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宇 × 徐畅:意义的抵达和叙事的真诚
徐 畅:我早些年就听说过黄立宇老师,在几个公开场合也见过面,这样单独见面还是第一次。我听过你一些文坛上的传闻:你很早就开始写小说,后来又在网上创办了“新小说论坛”,汇集了当时“七○后”“八○后”一批重要作家,再后来你好像停笔了很多年,最近又因为一篇中篇小说《制琴师》而再次出发。我挺想听听你颇有些神秘的人生经历。
黄立宇:我的人生平淡无奇,“老文青”一枚,先是喜欢画画,考美院没考上,开始写作,靠文学这块敲门砖,进了文联,做了许多年文学编辑。像我们这一代人,根本没有好好读过几天的书,知识匮乏,才情更谈不上,就是不讲道理地喜欢。那时候,要读到一本好书很难啊,舟山的文青们经常单单为了买一本书,坐夜航船来上海。我很怀念那个时候的夜航船。船上可以吃饭,有时还放电影,《一个人的车站》就是在船上看的。舟山离上海太近,船开到吴淞口就停下来,等第二天清晨再进黄浦江,光怪陆离的船灯和海里的投影,对一个乡下人来说,很震撼啊。到上海才四五点,然后一路闲逛,早早到福州路上的书店门前去等。买完书,当天晚上再回到十六铺码头,坐船回舟山。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小书店,书架上有一套精装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之前我没有接受过任何外国作品的熏陶。我一看,这得买,当时这套书的价格是二十元左右,是我无法承担的,我当时还是学徒,工资只有十二块,我就坐在书店的门槛上,花了一下午思考,要不要买,买完以后我还剩多少钱,我还能不能回去,就算能回去,回去以后怎么面对我的母亲。买回来后,连夜阅读,看完之后,果然很震撼。我的网名为什么叫“青鱼”啊,就是因为这套书里面,有一篇小说叫《青鱼》。小说写了几年,终于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一个短篇小说,叫《一枪毙了你》,接着相继在《花城》《大家》《钟山》等刊物发表了一批作品。
那时,网络初兴,我于是在网上创办了“新小说论坛”。之后,我的写作开始陷入困惑和迷惘,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停止了写作,写了也不投稿,我的电脑成为文字的废墟。《制琴师》的亮相完全是一个意外,《野草》杂志的斯继东先生还记得我,问我是否还在写,我刚好手头有一个中篇小说就给了他,没想到还受到了文坛的认可,死灰便又复燃。我当时想写这篇小说,也是一个意外。故事里的大部分都是虚构的,不过制琴师早年部分,我很熟悉。他早早就离开舟山,我听说他在北京某一个剧场后面的工场间里。关于他后来的消息一无所知。后来有一天我从医院出来,老远听到一个声音说:老兄。那个人叫住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他制作的小提琴卖到了意大利。这一件小事,让他的一生一下子在我眼前变得明朗了。
徐 畅:夏天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舟山。那种海边的场域,好像会形成独特的生活方式和语言习惯。我之前看伯格曼的传记,说他拍电影一定要到一座岛上。他的好几部经典,都是在那一座岛上完成的。我读你的小说集,有好多篇小说都是以海岛为背景,《马厩岛》《梅姨》等等。想问一问,岛屿生活给你带来了哪些方面的灵感,是一些独特的感觉,还是只是小说的发生地?我在写作时,更多会倾向于家庭。每当写到这个题材,我在叙述上都多了一分余裕。岛屿,对你的写作,也是这样一种存在吗?
