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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创作是将文学敏感性与时代敏感性合而为一 ——张莉、石一枫对谈
来源:《小说评论》 | 张莉  石一枫  2025年07月09日07:57

作为叙事支点的人物与自我

张莉:最初,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世间已无陈金芳》和《地球之眼》,这两篇小说使读者对你的写作有了更为深刻的感受。尤其是《世间已无陈金芳》,一个北京“土著”眼中的“北漂”生活。在此之前,我们经常会看到“北漂”视角的写作,你恰切地把这两个视点结合在一起。我们先从使你转变的契机谈起吧。

石一枫:我觉得首先是兴趣的变化。我写《世间已无陈金芳》大概是2014年,当时正好35岁。我是一个比较晚熟的人,到了那个年纪才开始关心以前没有关心到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关心别人。之前比较自我,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感受,都是以我为中心。这种生活观念是很幼稚的。到了30多岁的时候发现,所谓的“自我”,其实并不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角色。你要去理解世界、理解生活、理解别人,对别人有充分的理解和尊重。那时候,我的生活观念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具体到小说里,就是开始写那些和自己人生境遇、生活环境、教育背景都不一样的人。我写《世间已无陈金芳》《地球之眼》,包括后面的《心灵外史》,心理上的动力都是要写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陈金芳、安小男和我还有一定的交集,我们都生活在北京,安小男也是北京院校出来的孩子。《心灵外史》的主人公的人生观和我就完全不一样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小说就有了一个特色,就是小说的支点不再是“我”了。我觉得“我”没有资格作为一个支点,只能拿更鲜活的现实里的人去作为支点。这样作品至少能撬起一些更重大的东西。从那个时候开始,写作的支点就变了。

当然在具体操作上,也有一些艺术上的考虑,或者说叙述上的策略。很多人也写了外来者,比如巴尔扎克就写了巴黎的外省人,这在文学史上也是非常经典的。那么我就想,我怎么用我的特长,把这种人物写得更丰富,或者说让小说更别开生面一点。当时发现了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就是我找到了叙述的支点。小说其实是双支点的,我用人物作为支点去撬动社会和生活,再用“我”作为支点去撬动这个人物。通过“我”去看对方的生活,“我”是一个旁观者和评论者。这可能是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当然,这种方法也不是完全独创的。像毛姆的经典作品,《月亮和六便士》和《刀锋》都是这种写法。这种写法有它的特点。小说的精彩程度往往取决于“我”这个人物的复杂程度。我现在看《刀锋》,觉得它比《月亮和六便士》写得漂亮,因为《刀锋》里的“我”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比《月亮和六便士》里的“我”更复杂。这种复杂性会让小说的纵深感更强。所以,某种意义上,小说的丰富程度取决于“我”是否丰富。

张莉:很多人写陈金芳这样的际遇,但最终有辨识度、让人难忘的还是《世间已无陈金芳》,为什么会这样呢?你刚才其实给出了很好的回答,因为作为旁观者“我”的形象,“我”的触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我”对事物的认知,“我”的映照和旁观,“我”的塑造给陈金芳带来了更宽、更厚的一面。

石一枫:说实话,陈金芳这个人物的丰富性没有“我”那么强,因为“我”更犹疑,有更多的复杂思考。这种人物适合当旁观者,而不适合当行动者。

张莉:对,有复杂的思考。我一直觉得,你的小说里“我”是特别重要的。你青年时代的写作中,塑造了很多青春、带有荷尔蒙气息的人物形象,包括“我”。但到了《世间已无陈金芳》这里,开始形成非常有意思的对位,支点发生了变化,两个人物都能站起来,都能立得住。“我”和他/她互相映照、互相思考、互相投射。这个“我”特别有意思,放在传统京味小说里,他都是特别有意思的。

石一枫:对,但这个“我”不是主角,我觉得他不适合当小说的主角。他一旦作为小说的主角,这个小说就不再是现在这种样式的小说了,它可能变成那种过分知识分子化的小说。

张莉:是的,恰恰是“我”作为对照,才有了陈金芳和安小男这样的人物,参差性就出来了。“我”在这个时代是变化着的,他身上有时代印记,虽然不是主要人物,但是我们对他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放在长时间段里,你笔下的“我”的形象将构成一个人物系列,读者会发现他是和时代一起成长的人物。

石一枫:对,这个“我”变得越来越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刚才说到这个“我”不太适合当主角,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我的小说还是想写社会的,写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流人群。

