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等,深藏箧底,托诸名山。这些充分展示陈寅恪的学术功底和创新能力。正因为这样,他讲课时能做到三不讲:外国人讲过的不讲,古代人讲过的不讲,自己讲过的不讲。这就是说,讲课的内容都是自己最新研究的成果,都是有创新性的。也是因为这个,慕名听课的不仅有学生,还有著名的教授如吴宓和朱自清等人,郑天挺也因之称其为“教授之教授”。
敢“书具保证”,愿“坐滥保之罪”
陈寅恪在王国维纪念碑文的开头说:“人类之不同于禽兽者,以其具能思想之特长。能思想矣,而不能自由焉,不能独立焉,则又何以异乎牛马而冠裳。”(碑文原稿)他看重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首先看重个体人的生命。具体到教书育人上,就是看重学生的生命,因为这是学生治学问道的根本。陈寅恪体弱多病,深受其苦,更加珍惜生命与健康。他一生潜心于学问,从不旁骛,惜时如金。他既不担任一切行政职务,也不从事任何与学问无关的事务性工作,但他对门生弟子的事情,无论是生活、学习,求职乃至借书,都毫不吝惜自己的时间、精力,予以介绍、推荐甚或代庖。下面略举数例,资以说明。
对于学生的生命安全,陈寅恪挂记在心上。在清华国学院时,学生朱延丰因失恋痛苦不堪,有两周时间既不在宿舍休息,也不到教室听课。有的说他回江苏老家,有的说他轻生自杀。陈寅恪得知此事忧心如焚,派学生四处打听寻找。后来朱延丰自己回到学校,陈寅恪才放下心来。为了让他有所寄托,及早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陈寅恪专门致函胡适,推荐朱延丰到胡适主持的编译所里做些翻译工作。1931年,学生罗香林父亲去世,他给亲戚师友发了讣闻。陈寅恪接到讣告后写了副挽联寄到罗香林家里:“惜公抱经世才而未竟其用,有子治专门学能不负所期。”一代国学大师送来挽联,这对丧父的少年是多么大的安慰和鼓励呀!1942年,爱徒张荫麟英年早逝,陈寅恪十分悲痛,在挽诗中写道:“流辈论才未或先,著书曾用牍三千。共谈学术惊河汉,与叙交情忘岁年。自序汪中疑太激,丛编劳格定能传。孤舟南海风涛夜,回忆当时信惘然。”
对于学生的日常生活,陈寅恪也是在惦记和关心。抗战胜利清华复原后,陈寅恪双目失明,坚持上课。助手王永兴在清华大学没有住房,工作起来很不方便。陈寅恪专门致函校长梅贻琦,请解决王永兴的住房问题,并让自己妻子唐筼亲自把信函交到梅贻琦家里。王永兴当时不知道。他后来回忆说:“1947年1月中,清华庶务科通知我说,分配给我三间住房,在西校门外喇嘛庙(即颜家花园),要我去成府找颜惠庆的管家,由他领我去看房子。这是颜家的一处房屋,清华租来作为教师住房。庶务科的通知使我感到十分意外,且迷惑不解,我没有向学校申请住房,历史系和雷海宗先生也没有向我说过住房的事。但我还是踏雪去看了房子,一所大花园内的三间宽敞大瓦房,在西校门附近。不久,我搬入新居。他们查阅清华大学校史档案,在1947年档案中有如下一封信。”“敬读四十三年前先生致梅贻琦校长的信,我如大梦初醒,悲感万分,为了我的住房,先生写信,师母亲临梅家。几十年中,先生和师母从未说过。长时间中我受到先生的护持也竟不知,而今禀谢无由,至感悲愧。”
对于学生毕业后就业问题,陈寅恪更是关心操劳,四处求人,写信帮学生求职。例如,为张荫麟工作,他致函傅斯年:“昨阅张君荫麟函,言归国后不欲教哲学,而欲研究史学,弟以为如此则北大史学系能聘之最佳。张君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尝谓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人之身也。张君年颇少,所著述之学术论文,多为考证中国史性质,大抵散见于《燕京学报》等,四年前赴美学哲学,在斯坦福大学学哲学得博士学位。其人博洽而思想有条理,若以之担任中国通史课,恐现今无更较渠适宜之人。若史语所能罗致之,则必为将来最有希望之人才,弟敢书具保证者,盖不同寻常介绍友人之类也。”再如,他在给吴其昌写的求职推荐信中说:“吴君其昌清华研究院高材生,毕业后任南开大学教员,近为美国斯丹福大学经济学会搜集中国经济史材料,吴君高才博学,寅恪最所钦佩,而近 状甚窘,欲教课以资补救。……吴君学问必能胜任教职,如其不能胜任,则寅恪甘坐滥保之罪。”为了学生求职和谋生,陈寅恪敢“书具保证”,愿“坐滥保之罪”,这是对学生怎样关心和对事业热爱呀! 像这样帮学生求职的亲笔函件,陈寅恪写了很多,而有些被推荐的人自己并不知道。陈寅恪推荐劳榦到语史所工作一事,就是他很多年后才知道的:“等到傅孟真先生逝世以后,我在参加傅先生遗集整理工作之中。