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威廉斯《斯通纳》:“确信这是一部好小说”
初版《斯通纳》时,“确信这是一部好小说”,然而这份写作者的自我期许花了比当初预想长得多的时间才得到验证。凡此种种不识之恨,对文学、艺术而言,几成为必然宿命,令人对风潮与经典、行世与传世,再次发生思考。不过,伟大作品的重新发现与时间流逝的无法补偿,常令人沉湎于巨大的遗憾,而不能看到,正是文学艺术的这种悖谬的命运,凸显了文字具有永恒的意义,其不幸与幸甚,翻转在此。
斯通纳是最平凡不过的一位大学教员,最寻常可见的知识分子,他的“悲剧性”又或者“英雄”的一生是一份最朴素的人文知识者的自白,在今天的语境下,依然释放出丰富且值得深思的讯息,“孤独”“坚持”“悲悯”这三个关键词能帮助我们简单且切中肯綮地进入斯通纳的世界。
对孤独的体认
“孤独”,是这个人物身上最显著的特质之一。出生在僻远的农场,父母是农民,一个孤单的独生子家庭,一栋荒芜平地上的老房子,土地和农活是目之所及的全部。从外出上大学的那一天起,斯通纳和家庭之间精神上的断裂就无可避免地开始了,即使他对双亲怀有“复杂的同情和遥远的爱意”,他仍然“发现自己跟父母无话可说;而且,他意识到,他和父母已经逐渐形同陌生人”。这当然因为他们一直以来就缺乏这样的练习,更重要的是,那种对亲人和土地深沉又悲悯的感情,澎湃又细腻,简直无法言说,而这成为斯通纳“孤独”的第一层底色。
十九岁那年,斯通纳进入密苏里大学,此后他在这里学习、工作,完成一生。一个农学院的学生偶然受到文学的感召并最终走向文学研究的道路,获得博士学位并在大学英文系执教,似乎所能追求的基本已实现。但眼前依然是那个孤独的斯通纳,这种孤独不是恃才傲物式的唯我独尊,在人群中充满敌意或出言不逊,相反,他朴实谦卑,友好温和,而孤独,时时存在的对他者的觉知和距离感的保持,是内化在他本性中的一部分,如同爱、良善或奉献这些品质一样。作者对这个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示,正让我们对“孤独”的意义有了更平和的体认: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而孤独是永恒的。
清醒与理性的坚持
“坚持”是用来理解这位默默无闻的大学老师的第二个词语。斯通纳拿到学士学位后不久,一战在整个欧洲蔓延开来。年轻的学生和教师都迫不及待要去参军,可斯通纳却非常冷静地感到迷茫。和他关系最好的马斯特斯和费奇都决意参军,但斯通纳没有,尽管他知道这可能带来怎样的目光。这件事情似乎成为斯通纳此后一生诸多选择的注脚,无论环境如何喧嚣,他都相信自己理性的思考和判断。因此,当我们回头再看斯通纳的一生,便能意识到这是“坚韧”的一生,他“顽固”且清楚地知道“顽固”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但他坦然承受,在看似单薄孱弱又无甚作为的一生里,他从未有一刻放弃对自己内心深处珍视之物的坚持,而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此中。
小说的后半部分,作者花了很大笔墨叙述斯通纳与系主任劳曼克思之间旷日持久的矛盾。在他们每一次的交锋里,都能看到斯通纳坚持与捍卫的姿态,他从来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而他大多数时候看似随意的态度只是因为他更清醒地明白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描写这些职场政治时,作家的文字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兴味。这些斗争令斯通纳感到非常疲惫,甚至会有那么一刹,他超脱出状况,感到滑稽,但大多数时候是非常难堪和绝望。威廉斯在描写斯通纳的情绪和心理时很好地传达了这一点,这也是他为这一系列事件奠定的基调,是对这种消耗精神与贬低尊严的行为做出的最直接的评价。
即便内心常常悲哀又疲惫,斯通纳依然对大学的精神和意义有近乎偏执的坚持,这不仅仅是价值原则,也是他整个人生信念的核心。而放弃对这些关键价值的坚持,不仅是一时的妥协,更意味着主动向可预知的深渊堕落下去。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坚持非常清醒与理性,绝非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出于捍卫自我阶层优越性而做出的狭隘举动。相反,斯通纳对自己的身份有种近乎严苛的低视,某种程度上,他甚至认同马斯特斯说过的:“大学就像一个庇护所……是给那些体弱、年迈、不满以及失去竞争力的人提供的休养所。”然而世俗层面的这一认知与精神层面的毫不退让完全没有矛盾,因为世俗的自我放得越小,精神的世界才可能越加宽阔。就像最初指引他走向文学的斯诺曾提醒他的:“莎士比亚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讲话”,斯通纳的一生,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相信“他读过的弥尔顿的诗歌或者培根的随笔,乃至本·琼森的戏剧改变着这个世界”,而他,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捍卫这份文学的价值是他的义务。
如此看来,斯通纳的身上几乎有西西弗斯的悲剧性,他的这种不妥协的坚持常常遭遇结果上的失败,但结果从来都不能消解过程的意义,因为坚持本身,就是一切。法拉奇曾自白式地说过,“你经常,几乎总是失败,然而你根本不必为此失去信心”。从这个角度来说,斯通纳当然是生命的健者。
