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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学家眼中的古代经典——朱自清的《经典常谈》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5年07月04日12:37

在多数读者的心目中,朱自清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人们熟悉他,主要因为其散文《荷塘月色》《匆匆》《背影》等。倘若翻读文集或全集,却可知朱自清的散文,占的份额其实并不多,占了绝大多数的是书评、杂记、游记、有关语文教育及其他方面学术论文,这其中就包含了一册珍贵的于抗战中完成并出版的《经典常谈》。

阅读经典的意义

抗战时期,民族处于危难时节。此刻,为何还提倡读经典,意义何在?出版序言中,朱自清这样说:“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这个说法很有力。一个时代,一个民族,即使在血战之中,人们也需经典训练。经典并不是让人立即有用于打仗或赚钱的能力,而是通过文化意识获得,开阔眼界,拓展精神。朱自清再加上一句:“再说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国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典,也有接触的义务。”这话有分量。一个人说自己受过教育,那么,他对自己的文化经典,就“有接触的义务。”这样明晰又坚定的话,应该作为阅读“经典”的经典解说词。

那么,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古代经典,应该包括哪些内容呢?“本书所谓经典是广义的用法,包括群经、先秦诸子、几种史书、一些集部;要读懂这些书,特别是经、子,得懂‘小学’,就是文字学,所以《说文解字》等书也是经典的一部分。”很明显,这里的经典,相较于传统理解范围的数量,是减弱了不少,可阅读工具的“小学”(文字学)《说文解字》,也添加入列了经典范畴。这又显现了一种现代观念的参与。

在朱自清的心目或眼中,我国古代经典,大致包含哪些内容?这部书中,他排列了这样十三种类:说文解字第一;周易第二;尚书第三;诗经第四;三礼第五;春秋三传第六;四书第七;战国策第八;史记汉书第九;诸子第十;辞赋第十一;诗第十二;文第十三。这中间,有的是一部部书,譬如《说文解字》《诗经》《史记》《汉书》《战国策》……有些是类别:诸子、辞赋、诗……这是范围区分。可重要的,应该是解读。解读才能突显经典意义,才能显现著述者的现代眼光和文字能力。

朱自清在抗战期间出版的部分著作。朱自清长期关注中学语文教育,与叶圣陶合作,撰写、编选了多部关于语文教育与学习的论著。

将《说文解字》排在经典之首

朱自清所列的内容虽只有十三篇,可经典的形成、传播以及在历代发生的影响,都颇为繁复,厘清它们,绝不容易。我们的介绍,也只能选择性地略加引述,期望人们有窥斑见豹的印象。比较特殊的,朱自清让一部文字学著述《说文解字》进入经典行列,并把它排在第一。我们就来看看他是如何陈述这部著述的。在引出远古仓颉造字传说故事后,作者叙说了早期文字庞杂情形,后来秦始皇为了统一文字,让李斯、赵高、胡毋等人作篇章加以集中;直到东汉“有个许慎,作了一部《说文解字》。”朱自清认为:“这是一部划时代的字书。”具体而言:“现在我们要认识商周文字,探寻汉以来字体演变的轨迹,都得凭这部书。而且不但研究字形得靠它,研究字音字义也得靠它。”研究文字的形音义,以前叫“小学”,现在叫文字学。这部书为何能入选经典:“以前学问限于经典,所以说研究学问必须从小学入手;现在学问的范围是广了,但要研究古典、古史、古文化,也还得从文字学入手。”“《说文解字》是文字学的古典,又是一切古典的工具或门径。”文字学的意义价值,今天更加突显,将《说文解字》纳入经典,可见作者眼光到底不同,十分的现代先进。

记录我国春秋时期历史的著述,最主要的便是《春秋》一书。朱自清的说法是:“‘春秋’是古代记事史书的通称。古代朝廷大事,多在春秋二季举行,所以记事的书用这个名字。”当时的书不易保存,只有鲁国春秋保留下来,即《鲁春秋》。后来《春秋》成了专名。这部书虽然久远,可据朱自清讲:“《春秋》可是一部信史,里面所记的鲁国日食,有三十次和西方科学家所推算的相合,这绝不是偶然的。”笔者查询资料可知,《春秋》一书,记载日食情况三十七次,采用今天的日食推算模型回推,可以匹配有三十三次。可见两千五百年前古人天象观测记录的精确性。它确实堪称“一部信史”。

我国历史文字记载年代十分久远,按朱自清说法:古代史官记事,有两种“目的”:一是“征实”,二是“劝惩”。一方面留存真实历史,再是通过历史教训,给后人指示好或不好,以便鼓励(向好)或惩戒(不好)。这两种目的,今天的历史著述依然秉承。可《春秋》一书,记载太过“简略”,需要诠释,这就有了后来相传为左丘明诠释简称《左传》的《左氏春秋》。对《左传》的评价,朱自清说得非常有味:“杜预作《春秋序》,论到《左传》,说‘其文缓,其旨远’;‘缓’是委婉,‘远’是含蓄。”有这两点,《左传》就“不但是好史笔,也是好文笔。”也就是说:《左传》不仅是一部好的历史著作,还是上佳的文学作品。

