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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一种法兰西生活”
来源:文汇报 | 焦君怡  2025年07月09日08:55

2019年,69岁的让-保罗·杜波瓦凭借小说《每个人》斩获了久负盛名的龚古尔文学奖。在此之前,这位法国作家已经出版了二十多部小说,并于2004年凭借《一种法兰西生活》获得了法国国内另一个重要的文学奖项——费米娜文学奖。杜波瓦倾向于刻画普通人的人生,在他的作品中,生活常常在某个日常的时刻轰然坍塌,主人公经历过幸福,却无法挣脱不断下坠的命运,不得不一次再次遭受生活的打击。尽管如此,杜波瓦从不会让他的主人公落入虚无和绝望,他尤其擅长以一种举重若轻的口吻和诙谐幽默的语调化解不幸所带来的痛感,由此生成了一种冷峻而典雅的叙事风格。

《每个人》便延续了这种叙事策略与叙事风格。小说采用第一人称视角,故事情节围绕主人公保罗·汉森的人生经历以双线索的方式展开。在现实的维度,保罗被关押在蒙特利尔监狱一间狭小的牢房中,忍受着失去亲人的孤独和被禁锢的痛苦;另一条线索则通往过去,叙述时间开始于20世纪50年代,一直延续了五十余年。在保罗的回忆中,他的过往渐渐清晰,幸福与不幸相互交织。

另一种监狱叙事

在《每个人》中,杜波瓦的监狱叙事不同于传统监狱小说中充斥着血腥与暴力的叙事。在他的笔下,蒙特利尔监狱对保罗来说最大的折磨来自冬天刺骨的寒冷、大楼里的老鼠、恶心的饭菜、逼仄的空间,以及隐私权的丧失——特别是不得不忍受在牢房里上厕所的尴尬。由于被剥夺了自由,监狱似乎把所有人都“活埋了”,“每个人都有一种在泥沼里行走的感觉”,“每走一步都必须把泥足拔出来,每一步都要奋力挣扎,以免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潭”。

除此之外,保罗过着平静而单调的生活,从未卷入所谓的监狱纷争。他的狱友帕特里克·霍顿体格健壮、性格狂躁,是个狠角色,其他囚犯都对他毕恭毕敬,但他与保罗相处颇为融洽。在这种极端的人生境遇下,两个身份与性格迥异的人甚至建立了友谊。出于对霍顿的忌惮,狱中从未有人骚扰保罗,日复一日,他要做的仅仅是“听从监狱时钟缓慢而倔强的节奏,乖乖按照规定好的日程表生活即可”。

在保罗的叙述中,霍顿是非法摩托车帮会成员,因为涉嫌谋杀而入狱。至于他本人入狱的原因,直到小说的尾声才渐渐浮出。借助保罗与霍顿在小说开头的对话,我们仅仅知道那是一次激烈的争斗,保罗险些杀死对方,即便入狱,他对此依然全无悔意。

《每个人》中的每个人

伴随着小说的情节在现实与回忆之间跳跃,小说的叙事空间也在不断转换,从蒙特利尔监狱,到父亲的家乡日德兰半岛的斯卡恩,从保罗的出生地图卢兹,重新回到他后来生活的蒙特利尔。至此,保罗的人生轨迹逐渐清晰。如果说保罗的人生急转直下,那么,这种困境似乎发生在小说中每个人的身上。

保罗的父亲约翰内斯笃信宗教,是一名虔诚的牧师。母亲安娜从不踏入宗教场所,在图卢兹经营着一家影院,主要放映艺术与实验电影。保罗出生后,他们一家便生活在图卢兹。约翰内斯与安娜原本是不同世界的人,一度在对彼此的迷恋中忘记了这种差异,然而随着激情消散,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最终分道扬镳。不仅如此,由于安娜在影院中放映色情电影,约翰内斯被教会停职。