黄立宇:我生活在这座城市,它构成了我的文字基调,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虽然生活在城镇,但在海岛,还是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我们吃鱼,对鱼很有办法,也会像渔民那样关注气象。我们没事就会想着去哪个小岛走走,我由此走遍了舟山群岛中有人居住的岛屿。岛屿空间的狭窄和大海视野上的广阔,铸就了海岛人的性情。我在《芙蓉》杂志发的一个短篇《灯渡往事》,虽然没有写好,但我很喜欢这个题材,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小岛民众的生活。我的一位画家朋友说:小城镇是文学性的,大都市是绘画性的;小城提供故事,都市展示画面。他说得很好。我想,就是在大都市,故事也只在小里小弄里生长,一定如此。对我来说,岛屿既是故事的发生地,也是我有意识的选择,我会把要写的东西都纳入到岛屿的环境中来,它既是我熟悉的生活,岛屿本身又带有某种令我着迷的叙事上的便利与意蕴。
徐 畅:确实是这样。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似乎总有一个独特的领域可以任由自己展开想象,有时是一个具体的地方,有时是一段独特的人生阅历。夏目漱石在《文学论》里多次提到过“余裕”,这个“余裕”恐怕不止是跟叙述有关,跟题材的选择以及对自我经验的处理也大有关系。这种叙述中的从容,我在《梅姨》这个中篇里,也深深体会到了。刚拿到这个中篇时,我记得当时坐在河边的一家小咖啡馆。周围很吵闹,河边的钓鱼人一会儿钓上一条鱼,一会儿钓上一条鱼,也让人很分心。打开文档时,我心不在焉地读了一会,渐渐地就被故事吸引进去。一口气读完之后,我茫然地看着河边的树林,真有些理解了“五味杂陈”这个成语。可能是情节吧,也可能是时代,或者说是人物,也有可能是结尾的重重一击。一句常见的话来到脑海里:写一个人物写出背后的一个时代。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其实非常难。个人的体会少不了,对暗流涌动的时代变化也得有一定的把握,更不用说那些数不清的细节了。这里我还是想请教你,写这样的题材,是如何将身心放进去。毕竟单纯作为经历者,得到的只有直观的感受,只有拉开距离有了更深一步的思考,才会呈现出某种态度或者人生境地。
黄立宇:此小说完全虚构,我既不认识所谓的梅姨,苏嘉文跟我也没有关系。这里面不存在我的个人经历,全是虚构。这个梅姨,有点像西西里岛的玛莲娜,她是真实存在的,但对当时还是一个少年的我来说,她只是一个传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觉醒的时代,在由封闭走向开放的艰难的历史进程中,一些过早尝试前卫生活方式的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只是听说过这么一个女的,对她的故事并不是那么了解,她只是存在于我听到的传说中。最后一个细节,梅姨为什么被告发,因为有一个大人物模样的人来付钱,当时梅姨正在吃西瓜,腾不出手,她跟那个人说,你塞我裤兜里。那个人塞她的裤兜里,还在里面拐了一个弯,梅姨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听到这个细节的时候,我的小说其实已经完成了,我立刻再补充进去。这个细节的重要在于,梅姨并不是别人所想象的那么随便,她有她的底线和原则。梅姨是一代小镇青年的性启蒙者,她的故事到处流传,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并不知道更多,只有依赖虚构。在梅姨之外,我虚构了一个情感迷失的少年的成长经历,和梅姨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我从小在医院的环境中长大,把它放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是我喜欢的,而且让苏嘉文这个孩子的心里有一颗上海的种子也极好。这个小说的结尾有点血腥,我以前在卫生系统待过嘛,对卫校很熟悉。小说里的氛围都是真实的,与我的成长经历休戚相关。
徐 畅: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它创造了一个虚构的世界,只是这个世界跟现实非常相似而已。它所表现的是对现实的某种隐喻。隐喻生成跟自我的经历有关。在我的创作中,情节、人物和对话大多是虚构的,写到的感受和主题都来源于真实。我很想听听,你是如何在写作中处理自我经验的呢?
