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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的理想生活与人间烟火 ——红楼梦《四时即事诗》意蕴发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周奉真  2025年06月18日08:19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记贾宝玉创作《四时即事诗》背景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与姊妹丫头们一处……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红楼梦》里略记的几首即四首《四时即事诗》: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唯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关于《四时即事诗》前人研究成果已多,也有种种超越诗歌本身所呈现意义以外的联想、猜度及发覆,我们对此不再作深入探讨,只就诗歌直接诉诸之意象加以讨论。四首诗以四季为轴,以茶酒、花月、莺鹤为媒,构建了一个超越劳作与功名的青春乌托邦。曹雪芹在交代诗的背景时直言,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他执意在小说中收录这组诗,恰似在锦绣华服上再绣一枝野菊——既是对贵族生活的忠实摹写,亦暗藏着人间美好生活的理想。本文将以诗中“茶酒花月”意象为经纬,剖析贾宝玉笔下“美好生活”的三重维度:物质丰裕的感官愉悦、人与自然的诗意共鸣、性别平等的精神自由,并探讨这种理想化图景背后,大众对“美好生活”的永恒期待。

茶酒花月:感官盛宴中的美学

《四时即事》的四首诗中,“茶”与“酒”如两条流动的丝线,贯穿起宝玉生活的雅致与欢愉。“金笼鹦鹉唤茶汤”的灵动,“琥珀杯倾荷露滑”的清冽,“静夜不眠因酒渴”的沉醉,“公子金貂酒力轻”的疏狂,共同编织出流动的盛宴。这些诗句中的茶酒,绝非有红学前辈所言为“隐喻将来困顿”的符号,而是宝玉眼中鲜活的生活美学——当“女奴翠袖诗怀冷”的侍女捧来新雪烹茶,当“金貂公子”举杯对月,茶酒便成了串联起大观园夜晚的魂魄,在杯盏交错间将清寂化作缤纷。正如脂砚斋所绘:“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上,花巷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络绎人迹不绝。”这般“不但不见寥落,胜于日间繁华”的夜色,恰是宝玉生活精雅的注脚。

茶酒在诗行间流转,既是具象的琼浆玉露,亦是抽象的情感纽带。杜甫笔下“春风啜茗”的孤寂,经宝玉之笔点化,成了“倦绣佳人幽梦长”的暖意。他以“琥珀杯倾荷露滑”的细腻,将茶酒升华为社交的诗学:侍女们因茶而聚,丫鬟们为酒而歌,连“松影一庭唯见鹤”的清冷画面,也因“梨花满地不闻莺”的闲适而染上温度。这种对茶酒的痴迷,暗合中国文人“以茶养性,以酒寄情”的传统,却又在宝玉的醉眼蒙眬中,褪去“言志”的沉重,独留“缘情”的恣意。

而诗中的花月意象,“梅魂竹梦”与“梨花满地”不只是简单的自然描摹,而是青春心事的镜像。春夜“枕上轻寒窗外雨”中的海棠,秋夕“桂魄流光浸茜纱”的月色,皆被赋予了生命的体温:海棠的娇柔映照少女的羞赧,桂魄的清辉暗合少年对永恒的渴慕。宝玉以“点点花愁为我嗔”的拟人笔触,让落花成为心事的容器,使“花朝月夕”挣脱了物理时间的桎梏,化作情感永恒的琥珀。这种天真烂漫的凝视,与黛玉葬花的凄怆、湘云醉卧的放诞形成微妙对照——宝玉笔下的花月,未被“千红一哭”的宿命浸染,仍保有“眼前春色梦中人”的澄明。

茶酒的喧闹与花月的静谧,在诗中交织成复调的美学。前者是群体欢愉的催化剂,如“水亭处处齐纨动”的夜宴,后者是独处沉思的媒介,似“梅魂竹梦已三更”的孤灯。这种张弛有度的节奏,恰似贵族生活的双面绣:白天是“倦绣佳人幽梦长”的慵懒,夜晚是“琥珀杯倾荷露滑”的热烈。而宝玉以诗为容器,将转瞬即逝的感官愉悦凝成永恒——当“新雪及时烹”的茶香与“桂魄流光”的月色在诗句中相遇,便成就了超越时空的青春乌托邦。

