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颠覆马克·吐温:戴着镣铐的舞蹈
来源:文汇报 | 孙璐  2025年06月25日08:03

在许多读者少年时代的书架上,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恩历险记》应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密西西比河上的自由欢歌、哈克与吉姆的纯真友谊,令多少人心生澎湃与艳羡。然而,在那幅看似烂漫不羁的田园画卷之下,种族主义的阴霾如幽灵一般萦绕。在哈克“顽童”口吻的叙述中,那位善良、忠诚却常被刻意愚化、边缘化的黑奴吉姆显得面目模糊,其真实的内心波澜与人之为人的尊严更始终暧昧不明,甚至可以说受到了无情的压制。

针对于此,2025年普利策小说奖获奖作品、珀西瓦尔·埃弗雷特的《詹姆斯》将吉姆置于故事的中心,由他主宰的叙事揭开了哈克历险记的温情面纱。不过,它并非一次含情脉脉的“致敬”或隔靴搔痒的“改编”,而是一场锋芒尽显的跨世纪“宣判”与酣畅淋漓的文学“复仇”。它不仅是对吉姆形象的平反昭雪,更将剑锋指向那部“伟大的美国小说”所代表的经典叙事传统;它不仅对“谁有权讲述历史,谁的声音应当被听见”这一根本命题做出了掷地有声的文学回应,更对美国文学正典中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和偏颇不公的历史书写进行了清算与匡正。

这场“复仇”的果敢,首先体现在对《哈克贝利·芬恩历险记》核心人物关系的彻底颠覆上。

在《詹姆斯》中,那位曾被哈克唤作“吉姆”的黑奴,坚持用“詹姆斯”为自己正名。他不再是那个迷信、被动、等待白人孩童救赎的刻板符号,而是被作者赋予了超乎寻常的机敏、洞穿世事的清醒和哲学思辨的深邃。他识文断字,在逃亡途中坚持用文字记录命运,更能够在精神层面与伏尔泰、卢梭、约翰·洛克等启蒙思想家进行灵魂对话,以此揭露奴隶制的荒谬与人性的幽暗。

小说中更具戏剧张力的是詹姆斯对所谓“奴隶滤镜”的娴熟运用。在白人面前,他和同伴们故意操持着一种被“主人”期待的支离破碎的说话方式和卑微恭顺的行为模式。这种在极端压迫下淬炼出的生存智慧,是他们不得已的伪装,更是一种积极的反抗,成为他们对压迫者隐秘的反讽与无声的精神操纵。当詹姆斯耐心细致地教导女儿如何在女主人面前使用“正确的不正确语法”时,那种浸透于日常的小心翼翼以及深植于骨髓的清醒与悲凉,足以打破任何对马克·吐温原作抱有的田园牧歌式的幻想。

叙事权的夺回是这场“复仇”的核心战场。在《詹姆斯》中,哈克不再是唯一的叙事者和意义的赋予者,相反,故事的经纬完全从詹姆斯的视角重新编织。那些读者熟知的冒险片段,如大河漂流中的自由激荡、密西西比河浓雾中的惊险迷失、以及与“公爵”“国王”两个骗子的反复周旋,在詹姆斯的冷峻目光和深刻反思下被一一剥去伪装,露出冷酷而粗粝的底色。曾经被哈克“何不食肉糜”的孩童视角或多或少淡化的种族歧视、甚至有意无意忽略的奴隶制的残忍,此时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呈现在读者面前。

可以说,埃弗雷特让詹姆斯成为千千万万沉默“吉姆”们的代言人,昂首站在历史的审判席,对马克·吐温笔下的那个看似“纯真”的世界进行了一次迟来的诘问,对那部被誉为“白人书写的关于黑人的经典”的固有局限和潜在文化“共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解剖。

然而,正如任何一场刀光剑影都裹挟着难以规避的代价,这种以颠覆为主要驱动力的“复仇”写作成就了一场划时代的文化“清算”,却也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其自身的叙事自洽性和艺术主体性,尤其是使詹姆斯的人物塑造超出了19世纪个体经验的范畴,承载了被高度“概念化”的符号使命。

