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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僧背后的阴影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范子烨  2025年07月01日12:39

佛教之进入中土,确为我国文化史上的一大盛事。自汉明帝刘庄(27-75)时代白马驮经抵达洛阳,至释道安(312或314-385)立寺于太行恒山,佛教已经在中土稳稳立足。据梁释慧皎(497-554)《高僧传》卷第六《义解三·晋庐山释慧远》(汤用彤校注本,中华书局1992版。下引此传简称为“慧皎《远传》”)所载,苻秦建元九年(373),道安迫于襄阳的政治形势,乃分张徒众,各随所之(参见[荷兰]许里和:《佛教征服中国》[下引此书简称为“《征服》”],李四龙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方立天:《道安评传》,《魏晋南北朝佛教论丛》,中华书局1982年版),于是慧远南适荆州,最后卜居匡庐。远公“化兼道俗”,利乐有情,与来自西域、开场关中的鸠摩罗什(344-413,或350-409)遥遥嗣响,音书不绝(《全晋文》卷一百六十一载其《遣书通好鸠摩罗什》《重与鸠摩罗什书》)。我们看《世说新语·规箴》第24条:“远公在庐山中,虽老,讲论不辍。弟子中或有堕者,远公曰:‘桑榆之光,理无远照;但愿朝阳之晖,与时并明耳。’执经登坐,讽诵朗畅,词色甚苦。高足之徒,皆肃然增敬。”这确乎是一代文化伟人和一代佛学巨子的盛业,其精神其风范与俊秀婀娜的庐山相映生辉,千载之下,仍然令人感动,令人景仰。但是,历史人物往往是非常复杂的,远公也不例外。为此,我在这里特为捻出四点,期能引起读者兴趣,并就教于方家。

一、《丧服》之学:庐山佛音中的别调

慧远大师作为东晋时代的文化巨人,于学无所不窥,他博览群书,学富五车,超越群伦。慧皎《远传》载:

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尝有客听讲难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是后安公特听慧远不废俗书。……远内通佛理,外善群书,夫预学徒,莫不依拟。

援引《庄子》之义来解释佛学问题,属于六朝名僧之“格义”,即用外书解说内典,当时风气如此,无足惊怪。但是,远公上庐山之后,大讲《丧服》之学,这却很值得我们注意。慧皎《远传》载:

时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次宗后别著《义疏》,首称雷氏,宗炳因寄书嘲之曰:“昔与足下共于释和上间,面受此义,今便题卷首称雷氏乎?”其化兼道俗,斯类非一。

试想:慧远这样一位高僧不仅讲论高深的佛法,而且传授世俗中吊丧问死的学问,这难道不是一道奇特的文化景观么?确 如宗炳(374-443)所说,雷次宗(386-448)的《丧服》之学来自慧远。清皮锡瑞(1850-1908)说:“南学之可称者,惟晋、宋间诸儒善说礼服。宋初雷次宗最著,与郑君齐名,有雷、郑之称。当崇尚老、庄之时,而说礼谨严,引证详实,有汉石渠、虎观遗风,此则后世所不逮也。其说略见于杜佑《通典》。”(《经学历史》六《经学分立时代》,《经学历史》,周予同(1898-1981)注释,中华书局1959年版)案《宋书》卷九十三《隐逸列传》:

雷次宗字仲伦,豫章南昌人也。少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笃志好学,尤明《三礼》、《毛诗》,隐退不交世务。……二十五年,诏曰:……后又征诣京邑,为筑室于钟山西岩下,谓之招隐馆,使为皇太子诸王讲《丧服》经。