文学触觉与叙述姿态

张莉:其实陈金芳、安小男都是“大众”中的人,但作家捕捉到他们,赋予他们以活力。从陈金芳这一系列作品开始,你的现实感发生了位移,或者说转变,你开始有意识思考要写什么样的人、关注什么样的问题。其实以前也写现实中的人,但这个人身上未必有浓郁的时代烙印。

石一枫:就是要不断寻找那种对时代有说明性或者穿透性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在我看来就特别有价值。还是那句话,人都是平等的,但是小说里的人物,我觉得是不平等的,我们肯定要找那个最符合自己创作观念的。

张莉:这一点,你对老舍的写作传统有了接续。看老舍的作品《骆驼祥子》,会想到人物和那个时代的关系。

石一枫:《骆驼祥子》恰好就是那个时代的浓缩,抗战之前中国最大的社会矛盾浓缩在祥子的身上。到抗战时期,这个国家最大的矛盾就在祁瑞宣身上,所以老舍写了《四世同堂》。《茶馆》贯穿整个中国现代史的社会矛盾,这些矛盾又在王利发身上。老舍的人物总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矛盾的集中点。

张莉:所以,写作者要有文学的敏感力,这个敏感力也包括对时代和对人的理解。陈金芳包括安小男身上,既有人的也有时代的际遇。我想,对你来说,作品就是要不断捕捉那个人物吧。有时候刚开始写作就恰好碰上这个人物,有时候也可以通过社会学的分析来帮助自己。那篇《特别能战斗》,是来自社会学的分析,还是真的文学触觉?

石一枫:我觉得应该是触觉。这两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共通的。比如说好的社会学者,他也有文学的敏感,有些作家选择的人物能让人看到社会、政治、历史方面更多的内涵。我觉得这两者应该是相通的。我们强调作家的文学敏感力,但是我一直觉得这个文学敏感力也应该包含社会的敏感力,文学能力如果没有对社会的洞穿,也不是一个完整的文学敏感。

非常同意。今天,很多作者特别强调文学的敏感,言下之意社会议题次之。但是,文学跟社会学、社会问题从来都不脱节、割裂。我后天要去韩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看材料的时候注意到,韩国女作家的崛起很大程度上与作者对现实问题的关注紧密相关,这也是韩国文学受到中国读者关注的重要原因。

的确是这样。甚至可以说它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常识,在狄更斯和莫泊桑的那个年代,你会发现作家一般比较关注社会问题,文学敏感力包含着强烈的社会敏感力。可能是有一段时间我们把文学的敏感力理解窄了,觉得文学就是艺术层面的东西,我认为可以把文学敏感看得更宽泛一些。

张莉:对社会的敏感性应该是文学触觉的“题中应有之义”。作家不关心时代,不可能写出好的文学作品。所以按照这个路径看,《漂洋过海来送你》的反响强烈也因为它的现实意义。从北京胡同到美国,再到非洲,这样的文学想象,既有典型性,又有时代性,它的确涵盖了我们和世界关系的变化,批评家们都注意到了这种国际视野。显然,你有意识地在做这样的工作,写有世界延展度的作品,建立你的世界表达。

石一枫:当时就是想写一个北京胡同里的人物,但这个人物不是一个单独的胡同人物。他的生活区域可能很窄,但你会发现这个胡同和整个地球都有连接。我们这个时代,每条胡同里都有几户人家有亲戚在国外,或者说胡同里的小孩会看美国电影、玩电子游戏。这个时代就是全球化时代,跟世界脱不了关系。这种连接还不是只在改革开放之后才有,往前捋,就会发现有一些世界事件早已折射在普通人的生活里。所以我当时就想写一个中国人和世界发生关系的小说。抗美援朝是一种形式的关系,后来的出国热,《北京人在纽约》,也是一种形式的关系。再后来就是贸易战,还有很多人觉得在北京生活比美国舒服,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关系。你会发现中国人和世界的关系错综复杂。最近在小红书上看到中美网友交流,又是一种中国人和世界发生关系的形式。我觉得中国人特别善于通过认识别人来认识自我,特别喜欢认识世界,通过认识世界来认识自我。短短几十年,我们和世界的关系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这本身就是一个挺丰富的题材。