在傅先生的一本书中,看到夹着陈先生一张回覆傅先生的信,对我加以郑重的推荐,这件事陈先生从来未曾直接和间接表示过的,使我万分的感动。当时觉得这是傅先生未曾公开的信,我只好看过仍夹在原处。”1944年11月23日,就在双目失明前的二十天,他致函李济和傅斯年,谈到自己眼疾后,还在推荐朱少沂给语史所:“茲有一事即蒋君大沂,其人之著述属于考古方面,两兄想已见及,其意欲入史语所,虽贫亦甘,欲弟先探尊意,如以为可,则可嘱其寄具履历著述等,照手续请为推荐,其详则可询王天木兄也。弟不熟知考古学,然与蒋君甚熟,朝夕相见,其人之品行固醇笃君子,所学深浅既有著述可据,无待饶舌也。”自己面临着双目失明的危险,还不忘推荐学生找工作,这是何等的博爱和负责呀!由他推荐找到工作的学生,多达十几人。有些是他自己带的学生,有些是别人带的学生。如,他推荐给陈垣的孙道升就是冯友兰带的学生,他在信中写道:“孙君道升,前清华大学哲学系毕业高材生,学术精深,思想邃密,于国文尤修养有素。年来著述斐然,洵为难得之人材。闻辅仁附属高中国文课尚需教员,若聘孙君担任,必能胜任而愉快也。”
学生毕业工作后,陈寅恪一直鼓励并激励他们。学生有著作出版,求他作序,他有求必应。朱延丰的《突厥通考》、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徐高阮的《重刊洛阳伽蓝记》、吴其昌的《梁启超传》等,都有陈寅恪所写的序言和跋文,对他们加以肯定并鼓励。对于亲炙弟子如此,对私淑学生也这样。著名的中古史研究专家唐长孺并没有跟陈寅恪读书,属于私淑弟子。唐长孺把自己的著作《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寄给陈寅恪。陈寅恪看后给唐长孺回信说:“寅恪于时贤论史之文多不敢苟同,独诵尊作辄为心折。”陈寅恪学界泰斗,名重天下,一言九鼎,谁若能得其嘉许,便可身价十倍。后来唐长孺在史学界享有盛名,与陈寅恪的肯定和嘉许是分不开的。唐长孺后来纪念道:“掩卷心惭赏誉偏,讲堂著籍恨无缘。他年若撰渊源录,教外何妨有别传。”
“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陈寅恪教育思想的形成和实践,离不开特定的社会环境。陈寅恪从事教学的生涯很长,但大部分是民国时期,主要是在清华大学。他教学的第一站便是清华国学院,在后来很长时间内,也是在清华教书,是民国时期的清华大学为他提供著述和教书的平台。因此,讲陈寅恪的教育思想自然离不开民国时间的清华大学。
从刚升级为大学后罗家伦主政时期,清华就采取“教授治校”的领导体制,并形成传统,就是在国民党对大学进行党化教育的时代,这种制度也坚持了下来。1938年4月,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成立,同年10月,中共在联大成立地下党支部,组织不断发展壮大,专门从事反对国民党和蒋介石的活动。在这样的情况下,“国民党对于高等院校的直接控制空前地加强了。1939年就要求院长以上的教职员都必须加入国民党,并在联大公开设立国民党党部,称为区党部,在各学院设立区分部。……在学生中还公开设立了三民主义青年团分团部。……在学校还设有训导处,由训导长负责对学生进行‘训导’。”后来冯友兰说:“从表面上看来,联大成为国民党完全统治的学校了。其实并不尽然。据我所知,联大还是照三校原有的传统办事,联大没有因政治的原因聘请或解聘教授;没有因政治的原因录取或开除学生;没有因政治的原因干涉学术工作:所以在当时虽然有这些表面的措施,但社会上仍然认为联大是一个‘民主堡垒’”。清华大学并没有统一教材,由老师们自己根据研究心得编写讲义,把研究成果传授给学生,这是在教学活动中坚持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的重要保证。1940年,陈立夫出任教育部长后,三度训令西南联合大学按教育部的规定统一教教材,统一考试,遭到了西南联合大学教授的强烈反对,他们推荐冯友兰起草公函,驳斥教育部的训令。冯友兰模仿诸葛亮《后出师表》,义正辞严,从六个方面驳斥教育部的无理要求。信函上呈以后,教育部也就没有强迫联大遵照要求统一教材、统一考试,联大仍然秉承“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治校原则,由教授们自己编写讲义、组织考试。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陈寅恪才能在教学中贯彻自己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的主张,无论著述和讲课,都是从事实出发,认真研究,得出结论,不人云亦云,不曲学阿世,不老生常谈。