可知在元嘉二十五年(448),雷次宗仍然还在讲授《丧服》经。古人所谓丧服是指服丧的有关礼仪。依照清阮元(1764-1849)校刻的《十三经注疏》,所谓《丧服》经当包含《仪礼》中的七篇文献(见于卷28-卷34),这七篇文献都以《丧服》为名,对服丧之礼有系统的表述;而《仪礼》的另外三篇文献《士丧礼》(见于卷35-卷37)、《既夕礼》(见于卷38-卷41)和《士虞礼》(见于卷42-卷43)与丧服亦有密切的关系。此外,如《礼记》卷六《丧服小记第十五》,卷八《丧大记第二十二》,卷九《本丧第三十四》,卷十《问丧第三十五》和《丧服四制第四十九》,这五篇文献也与丧服有关。故远公的《丧服》之学,实际上就是以丧服问题为中心的礼学。这种礼学具有很强的历史承传性,其本身并无十分深奥的的义理,其本质特征在于其社会的实践性。换言之,大多数人对有关丧服的知识系统或者学术体系,只能执行,只能实践,至于相关的教育、传播工作和直接服务于社会的解释工作则是专门学者的事。远公深知此种学问在社会生活中的实用价值,可以成为他日后弘扬佛学的“辅助之学”,所以他在南渡之后便师从豫章太守范宁(339-401)。《莲社高贤传·慧远法师》(《丛书集成初编》,第3350册,中华书局1991年版):

二十一,欲渡江,从学范宁。

范宁在《丧服》方面具有很深的造诣,在当时的政界和学界均有深刻的影响。唐杜佑(734-812)《通典》卷五十二载:

孝武帝太元十一年九月,皇女亡,应烝祠,中书侍郎范宁奏:“案《礼·丧服传》‘有死宫中者,三月不举祭’,不别长幼之与贵贱也。皇女虽曰婴孩,臣窃以为疑。于是使三公行事。

又载范宁《祭殇议》曰:

《祭法》王祭嫡殇,下及五代。愍怀太子、殇太子、哀太孙、冲太孙,自是先帝嫡殇,历代弥久,而庙祀之礼,于今未废,谓非礼典之意,宜从埋主之例。

凡此均可见出范宁在这一领域的权威地位。又如《通典》卷八十的《答王朔之问天子为后父母服》,卷八十一的《答谯王恬问王子为慈母服》,卷九十的《为旧君服议》,卷九十一的《难戴逵论马郑二义书》,卷九十五的《答曹述初问为前妻父母服》,卷九十九的《答郑澄问已拜时而夫死服》,卷一百二十的《答殷仲堪问改葬复虞》和卷一百三十的《答王荟问丧服变除》等等(以上文献并见《全晋文》卷一百二十五,各篇文献的题目亦从之),都显示了范宁在《丧服》之学方面的卓越成就。因此,慧远对他是特别尊重的。可以肯定,他从范宁那里学到并且掌握了有关丧服的丰富的知识,他的这种学习是有意的刻意的,而非兴趣的偶然的。六朝士人对丧服的问题也特别关注,丧服是当时每个人都不能回避的问题,原因正如陶渊明(365? -427)所言:“有生必有死。”(《陶渊明集》卷四《拟挽歌辞》三首其一)案嵇康(223-262)《与山巨源绝交书》(《昭明文选》卷四十三),其自述“七不堪”,有曰:“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因此,远公之研究、讲说《丧服》经,不仅抓住了礼学的要害,更抓住了人性的根本。而他讲授《丧服》经的本意在于吸引文化界的目光,这种颇为入时的“文化秀”完全是为他弘扬佛法服务的。荷兰学者许里和在《征服》中曾经指出:

至少在某些情况下,有人有意识地把调和或圆融作为一种策略,借助于中国的传统哲学和文学这个中介,向有文化的中国大众澄清、诠释这种外来的理论。

许氏的这一观点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慧远会在庐山的佛门中讲说《丧服》之学。由此可见,远公在文化上的用心颇为幽邈,在学术上也非常善于选择。但依照宗炳的说法,雷次宗的《丧服义疏》似乎颇有剽窃慧远“学术成果”的嫌疑,但焉知远公有关《丧服》之学的讲义不是当年求学于范宁门下时的听课笔记呢?