悲悯的底色
很难只用一个事例来证明斯通纳身上萦绕的这种难以名状的品质,在他忧伤的眼神里,在他无奈的叹息里,在他迷茫的困惑里,都能看到“悲悯”的影子。
在斯通纳后来的一生中,常常想起早年去世的朋友马斯特斯,尽管他说话狂妄鲁莽,却被斯通纳引以为唯一的知己。他曾这样评论过斯通纳:“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你无法面对它们,你又不会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执了。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在他们都还处于人生的青年阶段,还未经历风风雨雨的时候,马斯特斯已经对斯通纳的命运有了深刻的揭示。
除了对那些最重要的价值从未放弃过坚持,斯通纳是一个对生活的很多部分放弃了争辩的人。在他人到中年时,厌倦感常常涌起:“他已经四十二岁,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记住的东西。”但把这种情绪仅仅和“颓废”联系在一起,论证斯通纳过了“失败”的一生,显然过于简单。
因为“良善”是这些态度背后非常重要的底色,一旦涉及到旁人,他总是无限地压缩自己,斯通纳的一生,很少为自己的愉悦求索过什么。他新婚不久就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失败了,这带给他许多现实的煎熬,但是几十年间,他都尽量尊重妻子伊迪丝,没有抱怨。他与劳曼克思的龃龉带给他繁复的教学工作和晋升无望的职业生涯,他也不觉得怎样,唯一只希望不要因为教师之间的问题影响到学生。与凯瑟琳的感情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冒险,他甚至想过抛弃一切,但结果没有。是因为他无法感知痛苦吗?还是他格外“懦弱”?也许确实有软弱的部分,就像每一个人一样,但一个仅仅只是懦弱的人无法触发我们如此深重的感同身受。在任何时候,他都不希望他者因为自己而受苦,对他者的命运有本能的同情,这是悲悯的向度。他性格中的忧伤底色,也许来自血缘的传承,或许是土地的给予,或许是知识的滋养,总之,“在他内心深处,在他的记忆深处,是对困苦、饥饿、忍耐和痛苦的知悉。”
时间的隐匿与觉察
当我们基本熟悉斯通纳这个人物,再回头看待这部曾经失落的作品,会发现小说不合时宜的命运与斯通纳本人那种细微的随时随地的“格格不入”构成了惊人的吻合。上个世纪中期后现代主义大行其道的美国,《斯通纳》这样“不后现代”的小说失意蒙尘不难理解。小说结构完整,从生到死,没有跨越地叙述了斯通纳的一生。语言尽可能的朴素,展示出刻意经营的冷静和节制,与人物的性格和故事的风格相辅相成。
在此之中,有一个特殊的因素值得注意——时间,当我们尝试整体性地理解这部小说时,会发现重要的一点:时间感消失了。
这么说也许有点矛盾,因为几乎每一章的开头都会强调年份和岁数。然而,这种强调很可能起了相反的作用,在斯通纳的一生,时间的意义被最大程度淡化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生日、博士毕业或结婚的日期不重要,而是在他极其平缓且排斥戏剧性的人生节奏中,日期只是提醒着读者或者斯通纳本人,此时是中年抑或晚年,但在推动故事进程上,似无实质贡献。
时间感隐匿的另一重表现是,尽管斯通纳的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前期至中期,但它其实并不一定非要“发生”在那个时空之下。小说的扉页有这样一段话:“这是一本虚构的小说,即其中所描绘的人物没有以任何真人为本,无论在世的还是已故的;另外,其中没有任何事件映射我所熟悉的密苏里大学的真实事件。”时至今日,这样一段标注的作用不仅是微弱的,还可能是相反的。因为文字所创造的世界也许是更真实的世界,斯通纳们依然活在今天,那种孤独,那种哀伤,那些挫折,那种坚持未必指向某个具体的个人,却可能指向每一个人。“小说家们经常写到这个要素,他们害怕这个要素,同时又将自己的信赖置于其中,这个要素就是时间。时间证明他是对的,而且证明的方式超过了他最谦逊的预期。”好的作品与人类共情共感,是永恒的。
《斯通纳》常常被认为是标准的学院小说,可能因为作者约翰·威廉斯是大学教授,而描写的环境又是大学。基于两者相似的题材和人物群像,阅读《斯通纳》的过程很容易让人想起钱锺书的小说《围城》。这是风格差异很大的两部作品,《围城》也许代表了一类知识分子小说,它的基本态度是讽刺戏谑的。那种戏谑有意无意间造成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人物的这种“文学性”越强烈,距离就越明显。读者可以很明确和人物划分界限——“我们不一样”。但《斯通纳》不是这样,作者通过对人物内心的剖析而展露出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对外在世界的困惑,诚恳得令人动容。写作者、读者和斯通纳仿佛都处于一个位置,那种不幸的预感缠缠绕绕,但具体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生命不断地撞见折磨,一次又一次地跌倒,真实又残酷,人物和读者几近重叠,而小说的意义也由此拓展。
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的演讲中这样说:“没有这古老的普遍真理,任何小说都只能昙花一现,不会成功;这些真理就是爱、荣誉、怜悯、自尊、同情与牺牲等感情。”《斯通纳》是诸多优秀作品对这一观点加以佐证的又一眀例。
(作者系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