张莉:有个场景我特别难忘,比如写那豆到美国,住在阴晴她们的留学生楼里,黄耶鲁开着豪车来,他们一起见面聊天。这个场景涵盖了生活在国外的留学生群体的样貌,是有许多投射在里面的,是深有意味的场景,但又是留学生们的日常。

石一枫:和我同一代的中国人,和世界发生的关系也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我们往中东飞,去埃及之类的国家,会发现经常有一飞机的工人师傅。有一些技术工作需要中国人去完成,中国人能干、效率高。在西方国家,我还见过那种泡在唐人街茶楼里的年轻人,也不说英文,说的都是北京话,号称来留学。

张莉:所以,从文学史的角度,《漂洋过海来送你》的触角伸到了世界,这是非常大的延展,我自己很喜欢。当然,人物也有历史的纵深,包括抗美援朝、改革开放等时代背景。读的时候就觉得,虽然是小切口,但其实是大的框架,但又写得非常细腻、及物。

石一枫:谢谢!对,要讲一个漂亮的故事,也要有漂亮的表达。

张莉:当然,我也知道有很多评价,读者们会觉得这个“巧合”怎么就这么“巧”呢,但也有句话说,小说不就“无巧不成书”嘛。作为作者,你怎么理解这个“巧”?

石一枫:过分的巧合不太高级,但我想,“巧”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设计感。小说的谋篇布局是要有设计的。我们看的剧和电影都有所谓的“巧”。

张莉:《漂洋过海来送你》是有巧思的,也特别有电影感。这个“巧”的设计其实就是集中到一个故事里,因为整个故事是及物和落地的,人是活的。文艺作品最重要的是可信。戏曲或者影视剧作品里也有很多的巧合,但我们觉得它是真的,因为它有现实感。

石一枫:肯定是要设计的,好一点儿的设计还是可信的,当然真正特别高级的东西,你还真看不出设计。如果能在小说里边找到这个状态,那肯定就更好了。

张莉:但得先从“巧”开始,然后再找到“无痕”。

石一枫:对,存在一个大师的标准。但是我们未见得每一部作品都可以成为大师作品。有的时候写一个作品,那种主题上的迫切性,比完成一个艺术大师的境界更重要,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张莉:《漂洋过海来送你》里,骨灰盒本身就是所有情节的支点,虽然情节巧,但它最终支撑了故事的延展。你以前的写作风格在这个小说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叙事口吻越来越放松了,那种幽默、讽刺的东西在这个作品里就融合得很好,包括那豆他们家里人说话带北京味,就是地道中有松弛感,这是写作状态的一种变化。幽默是京味文学的传统。我们肯定要讨论到京味文学的幽默感,它其实很宝贵,几年前我们也讨论过,幽默感把握不好有可能会变成油滑。你也曾经讨论过思辨性和油滑的关系,所以,在《漂洋过海来送你》里,你面对着怎么让幽默不变成油滑、不流于表面的问题。这些是你要在创作里去思考、实践的。

石一枫:像刚才您说的那个问题,我理解的可能还是一种叙述姿态的问题。我现在写东西越来越觉得姿态的重要性。莫言说过一句话,找到合适的腔调,小说是流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这个确实对。每部小说都要调整叙述姿态,哪怕微调也要做。从根本上来说,人的叙述姿态不会超出自我范围,就像光谱,我是从绿到蓝,有人是从红到黄。但要在自己能够抵达的光谱里微调。如果不做微调,每一篇小说的叙述姿态都一样,问题就比较大,容易自我重复。

另外,每种姿态都是双刃剑,都有长处和陷阱。比如《世间已无陈金芳》和《地球之眼》的叙述姿态,讽刺性更强,更尖锐,类似王朔的风格,要尽量高密度地含沙射影、指东打西。它有优点,看得人很过瘾,或者说思维的爆发力比较强。但是它有一个缺点,就是表演性过强。这些作品里面,陈金芳和安小男在表演,而“我”也在表演,作者也在操纵着“我”去表演,这种语言的表演性比较强。表演性太强了之后,会有一些东西顾及不到。光太亮了,有的地方就黑了。你想写出生活的常态,或者长时段的变化,有时候叙述姿态的表演性还真是不能太强。到《漂洋过海来送你》,我觉得更多的是老舍式的姿态,表演性没那么强,尽量去体贴这个人物,跟着这个人物去生活里。