黄立宇:前面我说过,即使是完全虚构的小说,最终都会纳入到个人经验里来,经验是一个小说家的底裤罢了,我什么都会虚构,但不会离我的经验太远,一定在我够得着的地方,我想每个写作者的情况都差不多。我很少会把真实的故事从头到尾写下来,我即使想写,也只有经过虚构才产生我所理解的意义。写作的冲动,或者说灵感,有时候是听到旁人的一句话,像《为什么没有合影》;有时候是听到一件事,却写了与此相关的另外一个故事,比如《喜罐》;有时候仅仅是因为有一个背景,像《游泳池》;有时候只是路过一个案发现场,如《断指》。完全来自真实几乎是不可能的,没有经过虚构锤炼的小说,也是可疑的。因为写小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剧中人一样,弄不清生活与小说的边界,像《梅姨》里苏嘉文的故事,是真实的还是我多年幻想的结果,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徐 畅:上次你看了我的几篇小说,你提出了一个文本辨识度的问题。作家陈永和跟我聊天时说过,一个作家的写作是无法超越自我的。这里说的,我想不只是主题,也包括了审美。语言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刚开始写作,并不想追求风格上的统一,面对不同的题材,我其实是想用不同的叙述语言。这个也比较好解释,心理活动比较多的时候,句子可能会有点长。人物行动比较丰富的话,短句可能比较多。这样可能也是形成不同风格的原因。我想起过去一件有趣的事。有一年,我认识了胡迁,当时他还没有开始拍电影。他写了小说发给我看,一下子就是一个小说集。后来他跟我说起小说的语言。他说,他把语言尝了个遍,方言、古文、口音什么的,最后他发现最合适自己的是翻译腔。我一度将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别人听。
黄立宇:所谓辨识度,也就是小说气息、叙事习惯等等,这是一个中性词。一个辨识度很高的作家,可以是优秀的,也可以是极庸俗的。辨识度的形成,与阅读有很大的关系,像我们这一代人,虽然学校里的书没好好读,但我们心怀经典,把外国文学作品全都看了个遍,出一本看一本,我甚至都熟知某个译本的味道。比如乔伊斯《阿拉比》中的第一句关于死胡同的不同译法。我最迷的就是翻译腔,何谓翻译腔,就是它从英语翻过来的时候,带有英语的语法,其实它是一种非常理性的表达。中国汉语的表达是高古的、留白的、诗化的,翻译腔其中带有英语里一种精准的理性表达的东西,这是我们汉语所缺乏的。在我们这一代作家身上,许多文本都有翻译腔,非常有辨识度,一看就知道这是受什么流派的影响。这种辨识度,在你们年轻作家身上,已经不是那么明显,从作品里有的已经完全看不到阅读对他的影响,我想,这是好事。其实我们也在努力挣脱最初的翻译腔。
说到你的小说,我想起来,我很喜欢你那个《苍白的心》,在这篇小说里,故事是逐渐浮现的,你没有在事件发生之前做太多的铺垫,我非常着迷于这样的处理。小说的开始,写到一个早已消失的庙,但是信仰仍在人们的心中,常有人在那里烧香。同时,你提到前任租客留下的一大包老物件。你显然是有用意的,似乎象征着这个“我”既无力丢弃旧情,又不能重新开始。小说最后,在处理这堆老物件时“袋口松掉了,掉出一捆香烛”,这是意味深长的。于是,你顺理成章地去楼下烧香,“我”不知道烧香时在祈祷什么,是为自己,还是为了陈怡的康复,在我看来,它照样是无力的。
我最近在读日本作家宫本辉的小说,《中途下车》是他非常短的一篇小说,写的也是一段隐秘的感情。我觉得你的小说,特别是《苍白的心》,味道上跟他比较接近,他的主人公也都是消极的、寂寥的和压抑的,充满哀戚之美。他的小说里有一些互证对比的地方,具体到你的小说,如一些梦境的描写,梦里的“我”想喝水,水却流不出来,如后面陈怡喝冰箱里的牛奶,牛奶却冻住流不出来,它既是隐喻,也是互证。