约翰内斯一生两次被教会驱逐,另一次发生在蒙特利尔。离婚后,约翰内斯在蒙特利尔找到了新的教职,在那里,即使宗教世界已然受到现代生活方式的入侵,他依然努力履行着自己的使命,直至一次赌马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在此之后,他沉迷赌博,欠下巨款,最终被教会开除,在最后一次布道中,猝然离世。至于安娜,离婚后,与一名瑞士电影人生活在一起,61岁时服药自杀。

如同约翰内斯和安娜的人生,保罗的生活亦如此,他曾遇到幸福又与幸福擦肩而过。父母离婚一年后,他追随父亲来到了蒙特利尔,在换过很多工作之后成为了精英公寓的管理员。在此期间,他遇见了他的爱人薇诺娜,他们还收养了一只小狗,取名努克。薇诺娜的出现仿佛一束光,照亮了保罗的生命。他们幸福地生活着,每一天都宛如初见。然而,在相伴11年之后,薇诺娜在意外中丧生,小狗努克成了保罗孤独人生仅有的慰藉。

致使保罗遭遇牢狱之灾的人,是精英公寓新当选的业主委员会主席塞奇威客。塞奇威客代表着另一种生活方式,他只看中成本和效率,保罗对业主无偿的帮助和温情,都被他视为违反规则,在他的压榨下,保罗愈加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在这里工作了26年之后,由于塞奇威客的推波助澜,保罗甚至遭到了解雇。不过,最终使保罗爆发的是塞奇威客对小狗努克的辱骂。那一刻,愤怒的保罗冲向塞奇威客,仿佛冲向了使他的人生不断下坠的厄运。保罗的攻击致使塞奇威客多处骨折,他甚至咬掉了塞奇威客肩上的一块肉。经由法庭的裁决,保罗被判入狱两年。

“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方式都不同”

里德是精英公寓的业主,也是保罗最好的朋友。保罗入狱之后,努克被寄养在里德家中,一年后生病死去。努克的死再次让保罗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中,但在他的想象中,父亲、妻子和努克从未真正离去,他们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来到牢房,陪在他的身边。小说的结尾,保罗出狱之后带着努克的骨灰踏上了回归之路,他将回到父亲的家乡斯卡恩继续生活。至此,杜波瓦完成了全部叙事。在他的笔下,保罗经历了原生家庭的破碎,亲人和爱人的相继离世,乃至身陷囹圄的困境,即便如此,他默默经受住这一切,平静地走向了人生的下一程。

如果说小说在故事主旨的呈现上讲述了保罗痛苦但不绝望的人生,那么,在叙事的基调上与之契合的是一种平静、淡漠的口吻,偶尔还夹杂着几分黑色幽默。在提到入狱的时间时,保罗这样说:“2008年11月4日,巴拉克·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的同一天,我被关进了波尔多监狱。”父亲去世之后,保罗和母亲在墓地上交谈,他们的身份变得模糊,悲伤也得到了稀释,“这里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更没有孩子,只有两个成年人走在墓地,回忆着曾经熟悉的另一个人的离世,就像谈论生命之轮造成的不可避免的伤害一样。”入狱之后,每次里德去探监时,保罗都会获得慰藉,“他那典型的英国式嘲弄腔调,那些关于植物的赞美,还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对我的继任者的严词厉色,都对我大有裨益,以至于让我的监狱生活变得可以忍受,报纸上渲染的寒冷、霍顿用力拉屎的场面也几乎变得有趣了。”至于霍顿,他也有自己的人生哲学:“生活就像一匹劣马,如果你被踢下了马,先闭上你的嘴,赶紧再翻上马背。”

最后,让我们回到小说的题目。“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方式都不同”,这是约翰内斯在最后一次布道中为自己开脱时说出的一句话,同时也是小说法文版题目的直译——为了更符合中文语境,译者采用了“每个人”这个更加简洁有力的表述。事实上,当我们在阅读过小说之后重新思考这句话时,除了对保罗的遭遇心有戚戚之外,或许也会生出几分对人生的释然:这世界,每个人生活的方式不尽相同,但又有谁不曾经历破碎又重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