《左传》本身就是史书,可要称它文学,就得证明。朱自清认为:《左传》的文学本领,表现在记述辞令和描写战争上:“《左传》所记当时君臣的话,从容委曲,意味深长。只是平心静气地说,紧要关头却不放松一步;真所谓恰到好处。”“战争是个复杂的程序。叙得头头是道,已经不易,叙得有声有色,更难;这差不多全靠忙中有闲,透着优游不迫神儿,才成。这正是《左传》著者所擅长的。”朱自清本人是杰出文学家,对文章中记叙、描摹,体会极深,所以解说《左传》文学的成绩,来得精确而得心应手,文字也真“透着优游不迫神儿”。

《史记》《汉书》并称良史绝非偶然

《史记》《汉书》,人们常常并提。按朱自清说法,原因有两个:一是它们是最早的有系统的历史。再早的《尚书》《国语》《左传》《战国策》,或记言,或记事,都简短散碎,而《史记》创了“纪传体”,叙事自黄帝直到作者当朝,前后三千多年。《汉书》采用了《史记》体制,以汉代为断,记汉高祖到王莽事,二百三十年。后来中国称为“正史”的其他二十二史,都采用断代成书方式。《史记》《汉书》“可以说是‘正史’的源头。”二,历史意义价值外,这两部书都进了文学史,“成了文学的古典”。它们的写作,充满了文学的处理方式,尤其《史记》,塑造出一批鲜活的历史群像。当然,社会环境的因素,在不同时期,人们欣赏它们的程度,还有差别:“大概东汉、魏、晋到唐,喜欢《汉书》的多,唐以后喜欢《史记》的多,而明清犹然。”“这是两书文体各有所胜的缘故。”

司马迁的身世,人们了解不少。朱自清对《史记》写作情况陈述,也颇有识见。他认为司马迁著述的重要,与他的志向有关:“司马迁是窃比孔子的。孔子是在周末官守散失时代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司马迁是秦火以后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他们保存的方法不同,但是用心一样。”《史记·自序》里,司马迁引了董仲舒述孔子的话,朱自清用白话引出:“我有种种觉民救世的理想,凭空发议论,恐怕人不理会;不如借历史上现成的事实来表现,可以深切著明些。”这便是孔子作《春秋》的趣旨。司马迁“窃比孔子”,志向极高远。他在著名的《报任安书》中说他的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史记》写作,朱自清认为,有司马迁自己的深切认知:“《史记》虽然窃比《春秋》,却并不用那咬文嚼字的书法,只据事实录,使善恶自见。”对于这部巨著中作者参加的议论,朱自清报以同情的理解:“司马迁自遭李陵之祸,更加努力著书。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废名裂,要发抒意中的郁结,只有这一条路。”“天道的无常,世变的无常,引起了他的慨叹;他悲天悯人,发为牢骚抑扬之辞。这增加了他的书的情韵。”“后世论文的人推尊《史记》,一个原因便在这里。”

司马迁在著述中表现出的人生认知,遭到一些后来者的非议。《汉书》著述者班固父亲班彪,认为司马迁:“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论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说他太看重金钱,过分褒扬游侠。朱自清替司马迁辩解:“至于《游侠》《货殖》两传,确有他的身世之感。那时候有钱可以赎罪,他遭了李陵之祸,刑重家贫,不能自赎,所以才有‘羞贫穷’的话;他在穷窘之中,交游竟没有一个抱不平来救他的,所以才有称扬游侠的话。”历史也是现实的体验,是人生境遇的累积,这是接近历史真实的正常方式。只是说些维护“大统”之类表面漂亮大话者,如何能潜入繁复历史的幽密深处?

司马迁终成为历史巨子:“自出机杼,创立规模,以驾驭去取各种史料的,从《史记》起始。”行游万里,涵纳书海,以巨椽之笔:“贯穿经传,整齐百家杂语,成一家言。”我们今天还不由得虔敬感念,司马迁“靠了他的笔,古代许多主要人物的面形,至今还活现在纸上。”倘若要勉力比较两部史书,也可以借到朱自清的简括之笔:《史记》“文直而事核”,《汉书》“文赡而事详”。司马迁“感慨多,微情妙旨,时在文字蹊径之外;《汉书》一览无余,情词俱尽。”但“组织的宏大,描写的曲达,也同工异曲。二书并称良史,绝不是偶然的。”

限于篇幅,朱自清这部讲解古代的《经典常谈》,只能简括介绍于此。好在这几个章节,已显现了新文学家对经典的熟稔,也展示了当代学人对经典的最新判断(写作过程,除去阅读最新文章著述,朱自清还借阅了当时西南联大多位一流学者的稿本参考);作者散文家的绵密又确当的笔致,使我们在领受经典精神的同时,又获得优游水溪间的自在清亮阅读美感。这样的感受,对于较为难懂的经典,是不多的。这也是笔者敢于、乐于举荐更多人打开《经典常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