徐 畅:谢谢你读得这么细致。谈到自己的小说,我都会有些忐忑。我很少当面跟别人谈自己的小说或者创作,仿佛那是一件多少有点隐私的事。《苍白的心》可能还是想借用这个爱情故事,去写人心灵的寄托。当面对失去,想要去寻找一些安慰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找不到了,人也只能跟自己的痛苦共处。在其他的小说上,我再也没找到过这种无力的感觉。我反而试图在故事中不断寻找意义。《鱼处于陆》《雁平》《雪田》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黄立宇:《鱼处于陆》这篇小说我也很喜欢,我觉得它在体格上应该是一部中篇。对许多作者来说,一篇小说写到了两万余字,怎么也往上再蹭一蹭。国外是没有中篇概念的,你内心也没有此类的羁绊,觉得小说已经到站了,添一个字都是多余,这个很好。小说里,对母亲着墨最多,形象也鲜明,她勇敢、干练、泼辣,也敢闯,她舍家弃子去南方,过着比故乡更为困苦的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创业,在我看来,像她这样勇于试错的人,成功的机率其实是高于常人的,但结局却不是这样,她在最后的环节倒下了,为什么?这里有她的认知局限,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实际上她也输不起,但她又不认,心有不甘,最后统统归结于这个支离破碎的婚姻。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父亲这个人物。他懦弱、守陈、妥协、随遇而安、不合时宜。家里一股分辨不清的味道,暴露了父亲的一段隐情。但我可以断定,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主动出击的人,他默默接受着生活给予的一切变故,包括有女人黏上他,他都接受。他是一个连“烟灰落到绣花枕巾上,他也不去掸”的人。他唯一的情绪渠道是喝酒。
你的许多小说写得很从容。从容听上去很容易,其实很难,上次嘉兴作家但及就跟我聊到这一点,我非常认同,我自己在写作上就有许多狗急跳墙的地方。我觉得你在叙述上很有办法,通常有时间跨度和地理跨度的小说都有难度,我觉得你处理得很好,比如:包裹巧克力的当地的报纸、电视里的当地新闻、母亲的信件,这些都很好地解决了叙事转承上的问题。
徐 畅:说到叙事的从容,我在阅读《马厩岛》这个中篇时,也感受到了。不过,这里的叙述看似随意,但是细心的读者都会看出,这是在一层一层剥开洋葱。最后的主题被一些戏谑的外表包围着。当逐渐展开时,让人吓了一跳。不管从哪个角度去解释,小说都是关于拯救的。《梅姨》也是,这两篇小说的故事冲突和画面感都挺强烈的,不过这跟影视手法不一样,它的呈现更加自然,它不只是在讲一个故事,它在触及故事背后的意义。有时候,我也觉得讲故事并不是小说全部的意义,它应该还有更多的表现和思考。它不是影视作品能够取代的。对此,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黄立宇:故事冲突是必然发生的,有时是隐性的,有时是显性的。《马厩岛》是显性的,外界与岛屿之间的一个冲突,城市青年在岛民面前的优越感,看到三个姑娘之初,还想调戏人家,在得知真相之后,又正义感爆棚,最后才发现自己的软弱与无能,所谓的尊严也被一击而溃。他们之所以无法面对这件事情,是因为他们内心的一个自以为神圣的构架崩塌了,他们无法接受。至于你说的画面感,可能是我愿意停下来的地方,着墨较多的地方。故事总不能老是线性的,到了一定时候,就要空出来。在写画面的时候,我会竭力还原生活的真实,有时候也会想到电影化的叙事技巧,虽然我不是太懂这个,但是文学有其独立的品格,一部小说优秀与否,与影视改编与否没有关系。你说得对,故事并不是小说的全部意义,不过故事对中长篇来说似乎是必须的。中长篇不一样,要一点一点往前推,它是经验的,要铺陈,要有故事驱动力,承担也更多。我最迷恋的还是短篇,它是技术派的,可以蹈虚,可以凌空,既轻盈,又不乏深度。
徐 畅:《喜罐》这个短篇我也非常喜欢。这个母亲处理身后事的选择很有意思,她不是顺应传统意义上的身死神灭,而想着死后也要逃离。这个故事也有一个很好的出发点,就像一个扳机。扳机扣下之后,所有的故事也自动生成了。
黄立宇:这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有一天,我朋友说起他死去的母亲,参加了民政局的海葬。我知道他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好,海葬其实是最后的逃避,不想和丈夫同穴安葬,这就很矛盾。小说就是写矛盾的,但作为小说,我必须要让它有时代的背影,要有社会学的意义,这也是我一直在强调的,不一定对。于是我想到了上海知青,包括我姐姐做知青时的细节,最后成就了这篇小说。女主人要逃离的不光是丈夫,还有小说里的皋城。我有好几篇小说是未完成的,只是这篇比较幸运,两个题材刚好连接上了。
徐 畅:我看你的小说多次出现上海人的角色,这和你的经历有关吗?还有你的作品,很多地方都用到方言,你在方言的处理上,有什么心得?