二、送客不过虎溪:慧远的交际才能

慧皎《远传》说慧远“三十余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每送客游履,常以虎溪为界”,送客是礼节,而送客不过虎溪,则是自重。慧远的交际才能主要表现在他很善于把握分寸。在中国佛教史上,慧远是一位颇有政治头脑,很善于和政治家打交道的名僧。庐山佛教的发展,与他在当时险恶的政治格局中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和游刃有余是分不开的。他接触的政治人物大都比较复杂,有很多人还是互相敌对的关系。慧皎《远传》载:

殷仲堪之荆州,过山展敬,与远共临北涧论《易》体,移景不倦。见而叹曰:“识信深明,实难为庶。”……卢循初下据江州城,入山诣远。远少与循父嘏同为书生,及见循欢然道旧,因朝夕音问。僧有谏远者曰:“循为国寇,与之交厚,得不疑乎?”远曰:“我佛法中情无取舍,岂不为识者所察,此不足惧。”及宋武追讨卢循,设帐桑尾,左右曰:“远公素王庐山,与循交厚。”宋武曰:“远公世表之人,必无彼此。”乃遣使赍书致敬,并遗钱米,于是远近方服其明见。……秦主姚兴钦德风名,叹其才思,致书殷懃,信饷连接,赠以龟兹国细缕杂变像,以申款心,又令姚嵩献其珠像。……后桓玄征殷仲堪,军经庐山,要远出虎溪,远称疾不堪。玄自入山,左右谓玄曰:“昔毁仲堪入山礼远,愿公勿敬之。”玄答:“何有此理,仲堪本死人耳。”及至见远,不觉致敬。玄问:“不敢毁伤,何以剪削?”远答云:“立身行道。”玄称善。所怀问难,不敢复言,乃说征讨之意,远不答。玄又问:“何以见愿?”远云:“愿檀越安隐,使彼亦无他。”玄出山谓左右曰:“实乃生所未见。”玄后以震主之威,苦相延致,乃贻书骋说,劝令登仕。远答辞坚正,确乎不拔,志逾丹石,终莫能回。

殷仲堪(? -399)和桓玄(369-404),刘裕(363-422)和卢循(? -411),刘裕和桓玄,都是势同水火的敌人,但远公都能非常从容地与他们交往。特别是在与桓玄交往的过程中(慧远有《答桓玄书》《与桓玄书论料简沙门》等,见《全晋文》卷一百六十一),他坚决地捍卫了佛门的尊严,维护了佛教脱离世俗的特殊地位,同时也使人们对佛家文化之特质产生了更多的了解和认同。所谓“愿檀越安隐,使彼亦无他”,此言尤可见出慧远为人处事的圆滑、周密和老到。慧远和帝王也保持了距离适当的关系。他不仅和秦主姚兴(366-416)有联系,和东晋后期的两位皇帝都有来往。尤其是对晋安帝司马德宗(382-418),他一方面称疾不觐,另一方面,又修书致谢。慧皎《远传》载其《与晋安帝书》:

释慧远顿首:阳月和暖,愿御膳顺宜。贫道先婴重疾,年衰益甚,猥蒙慈诏,曲重光慰,感惧之深,实百于怀。幸遇庆会,而形不自运,此情此慨,良无以喻。

当安帝被桓玄胁迫的时候,慧远充满了忧虑。梁释僧佑(445-518)《弘明集》卷五慧远《沙门不拜俗事》二:

晋元兴三年,岁次阏逢。于时天子蒙尘,人百其忧,凡我同志,佥怀缀旒之叹,故因述斯论焉。

然而不久,晋安帝就被刘裕杀害了。从《晋书》卷十《安帝纪》我们看不到晋安帝有关佛法的言论,但从他对待远公的态度上,我们可以推测出他是支持庐山佛教的。而对于佛教的热情,他的继任者晋恭帝司马德文(385-420)似乎比较狂热。《晋书》卷十《恭帝纪》:

其后复深信浮屠道,铸货千万,造丈六金像,亲于瓦官寺迎之,步从十许里。

但是,晋恭帝也被刘裕杀害了,尽管这位年轻的皇帝曾经诚恳地虚位相让,并对刘裕延续晋室帝祚的历史功勋表示由衷的感激(有关言论,详见《宋书》卷二《武帝本纪中》)。刘裕虽然如此残忍,但后来毕竟当了皇帝,所以,远公又运筹帷幄,采取隐蔽的迂回的方式接近他。他的高足弟子周续之(376-423)便肩负了这一使命。

三、周续之:慧远的学术“寄载”

