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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端木蕻良与汪曾祺
来源:解放日报 | 孙郁  2025年07月03日09:48

老舍曾经说,北京文联他最怕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端木蕻良,另一个是汪曾祺。意思是,将来这两个人的写作,会有成就。这个说法出自汪曾祺的文章,我问过林斤澜,他说是确实的。

20世纪50年代初,老舍主编《说说唱唱》月刊的时候,端木蕻良与汪曾祺都是编辑。老舍不久就感受到,这两个晚辈都有内在的爆发力,前途不可限量。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较为亲近的。

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北京日报编副刊时,老舍已经离世多年了。老编辑谈起旧时北京文坛,不免生叹,也由此知道了不少旧闻。我曾向端木蕻良和汪曾祺约过稿,从他们身上明显感到不凡之气。那时候的散文、随笔能抵得上他们的,的确不多。

端木蕻良与汪曾祺都善写短文,读起来通透自如。他们的读书笔记与人物素描颇为传神,文章举重若轻,余味缭绕。许多年间,副刊上的作品多就事论事,有时候也不免八股气。而他们写来的文字,平淡中有一种内美,也常有出人意料的妙笔。这在国内小品文中,称得上上品。

老舍当年欣赏两人,其实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没有的东西,那就是京派传统。而老舍属于京味作家,他方言中的文气也是两人所无的。我们知道,京派传统到了20世纪50年代已经式微,知堂隐退到“苦雨斋”翻译希腊经典,废名离开北京到了东北,沈从文则改行到文物单位了。端木蕻良早年毕业于南开中学和清华大学历史系,知识背景与京派有所交织,汪曾祺在西南联大时随沈从文读书,自然承袭了京派意绪。但两人在20世纪50年代的写作有意回避自己的趣味,他们知道,积习在新的时代里要有所改变的。

端木蕻良曾多次随老舍调查北京风土,了解文物与各类文人群体。我想那过程中,彼此的交流也是有趣的。而汪曾祺在20世纪50年代每年去老舍家的聚会,所显示的气质,也是让老舍不能忘记的。这些在一些回忆文字中,可以找到印证。

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端木蕻良与汪曾祺被抑制的审美趣味井喷般出来。前者从左翼精神转入京派历史趣味和诗文趣味,还保留着鲁迅传统的某些遗风。后者则跳出样板戏写作的框子,回归到废名、沈从文的某些路径上。但他们的回归京派趣味,已经与民国语境大不相同,眼界不限于书斋中,辞章也多见弹性。这不仅沿袭了某些五四传统,也在向古代辞章致意,文章学的意味也出现了。

汪曾祺对端木蕻良一向佩服,对他的评价高于对当时其他一些人。北京文联的老作家中,老舍、赵树理之外,端木蕻良的分量在他心里最重。有一次我去汪曾祺家里,谈及香港一本文学杂志创办多少周年的活动,国内许多作家都写了祝贺文章,汪曾祺说,写得最好的是端木蕻良,他自己的那篇还是过于普通了。

端木蕻良也是欣赏汪曾祺的。他看到汪氏那篇悼念沈从文的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认为所作的诗句“尤及回乡听楚声”中的“尤及”二字很好,是深味其中味道的。那么说他们心有灵犀,也是对的。他们平时没有什么交往,彼此只在心里惦记,可谓君子之交。端木蕻良去世后,汪曾祺写了一篇悼念文章《哲人其萎——悼端木蕻良同志》,文中谈到端木蕻良的学识:

他善写旧体诗,由重庆到桂林后常与柳亚子、陈迩冬等人唱和。他的旧诗间有拗句,但俊逸潇洒,每出专业诗人之上。他和萧红到香港后,曾两个人合编了一种文学杂志,那上面发表了一些端木的旧体诗。我只记得一句:

落花无语对萧红

我觉得这颇似李商隐,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端木的字很清秀,宗法二王。他的文稿都很干净。端木写过戏曲剧本。他写戏曲唱词,是要唱着写的。唱的不是京剧,却是桂剧。端木能画。和萧红在香港合编的杂志中有的小说插图即是端木手笔。不知以何缘由,他和王梦白有很深的交情。我见过他一篇写王梦白的文章,似传记性的散文,又有小说的味道,是一篇好文章!王梦白在北京的画家中是最为萧疏淡雅的,结构重留白,用笔如流水行云,可惜死得太早了。一个人能对王梦白情有独钟,此人的艺术欣赏品味可知矣!

