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翎:一个清瘦的影子
蓝翎与杂文
蓝翎,是我的师父,但他称我为“刚老弟”。他去世甚早。2005年2月8日,农历除夕,一大早的电话铃声后是蓝翎夫人颤抖的声音:“蓝翎走了。”我当即赶往。蓝翎过世后,我和师父们的聚会——袁鹰说是“自费吃喝”——在报社周边的小饭店中继续进行,每隔两三个月一次。袁鹰每次都指着一个空座位说:“要是蓝翎在就圆满了!”
蓝翎去世后,袁鹰很快写了《悼蓝翎》:“往事历历在目,我们第一次相识于1954年10月,蓝翎和山东大学时期的同窗好友李希凡,合作写了两篇关于《红楼梦》研究的评论,向前辈专家的观点挑战,很有一股当时难得见到的锐气。被毛泽东主席赏识,誉为敢于向权威认真挑战的‘小人物’,一夜之间声名大振。”不久,蓝翎从北京师范大学工农速成中学调入人民日报社,那年他23岁,是文艺部最年轻的编辑。而李希凡当时还在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研究班学习。袁鹰在文中说:“调他(李希凡)来报社需经过吴玉章校长批准,所以迟了一些时候。两位‘小人物’一时间成为万人瞩目的名人,披满身光彩步入文坛。”
蓝翎到来一年多后,恰逢《人民日报》改版,恢复文艺副刊。副刊的特色之一,是每天版面头条位置必定是一篇加花边的杂文。蓝翎就是杂文编辑之一,他对这项工作有很浓厚的兴趣,抱着极大的热忱进入角色。正是工作和兴趣使然,蓝翎自己也开始写杂文。此一时期,应是蓝翎成为一代杂文名家之始。袁鹰写道:“那一个时期,杂文大大兴旺,老作家纷纷拿起笔,茅盾(署名玄珠)、周建人、夏衍(署名任晦)、巴金(署名余一)、王任叔(署名巴人)、王缉和(署名秦似)、徐懋庸等几位带头,一大批中青年杂文家群起响应,蓬蓬勃勃,此呼彼应,确实有点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景象。”
据蓝翎后来统计,从1956年7月1日到1957年6月6日,不到一年时间,仅《人民日报》副刊就发表了约500篇杂文,作者200余人,各地报刊上发表更多。蓝翎后来追述:“篇目之多,作者之众,影响之大,实属空前,说它(这段时期)对杂文的‘复兴’起了带头的作用,并不过分。”
袁鹰说:“蓝翎对这个应该载入现代杂文史的‘复兴’是有功绩的。他本人也从一个古典文学研究者转换为年轻的杂文家,他出手很快,文笔犀利,抓住合适的题材,立刻就能拿出一篇。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高低贵贱’论》《笔下有冤魂》等篇,当时都产生较大影响。”
瓜田与叙事
蓝翎回忆往事时,轻松而不怨愤,还带着幽默。他曾在河南农村某地劳动,生产队长看他瘦弱,便问:“你瘦瘦小小的,怎么当得了右派分子?”蓝翎一笑:“我在生产队干农活,还胖了点。”队长说:“中!不要再去干活了,你去看瓜田。”这个夏天,被蓝翎称为“瓜田李下”的日子。蓝翎每晚在好大一片瓜田巡察,吃瓜不要钱。他一个人住在地头的窝棚里,窝棚顶的架子上挂盏汽油灯,可以读书,读《人间词话》《梦溪笔谈》。巡夜时执手电筒,看到有路人偷瓜,蓝翎就叮嘱他们:“把瓜皮扔远点。”队长偶尔会问:“有偷瓜的吗?”蓝翎说:“吃瓜不算偷。”
我几乎从未见过蓝翎穿新衣服,比如笔挺的白衬衫。他常穿布鞋和洗得很干净的蓝布上装。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南头,我和他隔着两间办公室,分别是李希凡和袁鹰的。我从工厂送小样回来,有时会在走廊上碰见他,或者在他办公室小坐聊会儿天。说是聊天,其实是蓝翎为我授业解惑:“诗,一般都从抒情开始,李白就是这样。但年岁大了,会想起杜甫。为什么?杜诗中多了点叙事的成分,他在诗中讲一个故事,比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谁住茅屋?谁住秋风能破的茅屋?穷人,活得很艰困的老百姓。杜甫显现的同情心,是以穷苦农人和茅屋展开的,是为民呼号的,倘若没有茅屋的叙事,就没有了这首诗的全部现实和历史价值,以及所有魅力。”他又嘱我:“叙事是一切文学体裁的基础。”
《人间词话》
1993年秋天的某日,我合上手中的《人间词话》,准备下班时,碰见了蓝翎。我俩同行。从文艺部办公室到报社大门有很长一段路,出了大门,蓝翎要陪我走一段,说想跟我聊聊王国维。我请教蓝翎:“《人间词话》里反复说境界,但论家却少有细致的梳理。”蓝翎说:“读者一般都会把‘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称为‘三境界说’。此三境界,其实是《人间词话》境界说的统领,刚老弟,你说呢?诗词最应倚重的是什么?众说纷纭。《人间词话》定于一尊:境界!王国维细说境界,刚老弟,你是诗人,能举几例吗?”