周续之是范宁的学生(《宋书·隐逸列传》称续之:“豫章太守范宁于郡立学,招集生徒,远方至者甚众,续之年十二,诣宁受业。居学数年,通《五经》并《纬》《候》,名冠同门,号曰‘颜子’。”),也是远公的入室弟子。周续之入庐山后,在儒、释、道诸多领域全方位地接受了远公的教育。《宋书·隐逸列传》:“周续之字道祖,鴈门广武人也。……既而闲居读《老》《易》,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至永初元年(420),刚刚登基不久的刘裕就和周续之这位著名学者上演了一场“文化戏”。《宋书·隐逸列传》载:

高祖践祚,复召之,乃尽室俱下。上为开馆东郭外,招集生徒。乘舆降幸,并见诸生,问续之《礼记》“傲不可长”“与我九龄”“射于矍圃”三义,辨析精奥,称为该通。

“傲不可长”,见于《礼记》卷一《曲礼上第一》:“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与我九龄”,见于《礼记》卷四《文王世子第八》:“文王谓武王曰:‘女何梦矣?’武王对曰:‘梦帝与我九龄。’”“射于矍圃”,见于《礼记》卷九《射义第四十六》:“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在礼学领域,周续之无疑是得了范宁和远公的真传的。故刘裕向周续之咨询《礼记》的三个问题,实非偶然。实际上,远公通过对周续之的培养,已经和刘宋朝廷建立了有机的文化联系。这说明庐山僧团“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将自身朝向统治阶级”(《征服》)。远公在文化上的这种深谋远虑,使周续之做了帝王师,而周续之本为远公的高足,故远公社会地位与学术地位之尊显不言而喻。所以,就刘裕和周续之所上演的那场“文化戏”而言,他无疑是幕后的总导演和总设计师。我们看《世说新语·文学》第45条:

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后情渐归支,意甚不分,遂遁迹剡下。遣弟子出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来!”

所谓“寄载”,是传言、授意的意思,也有人说是委托之意(参见张永言主编:《世说新语辞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由《世说》的这个故事推断,周续之开馆京师,讲说《礼记》,也不过是远公“寄载”自己学术思想的一种方式而已。但是,问题的本质在于刘裕其人虽有帝王之尊贵,却是一个不学无术甚至没有文化的粗人。1948年,孙楷第(1898-1986)发表《刘裕与士大夫》一文(见1948年9月20日《中建》第3卷北平版第5期,后收入《沧州后集》卷四,中华书局1985年版),他依据丰富的史料,历数刘裕的粗陋无知,言之凿凿,令人信服。那么,刘裕那些貌似内行的“《礼记》问题”又从何而来? 他以残忍的手段杀害晋朝的安、恭二帝,“礼”又何在? 事实正如贺麟(1902-1992)所指出的那样:“宗教要奴役学术作为它的使婢,政治要御用学术作为它的工具。”(《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以此种眼光来审视远公和刘裕的“儒学”,应当是最恰当不过的。

四、遣弟逐徒:慧远性格中的深隐成分

远公能够宽容那些恶贯满盈的政客和屠夫,却未必能够宽容他身边的人,所以,即使是他的手足兄弟和虔诚弟子,也会遭到驱遣。

例证之一:慧持(336-412)法师。

慧持是远公的胞弟。兄弟二人同在庐山弘扬佛法,这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但事情却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高僧传》卷第六《义解三·释慧持》:

释慧持者,慧远之弟也。冲默有远量。年十四,学读书。一日所得,当他一旬。善文史,巧才制。年十八出家,与兄共伏事道安法师。遍学众经,游刃三藏。及安在襄阳遣远东下,持亦俱行。初憩荆州上明寺,后适庐山,皆随远共止。持形长八尺,风神俊爽。常蹑革屣,纳衣半胫。庐山徒属莫匪英秀,往反三千,皆以持为称首。……少时豫章太守范宁请讲《法华》、《毘昙》。于是四方云聚,千里遥集。王珣与范宁书云:“远公、持公孰愈?”范答书云:“诚为贤兄弟也。”……持后闻成都地沃民丰,志往传化,兼欲观瞩峨嵋,振锡岷岫,乃以晋隆安三年辞远入蜀。远苦留不止,远叹曰:“人生爱聚,汝乃乐离,如何?”持亦悲曰:“若滞情爱聚者,本不应出家;今既割欲求道,正以西方为期耳。”于是兄弟收泪,悯默而别。