不得不说,为了完成这场漂亮的文学反击,詹姆斯的形象显得过于清醒与坚韧,甚至可以说被塑造得近乎“全知全能”。他几乎在每一个危急关头都能保持对周遭环境的精准分析和对未来走向的审慎预判;他能够信手拈来地援引高深的哲学思想,并恰到好处地将其运用于自己的无误决策之中。这样的“完美”形象固然彰显了黑人在绝境中的智慧与不屈,但也使得詹姆斯这个逃亡的黑奴在某些时刻更像是一个为颠覆而生、以控诉为使命的“圣人”。他身上那种作为普通人的脆弱、矛盾、非理性的冲动甚至偶尔出错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被他洞悉一切的理性光辉悄然压缩了。

我们能够看到他的困境、也能够理解他的决定,却无法走进他内心更深层、更幽微、更难以言说的情感挣扎。我们被“告知”詹姆斯的恐惧,却难以共鸣地“感受”他的恐惧;我们被“告知”詹姆斯因妻离子散而饱受煎熬,却难以代入地“感受”他的无助,以及在那样非人的境遇中,他的勇敢有多么沉重。我们钦佩“抗争者”詹姆斯的智勇双全,却在无形中与那个本该具有更复杂人性和血肉真实感的“受难者”詹姆斯保持了一定距离。

事实上,《詹姆斯》所赢得的赞誉,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对《哈克贝利·芬恩历险记》的持续“对照”与激烈“反驳”之上。我们不禁怀疑,倘若将《詹姆斯》从马克·吐温原作这个强大的参照系中抽离出来,它的颠覆力量和艺术张力是否还能维持同等的强度?这种与被反击者之间形成的错综而深刻的“互搏”又“共生”的关系,或许是所有基于颠覆性改编的文学创作难以全然摆脱的宿命。当一部作品的首要任务被设定为“质问”与“纠偏”时,其自身的艺术探索边界和思想辐射强度便不可避免地受到反向牵引和框定,从而与其所挑战的“母本”形成一种微妙的张力。

文学史中不乏这样的例子。

简·里斯创作于1966年的《藻海无边》旨在为夏洛蒂·勃朗特《简·爱》中那个被疯癫化、被他者化的阁楼疯女人伯莎·梅森“招魂”。在里斯细腻的笔触下,伯莎(这里名为安托瓦内特)被赋予了克里奥尔人的身份,是破碎的童年、殖民与父权的双重压迫最终导致了她精神崩溃的悲剧。里斯的创作无疑是充满勇气的,她完美地揭示了《简·爱》中的帝国主义潜文本、有力地挑战了对“他者”的刻板印象,使伯莎的形象立体而丰满起来,而不再仅仅是一个迫使简·爱道德与情感成长的功能性“障碍”。然而,《藻海无边》的冲击力很大一部分源于我们对《简·爱》的熟悉,它的叙事自由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对《简·爱》的不断回应与结构性依赖。里斯的重写犹如戴着镣铐跳舞,她卖力地为伯莎早已被“预定”的悲剧性结局填充“合理”的因果链条和情感肌理,也因此削弱了自身独立的艺术光芒。

那么,在面对这类肩负着“匡正”使命的作品时,我们需要的不仅是敬佩并肯定其颠覆经典的勇气、重构历史的决心与展现事实多面性的智慧,也要对其独特的“对话性”生存姿态及其可能产生的结构性制约,抱以一种理解的同情和辩证的审视。这并非苛责,而是为了更准确地把握它们在文学史与思想史坐标系中的复杂定位,从而更全面地理解它们与经典的博弈、与历史的对话、与文化记忆的不断协商。

再回到《詹姆斯》这里。它的独特魅力和特殊价值,或许就在于它以如此决绝与雄辩的方式,与被稳固的文学经典、被默许的文化记忆、被忽视的共谋叙事反复拉扯、抗衡与持续角力。它不仅仅是在讲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更是在为那些曾被历史的宏大叙事边缘化、甚至消声的群体重新赋权,使其得以定义自身的存在、乃至构建自己的话语。

从更大意义上来看,《詹姆斯》的存在超出了小说的范畴。它在历史的回声与当代的呼唤中化身为一台“校准器”,促使我们重新审视经典的边界、叙事的权力以及虚构文学在编织社会认知图谱时所扮演的独特而重要的角色。它也让我们认识到,文学创作从来都不是象牙塔内的孤芳自赏:可以是宣战书,也可以是手术刀;拥有艺术的圆融,也具有不妥协的锋芒;赋予我们直面“不适”的勇气,也给予我们质询“圭臬”的力量。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