物我共生:诗意栖居的生态智慧

《四时即事诗》中“金笼鹦鹉唤茶汤”“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松影一庭唯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等句,以细腻笔触勾勒出人与自然的共生图景。诗中“花愁”“梅魂竹梦”“苔锁”“桐露”“松影”“梨花”等意象,既是自然物候的凝练,亦成为贾宝玉精神世界的物化符号。自第二十三回宝玉入住大观园,这种“人鸟无猜,物我忘机”的生态智慧便渗透于生活细节:黛玉教鹦鹉念诗解闷,宝玉与燕子鱼虫絮语(第三十五回、三十六回);丫鬟们雨中戏鸭、扑蝶捕鸳(第二十七回、三十回);探春掷桂引鱼、湘云醉卧芍药(第三十八回)。这些情节与诗句互为映照,共同构建了一个万物有灵的诗意世界。宝玉笔下的自然生灵并非单纯的审美客体,而是具有主体性的生命存在。诗中“苔锁石纹容睡鹤”之鹤,与“松影一庭唯见鹤”之鹤,既是园林实景,亦被赋予人格化特质——它们与人共享庭院空间,打破物种界限,形成“花影拂阶,鹤唳松风”的共生场域。这种“物我合一”的生态观,暗合道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哲学思辨,更以“倦绣佳人幽梦长”中鹦鹉拟人化的书写,突破等级秩序,构建起超越物种的平等对话。

曹雪芹以诗解构了传统文学中“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当宝玉在“梨花满地不闻莺”的庭院中静听落雪,或在“松影一庭”的月夜与仙鹤对坐,他笔下的自然不再是供人役使的背景,而是与人类共享生命的主体。这种生态意识在“苔锁石纹容睡鹤”中尤为显著:苔痕侵蚀石缝的细节,暗示自然生长的野性力量;睡鹤与石纹的“相容”,则暗喻生命与自然法则的和谐。相较于《牡丹亭》中杜丽娘“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喟叹,曹雪芹的生态观更显实践性——他不仅以诗赋形,更以行动践行对生命的敬畏:侍女对蚂蚁的避让,宝钗扑蝶时对花蕊的呵护,皆在细微处彰显“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生态智慧。

酣眠与美梦:青春慵懒的哲学意蕴

《四时即事诗》中,“睡”与“梦”如两条蜿蜒的溪流,贯穿三季诗行。《春夜即事》的“眼前春色梦中人”,以朦胧笔触勾勒虚实边界,将现实与幻境编织成青烟般的怅惘;《夏夜即事》的“倦绣佳人幽梦长”,借倦绣意象编织慵懒时空,让蝉鸣与茶香在帘幕间发酵;《冬夜即事》的“梅魂竹梦已三更”,更将寒夜梦境淬炼成冰玉雕琢的哲思,使雪落无声的静谧与少年心事的躁动形成奇异共振。这些诗句中的睡眠与梦境,绝非简单的生理刻板印象,而是被宝玉赋予了多重诗性:白日劳作后的肉体修复,与精神世界的延展场域。这种对睡眠的礼赞,暗合道家“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逍遥哲学。

梦境在诗中更显奇幻张力。“倚槛人归落翠花”的剪影与“眼前春色梦中人”的朦胧交织,让现实碎片在夜色中重组为理想图景。宝玉的梦境从不沾染“千红一哭”的血泪,唯有黛玉葬花时溅落的胭脂泪痕,化作“花魂凝露”的凄美意象;众姊妹的笑语嫣然,则凝成“齐纨动处珠帘卷”的欢愉定格。这种虚实相生的叙事智慧,恰似佛家“如露亦如电”的偈语,却因梦境中永不褪色的“梅魂竹梦”,显露出对生命本真的执着守护。

更耐人寻味的是,宝玉的睡眠美学始终与自然节律共振。春夜“枕上轻寒窗外雨”中的海棠,夏昼“井飘桐露湿栖鸦”的清凉,秋夕“桂魄流光浸茜纱”的月色,冬晨“扫将新雪及时烹”的雅趣,皆被赋予灵性。三十六回中,宝玉与熟睡的仙鹤共卧芭蕉影下,鹤的酣眠不仅是自然生灵的悠然,更暗喻着未被世俗规训的生命状态——它们无需“晨昏定省”,不必“立规矩”,只在月光下舒展羽翼。这种对睡眠的礼赞,在《红楼梦》中形成独特的美学符号: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慵懒是情思的沉淀,湘云醉卧芍药裀的率真是性灵的迸发,而宝玉的“拥衾不耐笑言频”,则是以娇憨之态守护着未被功利主义侵蚀的赤子之心。