《莲社高贤传·慧持法师》也有类似的记载。范宁对远公和持公的看法,略同于东汉时代陈寔(104-187)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陈纪(字元方)和陈谌(字季方)的看法。《世说新語·德行》第8条:

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与季方子孝先,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

在范宁看来,远公和持公是伯仲之间、难分高下的两位高僧。但根据《高僧传》的记载,似乎持公的天赋和风度要在远公之上,而持公的弟子尤为优秀。我们读《宋书》卷四十三《檀道济传》:

道济立功前朝,威名甚重,左右腹心,并经百战,诸子又有才气,朝廷疑畏之。

檀道济(? -436)曾为宋高祖刘裕夺取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他本人及其诸子在元嘉十三年(436)惨遭杀害,正是宋文帝刘义隆(407-453)感到“疑畏”的结果。庐山佛门虽然没有刘宋朝廷政治格杀的刀光血影,但远公对持公及其弟子也难免有“疑畏”之心。我们试对“人生爱聚,汝乃乐离”八个字加以分析。正如慧持所说,僧人求法,“离”为常态,料想远公出家时,其父母不会跟随,所以,“人生爱聚”就是一句不需要说的废话;至于“汝乃乐离”一语,纯为推卸自己的责任,意思是说“是你自己要走,不是我要你走”,这俨然庐山主人的讲话口吻,无疑透露出一股虚矫之气。而兄弟二人在生离死别之际的收泪悯默,尤其令人回味。事实上,无论远公怎么说,也无论他说什么,持公最后离开庐山这种结果本身,就足以说明远公对他是暗行排斥的,因为结果就是他的想法。

例证之二:昙邕(生卒年不详)法师。

昙邕是远公有意延揽的特殊人才,这个人才的特殊性在于他曾经担任过前秦国主苻坚(338-385)的卫将军,既有过人的武功,又熟悉北方军队。《高僧传》卷第六《义解三·释昙邕》:

释昙邕,姓杨,关中人。少仕伪秦至卫将军。形长八尺,雄武过人。太元八年从符坚南征,为晋军所败。还至长安,因从安公出家。安公既往,乃南投庐山事远公为师。内外经书,多所综涉,志尚弘法,不惮疲苦。后为远入关致书罗什,凡为使命十有余年。鼓击风流,摇动峰岫,强捍果敢,专对不辱。……然远神色高抗者其类不少。恐后不相推谢,因以小缘托摈邕出。邕奉命出山,容无怨忤,乃于山之西南营立茅宇,与弟子昙果澄思禅门。……至远临亡之日。奔赴号踊,痛深天属。后往荆州,卒于竹林寺。

在南北分裂、刀兵不断的乱世里,武功和勇力无疑比念佛诵经更有助于保全个体的生命,远公是深明此理的,所以武功超人的昙邕和尚自然就成了沟通南北佛教的使者。因为只有能够自保的人,才能保全身上携带的书信。慧远和鸠摩罗什(344-413,或350-409)的佛学交流,完全依赖于昙邕的疲苦跋涉和不辱使命。但是,他后来被远公逐出山门了! 即使如此,昙邕仍然不改其对佛门的虔诚和对远公的尊敬。真可谓天造地设的一个好人!

在慧远性格中确实有某种不良的成分,它是以一种深隐的状态存在的。所以,我们看到的事实是,在慧远圆寂之后,庐山佛教渐趋凋落,如果慧持法师和他的优秀弟子们还在庐山,那么,庐山佛教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这是一种十分幼稚的假设。慧持及其弟子在庐山佛教草创的初期是可以并且必须存在的,因为庐山佛教需要他们,慧远也需要他们;但是,在庐山佛教的社会地位已经稳固之后,对于慧远及其门徒而言,慧持及其弟子就成了多余的人,他们就必须走。

是冷漠无情,还是过河拆桥? 这个问题不易回答。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一代高僧的光辉之下也有阴影,其寒光内敛,冷气森森,不易被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