但新京派作家中,端木蕻良的影响一直不及汪曾祺,什么原因,值得思考。

我想,一点是端木蕻良在啃一个不好啃的馒头,晚年研究红学,走入神秘之境。写《曹雪芹》这样的书,难之又难。而汪曾祺则还在人间烟火里,于市井与野地中,生出苏轼式的仙气,与读者的距离近。汪曾祺散文的神韵,是受到端木影响的,比如端木回忆人物的文章,善于从细节出发,在平淡处露出学识,汪曾祺对此颇为喜欢。我们看他谈沈从文、金岳霖,也用了类似审美趣味。但端木的文章,还保留着时风里的某些概念,而汪曾祺没有,完全是一清如水,显得更为纯粹。另外一点是端木与时代的对话性弱于汪曾祺,对于历史遗迹的明与暗,缺少亲历性的回溯,与读者在一些地方有些隔膜。像汪曾祺的《晚饭花集》《蒲桥集》这类经典的集子是没有的,所以,端木蕻良是身后寂寞,汪曾祺则热度不减,名气不亚于自己的老师沈从文了。

不过,他们两人相似的地方很多。从回忆老舍的文章可以看到,两人都喜欢老舍的趣味,端木蕻良在《忆老舍先生二三事》中有这样的片段:

老舍先生除了酷爱张大千、齐白石的画,也喜欢收藏。他特别喜欢收藏瓷器,不管官窑、民窑,不管什么朝代,只要制作精良、花色不凡,他都品玩,爱不释手。赵树理曾送他一只“酒桃瓶”,当时琉璃厂很多,不久就买不到了。我也送了一只雪花兰瓶,老舍先生都很喜欢。

汪曾祺那篇《老舍先生》,这样写道:

老舍先生藏画甚富,大都是精品。所藏齐白石的画可谓“绝品”。壁上所挂的画是时常更换的。挂的时间较久的,是白石老人应老舍点题而画的四幅屏。其中一幅是很多人在文章里提到过的“蛙声十里出山泉”。“蛙声”如何画?白石老人只画了一脉活泼的流泉,两旁是乌黑的石崖,画的下端画了几只摇摆的蝌蚪。画刚刚裱起来时,我上老舍先生家去,老舍先生对白石老人的设想赞叹不止。

有趣的是,汪曾祺后来写小说,借鉴了老舍的京味,把老北京的审美带了进来。而端木蕻良则寻觅更远的东西,到曹雪芹的世界驻足,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比较起来,汪曾祺还是尘世里的诗人。京派过去与京味是互不相干的,但汪曾祺把它们结合起来。端木蕻良没有做这样的实验,他和茅盾交情深,喜欢作史诗,而汪曾祺对于宏大叙事是没有兴趣的,他是个安于寻常之态的人。

我曾经梳理过他们对于鲁迅的态度,发现视角是相近的。比如端木蕻良年轻时画过一幅鲁迅肖像,肖像没有金刚怒目的样子,很慈祥,像个可爱的父亲。他后来谈论鲁迅,对于先生温和的、暖意的东西更为关注,由此吸收不少的养分。汪曾祺谈论鲁迅,注意的是民俗意识、语言技巧和内在的学问。也从这些方面贴近先贤。由此可以看到,他们内心呼应的是鲁迅最为本然的一面,面对的也是鲁迅动人的部分。而他们的辞章里,是有几分鲁老夫子的温情。

端木晚年住在和平门文联家属楼,汪曾祺则住在蒲黄榆新华社的一个塔楼里,后来搬至虎坊桥。这几个地方我都去过。他们的家都普普通通,没有特别的装饰,也没有看到多少藏书。与老舍故居比,氛围颇为不同。这已经是两个时代了。而他们给后人留下的却是同样的东西,那就是思想的暖风。我有时想,北京这个地方,不同时代的文气,是有所交集的,又每每有所不同。同中之异与异中之同,乃古都风景错落有致的内因之一,这些都耐人寻味。倘能细细打量,那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