张莉:更日常的感觉,是要贴在人物身上去写,趴在人物身上去写。

石一枫:作者也不要表演,人物也不要过多地表演,让他们尽量在日常生活里面游走。

张莉:讲得好,作者要隐身。在《漂洋过海来送你》里边,整个叙述姿态是放松的,更体贴,所以读来有代入感。

“我还是希望有时代性”

张莉:我写过一篇文章《“京味”的新声与新变》,讨论了老舍、王朔、刘恒、叶广芩等作家之间京味追求的不同。在这个脉络里,你跟他们的不同是,你有一个清晰的全球化时代的维度,是在全球化时代里重新书写北京生活。现在我们有“新北京作家群”的概念,怎么理解“新”呢?不是作者年轻天然是“新”北京作家,重要的是新的视角与风格,是怎么把时代之“新”、时代的纵深感和时代的风云放置于故事里。我觉得,笔触的开阔性和世界维度使你和前一代作家的文学审美产生了不同。

石一枫:这的确是一个开阔性的问题。可能哪个时代的人都会有一种先天视野。有一些时代的视野就比较封闭,但像英国作家里的狄更斯,你看他写的是伦敦的事,但实际上那个伦敦连接着澳大利亚,连接着北美洲。像莫泊桑,他写巴黎,但是这个巴黎连接着阿尔及利亚。十九世纪的那一代作家,他们经常在写自己最擅长的一小块地方,但你会发现那个地方特别大,连接的地方特别多。我觉得现在的北京就有这个特点。

张莉:奥斯汀的写作也是如此,看起来写的是卧室和会客室的故事,但连接着五湖四海,跟当时英国贵族的行迹有关系。现在,你笔下的人物也生活在全球化的时代之下。

石一枫:对,实际上老舍在国外生活的时间比咱们都要长,咱们顶多待仨月半年的,老舍在英国、在新加坡还要上课,还要谋生。但你会发现,老舍写北京,却未见得有刚才说的那种连接,他跟全世界的连接性没有我们今天这么强。现在就算一个没有出过国的作家,他写北京,可能和世界的连接都要比老舍强。这跟作家没关系,可能是城市发生变化了吧。

张莉:所以,京味在今天其实是有很多可能性的,关键是怎么去拓展。刚才我们讨论世界延展的时候,实际也包括了对京味语言的改造。你的叙述语言里有浓郁的京味,话密、话赶话,这是明显的特点。但是,《漂洋过海来送你》里,没有感觉出语言的密。另外呢,京味作品讲究故事,喜欢不断地讲故事。你看,京味小说很少会有抒情性,我觉得这和北京味儿、京味语言特点有关。我的意思是,你在使用北京话时,调动了幽默感和松弛感,这种松弛感和人物本身性格连接在一起,有新的北京特点。

石一枫:北京人可能有种天生的讨好性格,总怕显得冷淡,必须得说话。另外您刚才说得对,北京小说常带都市传奇色彩。徐星当年的作品故事性少些,但经典的北京小说都有个传奇故事。这个城市人太多,语言密度又大,导致狗咬人没人关注,必须得讲“人咬狗”这种奇事才能吸引人。生活在北京,每天都在听事,这个城市是中国信息爆炸的风暴眼,所以北京的小说都有一个特点,就是都市传奇。

张莉:《漂洋过海来送你》也有传奇性。

石一枫:老舍的《骆驼祥子》本质也是都市传奇,祥子不断买车又失败。

张莉:京味幽默从老舍那一代到王朔、刘恒,再到你,各不相同。大家都可以笼统说为幽默,但有的其实只能叫自嘲,或者也有自信、自得其乐。这是地域文化里面自带的气质。北京人其实讲究的是自足、中庸,里面很多人住在二十平方米的胡同,却也挺乐活。

石一枫:我觉得也可能是自得和自卑,平等和不平等之间的一种很微妙的状态。你说他是自得,但本质上他也自卑。还有文化等级,一方面他很羡慕、很佩服有文化的人,另一方面也会有这种想法:您看看教授不也得到北京来当吗?他的想法总是既包括平等也包括不平等,这是一件挺复杂的事。