他对于自己学生定下一个标准,“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陈寅恪在这里说的“从我之说”,不是具体的研究结论,而是坚持“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这一基本原则。学者具体学说有无错误,是可以商量的,陈寅恪对王国维和梁启超的学术思想,都有不认同并批评的地方;他自己的著作后面都是以“稿”的面目问世,就意味着还有商榷修改的地方。学生罗香林写唐太宗传,自然涉及到李唐王室的出身问题。在这个问题上,陈寅恪持少数民族说,朱祖谋持汉族说,恰好朱祖谋是罗香林的岳父。陈寅恪开玩笑说,这个问题上,是从师傅说,还是从岳父说呢? 意思是鼓励罗香林自己思考,不要盲从他人。经自己研究得出结论,是和师傅的接近,还是和岳父的接近,倒是无所谓的事情。卞僧慧也回忆陈师要学生们看原书,从“原书中的具体史实经过认真细致、实事求是地研究得出自己的结论,一定要养成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评态度”。
对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他认为是最重要的,“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当这一原则实在无法坚持时,他宁愿退出讲坛,不再教课,也不愿人云亦云、曲学阿世。1958年,全国掀起批判“厚古薄今”的运动,陈寅恪受到了来自全国学界的批判,这些批判中带着很多非理性和非学术的成分,甚至是对陈寅恪进行人身攻击和人格侮辱。这年7月,陈寅恪致书中山大学校长,表示:一、坚决不再开课;二、马上办理退休手续,搬出校园。从此,陈寅恪告别了坚守32年的讲坛,结束了他心爱的教书生涯,留下了“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作诗欠砍头”的诗句。最后,学校同意他不再授课,但坚决不允许他搬离校园。
作为以教书为职业的大学教授,陈寅恪更看重教书育人的重要性。他有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创立学派的雄心壮志,可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和条件。近代以来,随着大学的陆续创办,学术研究和人才培养也不断职业化、专业化和学院化,一个学派的创立,需要相应的制度与环境做保证,需要大量的人力与财力做后盾。这些都是陈寅恪所没有的,他全是凭一己之力在单打独斗。他虽然供职于清华大学,可研究生制度并没有建立起来,无论是国学院时期还是文学院时期,及门弟子寥寥无几,且授业时间很短,最多也只有两三年,关系也泛泛一般。那些学生至多初步摸到门径就毕业离开,未能登堂入室,更别说广收门徒,开宗立派了。终其一生,陈寅恪弟子不多,有的还中途变节,被他逐出师门,效法王通和韩愈的理想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及,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以致发出“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期于寅恪者哉”的浩叹,落得“招魂楚泽心犹在,续命河汾梦亦休”,“平生负气成今日,四顾无人对夕阳”。
尽管在著述和授徒两方面的理想都没有如期望的那样实现,陈寅恪和他父祖一样,成为悲剧式的人物,但他们的气节和操守成为当代榜样、万世楷模。他的父祖“以吏能廉洁及气节文章颇负重名于当代”,陈寅恪自己“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对学者来说,气节比学业还重要。陈寅恪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坚守的价值,他说:“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这里可看到,在陈寅恪心目中,作为人师的气节、道德和操守是多么重要。学术研究需要外部有自由宽松的环境,自身有实事求是的精神。自由的环境是需要争取的,求实的态度是需要坚守的。这些,陈寅恪都做到了。他给后世树立了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