黄立宇:哈哈,我从小在医院的环境中长大,接触过许多当初支援地方建设的上海医生,当然他们都是我的长辈,其中一个上海来的“爱克斯光”医生送过我一支口琴,这是我唯一会的乐器。我就是写上海,也是以舟山人的视角来写,相对于杭州,舟山人心理上似乎与上海更为亲近,旧时学生意,现在的就学、看病、创业,都会到上海,就是你上班的地方,爱神花园,也是舟山籍爱国实业家刘鸿生胞弟的宅子。许多舟山人以讲一口流利的上海腔为荣,这就涉及方言了。普通话写作并不是南方作家的强项,他们的思维表达都是地方母语赋予的,而直接用方言写作又是不可取的。我觉得,我们可以在方言的语法上动些脑筋,表面还是普通话,读者理解起来没有问题,但在南方读者看来,他会从中读到熟悉的腔调。
徐 畅:最后,我还想跟你谈一谈写作中的真诚。我想起刚读大学的时候,心血来潮去听了陈忠实的讲座。他端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夹着一根雪茄。他慢悠悠地说,写作最重要的是真诚地写出第一个句子。底下有个人举手说,那然后呢?他吸了一口雪茄说,然后再写出第二个句子。屋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回到正题。我想真诚在写作中不只是态度问题,也是技术问题。小说是一种修辞,是建立在现实上的一种隐喻。要保持真诚,要么在表达上能做到知行合一,要么在细节和人物的表现上做到真切。你是不是也会面临这个问题?
黄立宇: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许多人觉得,像我们这种写了很多年的作者,写小说一定是非常便当的事,其实不然,无论是新作者,还是老作者,面对的问题是同样的多,比如说真诚,叙事也有它的伦理,这个诚实是作家与存在之间的契约,人物、情节、对话不仅要还原生活的真实,还要符合小说本身的肌理。如果你设置一个人物,只是拿来临时派个用场,这就不诚实,对话更是如此。有时候,非得靠对话来推动情节,我就非常警惕。也就是许多作家说的,写着写着,小说里的人物自己有了生命,有了喜怒哀乐,你得跟着他往前走,虽然你创造了他,但这个时候,作家的主宰权是丧失的。
徐 畅:前段时间,有个朋友用DeepSeek生成了一首短诗发给我,如果不是仔细甄别,我差点看不出这是人工智能生成的。在我看来,这个生成系统只是呈现出了人们共识的那一部分,一些独特的经验、思考和对生命独特的体验,是它无法触及的。你之前谈过,你的写作比较依赖网络。人工智能的创作,对你而言,会是一种查询知识的工具,还是对创作产生了威胁?
黄立宇:我的写作确实离不开网络,查一个合适的字,词与词的温度比较,甚至有时候想塑造一个人物,还会到网上查有关行业的人物图片,我会照着这张图片的容貌去写。我有一篇小说叫《镜心寺》,我让AI给我取寺庙和和尚的名称,它能给我一堆。DeepSeek的表现确实惊艳,特别在中文诗词方面,但是在小说领域,尤其是严肃小说,它的表现差强人意,目前的水平堪比中小学生,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以后不知。但无论如何,人类作家的文化背景、个人经历、情感共鸣等等,都是文学创作中最可宝贵的。AI完全替代人类作家的一天,我看不到,但是人机合作,倒是有非常大的可能和前景。
徐 畅:我看你的朋友圈,经常发一些打台球、喝咖啡、听音乐、在壁炉边烤火、玩单机游戏和旅游的照片,看上去,你完全是一个着迷生活的人。
黄立宇:那全是摆谱,人最终是孤独的,特别是当你老了的时候,你没事打一个电话能随时过来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我还是一个乐于社交的人,我认为一个小说家,不存在无效社交,这是所谓的成功人士造出来的一个词。小说家同时也应该是观察家,你会在社交中观察到什么,获得灵感。前几天在电梯里碰到一个邻居,我问她住几楼,她说十二楼,我说,那不是原来的样板房么?她笑了。我一整天都在想那个样板房里的人生。小说就是这样来的嘛。我在网络账号上,常有一个签名,“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怀疑一切坚固的结果”。我喜欢的东西太多了,绘画啊,摄影啊,旅行啊,没钱的时候还做过几年的平面设计师,当然最后还得是文学,它在我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拯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