男女互伴:性别平等的乌托邦书写

《四时即事诗》中,“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以平视视角勾勒出男女协作的雅集图景:少女们执笔挥毫的纤影与公子执杯的慵懒相映成趣,茶香与诗韵消融了主仆尊卑的界限。而“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更将闺阁日常转化为生命本真的舒展——那些被礼教压抑的“娇嗔”“懒散”,在诗行中蜕变为对抗规训的精神宣言。大观园里,宝玉与女儿们“同坐同食”的相处模式,打破了“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礼教铁律,构建起以诗酒为媒的平等场域。

在“女奴翠袖”与“公子金貂”共享诗酒风雅中,传统文学中“才子佳人”的符号化叙事被彻底解构:黛玉葬花的凄美、湘云醉卧的率真、宝钗扑蝶的灵动,皆是鲜活生命的自然流露,而非才子救赎佳人的叙事工具。三十六回中,宝玉为晴雯撕扇甘愿受责,四十四回替平儿理妆暗藏悲悯,这些情节皆延续了诗中“不分尊卑”的平等姿态。曹雪芹在此颠覆了“男尊女卑”的叙事惯性,将女性从“被观看”的客体升华为“共创造”的主体——她们不仅是诗社的参与者,更是审美共同体的构建者。这种书写具有革命性意义。相较于《牡丹亭》中杜丽娘需借“梦中之情”冲破礼教桎梏,宝玉笔下的少女们已在现世开辟出诗意栖居的桃花源:白天绣绷前的巧手翻飞是艺术创造,月下联诗的妙语连珠是思想交锋。她们以“低吟悄唱”对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训,用“拆字猜枚”的欢愉消解“三从四德”的枷锁。正如女性主义批评家巴特勒所言,这种平等书写“将性别从本质主义牢笼中解放”,赋予女性主体性存在的合法性。更耐人寻味的是,宝玉的性别观始终与自然哲学共振。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恣意,五十二回“病补雀金裘”的痴绝,皆与“梅魂竹梦”的寒夜意象形成互文:自然生灵的野性自由,恰是人性解放的隐喻。当世俗将女性困于“妇德”樊笼时,宝玉却在诗中为她们构筑起“且向花间留晚照”的桃花源——那里没有“夫为妻纲”的压迫,唯有“共读西厢”的灵犀相通。这种乌托邦书写,既是对封建性别秩序的温柔反抗,亦是对人性本真状态的深情召唤。

美国文学理论家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揭示的诗学本质,在贾宝玉的《四时即事诗》中得到了东方化的诗意诠释。当他说“诗之所以为诗,是因为它本质上表达了理想”时,恰与宝玉笔下茶香氤氲的午后、少女笑语嫣然的瞬间,形成跨时空的呼应。这些诗句不仅是大观园生活的镜像投射,更是一面棱镜,将人类对美好的永恒向往折射为具体的生活图景:茶盏中浮动的晨曦、星垂平野时流淌的银辉、裙裾拂过青石板的窸窣声……这些碎片化的诗意,在“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悲剧中凝结成琥珀,成为对抗虚无的永恒坐标。曹雪芹的笔触始终游走在“镜”与“灯”的辩证之间:诗中的大观园既是现实生活的投影(镜),又是理想世界的灯塔(灯)。当宝玉在“松影一庭唯见鹤”的月夜与仙鹤对坐,当黛玉以葬花词为落红赋魂,他们都在用诗重构被礼教割裂的生命完整性。这种重构并非逃避现实的乌托邦幻想,而是以审美对抗异化的存在哲学——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诗意的栖居”正是人在大地上的本真存在方式。宝玉的“诗意”不是对现实的否定,而是以茶酒花月为媒介,在庸常中开凿出通向永恒的甬道。三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重读这些诗句,会发现宝玉追寻的“桃花源”从未消逝。它藏在城市咖啡馆的晨光里,当白领暂离键盘与落地窗外的梧桐影共饮咖啡时;它浮现在社区花园的秋千上,孩童追逐的笑声与黛玉葬花的泪痕形成奇妙的复调;它更隐匿在每个深夜书页翻动时,读者与宝玉隔空对酌的瞬间。这种跨越时空的共鸣,印证了艾布拉姆斯的洞见:诗歌描述的“一般真实”,恰是人性深处永不熄灭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