我回答道:“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怜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等等。”
蓝翎告诉我:“王国维还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得此真谛,非一读再读,且在写作实践中累积心得体会不可。我有时会惶恐地觉得,我们正远离读书的时代。”
出得报社大门,金台路两侧的鸡爪枫叶在夕照中悠悠落下,红艳艳地铺在人行道上,而夹杂其间的银杏树叶,金闪闪地和枫叶相伴。从初秋到仲秋,秋风是造景者,枫树、银杏先在枝头染红披金,唯恐人们不及抬头,便落到路上,让你看到秋色烂漫。我们一边感叹秋日风景,一边道别。走了两三步,蓝翎又回头说:“刚老弟,就这一段路,便有多少风景!但我们总是脚步匆匆、心事重重,风景不见了,境界何在?”说完,蓝翎飘然而去。而“景”与“境”,则萦绕我心中矣!
久别重逢
蓝翎总是轻轻地走到你面前,轻轻地说话,轻轻地离开,说他“飘然而去”实不为过。岁月蹉跎,这一飘,竟是我飘到了很远的法国巴黎,一别3年。回国后,我与蓝翎相约在饭店聚餐,饭后品茗聊天。蓝翎问:“读了很多书吧?那地方中文书好买吗?”我说:“我在友丰书店还买到了《人间词话》。”蓝翎莞尔,大约想起了几年前的对话。提及法兰西,他说:“那是一片有风景的土地。”我说:“感受风景大约是和心境相连的,且与时地有关。”蓝翎有兴味地说:“愿闻其详。”
“我下决心在秋日去一次枫丹白露宫,是因为一种好奇:什么样的风景诱使朱自清,做出了如此美妙的翻译?”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法语本义为“美丽的泉水”。徐志摩则较朱自清更早译为“芳丹薄罗”。枫丹白露宫坐落在约170平方公里的树林中,林中有橡树、栎树、白桦、欧洲山毛榉、悬铃木、椴木、香柏木等,还有泉水。树木各有姿态、风情,各色树叶在秋风中任意晃动,晃动着大地和天空。“我心里却会闪过一种感慨——那是外国的。或可说,风景的欣赏和情绪,不仅关乎风景,也关乎风景的所在地?为什么在中国的森林中,我总是很快被树木的清香和野花野草所陶醉?”
蓝翎说:“或许这就是家国情怀。”稍顿,他又说:“诗人目睹自然风物,心有所动,有一个移情的过程。在自己的国土上,你的移情更为丰富而且习惯。”我说:“是的,站在自己的国土上,回到崇明岛的芦荡中时,我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亲近和踏实的感觉。我会大口地呼吸。”
蓝翎把话题转到《人间词话》上,说不妨从字里行间,推想王国维的心路历程,这是很有趣的。如对词人的评价,先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温、韦,后此姜、吴,皆不与焉”之语。上述5人,即李煜、冯延巳、欧阳修、秦观、周邦彦。后又说:“唐五代之词……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蓝翎又说:“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种看法,都是自己的见解,因而都是有片面性的,虽王国维也不能例外。他最推重的冯延巳善写闲情,再发逸致。可是今天,我以为读苏东坡的人数,远超读冯延巳的人,为什么?作品要经过时间的拣选,且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虽王国维也不例外。一时的‘第一’‘著名’云云,均可小看,不足为训。”
2003年春,我太太得知京郊某地有广东人做盐焗鸡,品尝后觉得味道不错。我便买了3只,分送袁鹰、姜德明、蓝翎。退休多年的蓝翎正在写作,我在诸多师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用毛笔以蝇头小楷、按古式竖行书写书稿的场景,这令人叹为观止。他留我小坐喝茶,并送我一幅书法,写的是我的一首九行抒情诗《南屏晚钟》:
把风尘带进山中,
抖一抖心灵,
像泉水一样轻松,
石也亲近草也热情,
又想做樵夫又想做牧童,
东山有庙西山有松,
山山都有古风,
半生奔波此刻闻道,
杜鹃斜阳听南屏晚钟。
落款:录书徐刚兄九行诗以奉 金台闲人蓝翎
蓝翎告诉我:“这首小诗里有一点‘空’和‘闲’的味道。”
从武夷山到天目山