张莉:你的新书《一日顶流》关注的是直播和新媒体生活,也关于新北京人的自得与自卑,平等与不平等。

石一枫:对。我们经常说北京是一个皇城,后来说是一个政治城市,再后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国际都市,但这几年我越来越感觉它是一个虚拟城市。它是一个实体之城,同时也是一个虚拟之城,是中国互联网的策源地,这个很有意思。美国的互联网策源地跟首都、最大的经济城市都不是同一个,互联网策源地是硅谷,首都是华盛顿,最大的经济城市是纽约,三个地方是分开的。但北京很有意思,三个地方是一致的。所以这两年一直想写一个东西,就是人活在虚拟之中的状态以及它对实际生活的影响。故事写了一个莫名其妙成为网红的人,他很不适应,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这个故事本质上是想写中国人的生活不断被虚拟化的过程,而北京是这个过程发生得最夸张的地方。

张莉:现在我们的现实和虚拟的界限已然模糊,这种状态已经渗入每个人的生活中。以前人们总说网上发生的事能影响现实生活吗,根本不可能。但现在,没有人会这么说了,因为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被网络影响和支配。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势和巨变。

石一枫:这个小说的主人公是个“躺平”青年,北京人,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压力。他是个“躺平”的人,完全生活在虚拟世界里。但这种人又特别像所谓的“时代中人”。

张莉:是北京人在时代语境下的生活,也可以称之为新北京故事。对了,刚才讲老舍的时候,你说老舍走过世界各地,比我们走得要多、要深、时间更长,但他的小说里几乎没有这方面的书写,这个发现很有意思。我们可以多说几句。

石一枫:这不是老舍的眼界问题,而是当时北京的触角到不了那儿。新中国成立之前,北京和世界发生的最严重的关系就是被人侵略。当然还有其他事,比如泰戈尔来中国,协和医院和清华大学的建立,这些都是和世界发生了一些关系。但老舍写小市民,即使想写和世界的关系,往往也写不出来。比如《茶馆》里,有一笔提到有个小孩要往外跑,妈妈说留神吉普车。吉普车可能是国民党军队开的,也可能是美国兵开的。除了这一笔,整个《茶馆》和世界几乎没有关系。但现在写一个普通的北京孩子,他必须和整个世界发生关系,否则没法写。老舍比我们这代人要国际化多了,但他写得不如我们国际化。这不是作家个人决定的,而是时代决定的。

张莉:这跟北京的历史地位有关系。北京现在是国际化都市,双奥之城。国际化视野渗透到普通人的生活中,自然会被作家捕捉到。但我总觉得像这种有意识地进行世界表达的作品还不是很多。

石一枫:对我来说这是常态,对什么东西有兴趣就写。像《漂洋过海来送你》那段时间对国际化感兴趣,就集中地写关于国际化的小说。到《入魂枪》《逍遥仙儿》,包括《一日顶流》,对虚拟生活感兴趣,那么就写虚拟生活。再到后面,可能会写北京郊区的城市化进程,写乡村是怎么一夜之间变成城市的。一段时间研究一个议题吧。

张莉:这种想法很宝贵。这种规划和思考,其实包括文学如何与历史、时代产生关系。把你的二十年来的写作放在一起,就是北京城的变迁史。

石一枫:我还是希望能有时代性。比如我们看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那个小说就是北京的九十年代,北京九十年代的重大主题在那个人身上全有,拆迁、下岗、全民经商。我还是希望写作能达到这个效果,哪怕作品只成为时代议题的注脚也行。

张莉:但是,讨论作品与时代的关系,有一点要特别注意,写作者是凭问题意识来写作还是凭文学触觉捕捉?虽然我觉得社会问题小说或者问题意识在今天弥足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要有文学性。比如陈金芳式的人物,很多人写,但最终能脱颖而出还是因为作家的表现力和人物本身的文学性,而不是仅仅因为反映了什么主题。

石一枫:对。好的作家在这两方面是相通的。就像刚才所说的,好的社会学家、历史学家的敏感有时也是文学敏感,好的文学家的敏感也是其他学科的敏感。

张莉:没错,影视作品也是如此。优秀的影视作品都需要艺术触觉和社会问题触觉的结合。当两者结合得非常好、天衣无缝时,作品才能成功。

石一枫:对。这是好的作家和不好的作家的分野。不好的作家二者是不一致的、分离的。好的作家比如老舍,他的文学敏感性和时代敏感性是天衣无缝的,甚至可以说是同一种敏感性。这是非常难得的状态。我们在写小说时不断努力、徘徊,都是在找这种敏感性。当找到这种敏感性时,写作就变得容易了。

张莉:不仅是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也是如此。好的研究既要有学术性,也要有社会关切,无论是哪个学科,学术研究都应该关注社会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