我是1985年夏天离开《人民日报》,到《中国作家》担任报告文学编辑的。从我熟悉的诗歌,到陌生的报告文学,仿佛是因缘巧合,也促成了我写作的一个转身。其时,恰逢大兴安岭大火,我第一次目睹了一处森林的灾难,便查找了一些相关的资料,内心有创作的冲动。那时,有一位我尊敬的好友告诉我,武夷山有位用生命保护林木的奇人陈建霖,并嘱我:“你要去一趟,好好写!”1987年9月,我便请假,自费直奔武夷山。临行前,我给师父们电话辞行。艾青说:“走进自然,是美好的开始。”蓝翎说:“多一次登临,多一次远望,你会有意料不到的收获。”
上得武夷山,山和人的故事便接踵而来。某日,陈建霖刚刚上班,依惯例一早便巡山,直奔鹰嘴岩——他牵挂着那里的一棵巨松,刚好遇见了正在砍伐松树的老乡,他连忙抱住了那棵树,止住了那把斧子,先劝后求,声泪俱下。农人说没钱买柴火,只好上山砍树。陈建霖连忙从口袋里掏钱,只有5元。他告诉乡人:“我回家拿钱,你等着。”回崇安县城家里取钱再上山,用60元钱保住了一棵老树的命。待老乡一走,陈建霖抚摸着被斧子砍伤的树,像个孩子似的哭了。陈建霖又在幔亭山房树“毁林碑”,勒石铭文云:“……今者保护森林,政府有明令,凡我人民宜各有责遵守之,况性有自觉,心有自尊,肥己捐公被人鄙,非君子所为,则名山胜概益增华美,记事勒石,示告诫焉……”
半个月后,我转赴浙江天目山林场,找一个老人。又是一座山和一个人。老人是天目山林场的老场长,叫宋永增,年近80,比陈建霖大近40岁,1982年离休。宋永增是一名老共产党员,1960年到天目山做林场场长,他说:“我刚去的时候,山里有座庙,只有庙里的和尚拿着棒子在管山,盗伐的人有浙江的,有安徽的。安徽那边的天目山已成荒山秃岭,就来砍浙江这边的林木。”宋永增到天目山,先拜访了小庙及和尚,然后招工。他白天盖房、种树,晚上巡山。和尚带路,一人一根长木棒。遇见盗伐者,他们先是口头警告,如果跑掉的,便作罢;如遇蛮横惯犯继续砍树的,便先行包围,再警告,仍不服从者,便一路追下山去。天目山旁,是古关隘千秋关,衰草依稀。老宋带着林场工人连种了3年树,吃了3年沙土,9000亩森林终于绿了千秋关。天目山凡是缺林少树处,宋永增便遍植名木,它们都已成为天目山林场的一部分。每当太阳升起,树木便开始劳作,把清新的空气散向人间;夜晚,在海拔1100米的峰峦间,小鸟归巢,林中有手电筒的光闪过,那是巡山的宋永增。
老场长拉着我的手,不容分说,把我从宾馆接到了他的家——天目山下3间平房里。他说:“住家里舒服,我老伴做的家常便饭好吃!”在老场长将我牵到他家的一路上,我看到他的手是变形的,右手的手指特别瘦长,双手长满了重重叠叠的茧子。老场长告诉我:“林场初建时特别稀罕的是小树苗,尤其是高品级的乔木树苗。天目山的林子里、山路边有野生的小树苗,有的长在石头缝里,我便抠,抠泥巴,抠石头,把小苗连根抠出来。”这一抠就是30多年啊!天目山红枫红了时,我告别老场长,背包里是《伐木者,醒来!》的手稿。
语言的不共性
蓝翎找了家金台路附近的小饭馆,请我小酌。那一晚,他兴致很高:“诗文本一家,侧重有不同。最关键的是语言文字的锤炼,是诗性写作。”我请教蓝翎:“诗文体裁有别,构思的方法不一,具体到写作,切入点或有不同。但我在写作散文及《伐木者,醒来!》时,笔下会有诗的语言闪现,便写在文章中了。”
蓝翎告诉我:“这就是诗与文的契合,是诗性写作的基础。诗歌对其他文体的作用,是润物细无声的,概而言之,是诗性在不经意间流出。具体而言,是遣字造句,即所谓文字,不一般化的、诗性的文字,也就是它的独特性。‘不要把我和别人相提并论’,看似狂语,其实是一种境界,那是指语言文字的不共性,可理解为只属于我的语言文字。《伐木者,醒来!》中,有点这种味道。”同时他又提点我:“刚老弟,要把写诗和生活分开,思维敏捷之于诗,为才华;但在日常,重要的是相善于群。”
我们还谈起了辜鸿铭——这个当年在北大校园里扎着小辫子,经常独自徘徊而又学贯中西的“怪人”。蓝翎特别欣赏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中的这段话:“实际上,中国的毛笔或许可以被视为中国人精神的象征。用毛笔书写绘画非常困难,好像也难以精确,但是一旦掌握了它,你就能够得心应手,创造出美妙优雅的书画来,而用西方坚硬的钢笔是无法获得这种效果的。”
难怪蓝翎是用毛笔以蝇头小楷、按竖行格式写作的。不知道是在《红楼梦》还是在别的书里,他寻得了“古风”的痕迹。蓝翎的手稿整齐地叠放在一间小书房的案头,如今墨迹安在?
蓝翎已远行20年。我闭目就能看到,不远处那个清瘦的影子。
(作者:徐刚,系诗人、报告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