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在西南联大的求学生涯
许渊冲(1921~2021),江西南昌人,我国著名翻译家。晚年他的名片上印着的“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两句话简洁地概括了他一生在翻译上所取得的成就。2014年,他获得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他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从1939年1月到1943年7月,许渊冲在西南联大外文系学习,在这段求学生涯中,他经历过许多艰辛,也收获了不少浪漫,四年多的大学生活为他未来的学习、研究和翻译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有幸与杨振宁等天才成为同窗
许渊冲出身在一个书香之家,从小就特别爱学习,高中在当时江西省南昌二中学习,这是一所非常著名的学校。在高二年级,实行文理分科,因为他的理科成绩不是很好,就被分配到文科组。一直以来,他的国文成绩不错,到了高中,他慢慢地对英语产生了兴趣。他边跟随老师学习,边仿照英语课文写作英语文章,得到老师的肯定,于是他对英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38年12月,许渊冲告别家乡江西,经过湖南、广西、贵州,31日抵达云南昆明。1939年1月,联大新生正式上课。当时外文系一年级开有三门必修课程,大一国文、大一英语和逻辑;还有两门选修课。1月2日,他到学校注册组注册,在注册处,他了解了英文课程的分组情况:A组任教教授是陈福田,B组任教教授是钱锺书,C组任教教授是潘家洵。他本来想选潘家洵这一组,但是按照联大的规定,新生不能自主选择老师,一定要由指导委员会统一调剂和分配。最终他被分配到N组,任教教授是柳无忌。
但是后来担任N组英语教学的是原清华大学教授叶公超,后来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杨振宁竟然和他这样的外文系学生也被分在N组。杨振宁的父亲杨武之当时是西南联大数学系教授,他要进入哪个班级学习相对来说应该是比较自由的,更何况他还是这么一个天才学生呢? 胡适说叶公超的英语说得比美国政治家好,如果说杨武之也认为叶公超水平高,让其子杨振宁师从叶公超学英语,也未必没有可能。
后来,许渊冲在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中记录了他当时对杨振宁的印象:“右边坐的一个同学眉清目秀,脸颊白里透红,眉宇之间流露出一股英气,眼睛里时时闪烁出锋芒。”有一次上课,杨振宁问叶先生:“有的过去分词前用be,为什么不表示被动?”叶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杨振宁:“Gone are the days为什么用are不用have?”杨振宁显然还是没有弄清楚这个问题,但是又不好意思再继续追问下去,所以以后有问题要问叶先生,他不直接问,要通过许渊冲转达,他想尽量避免直接问叶先生而带来的尴尬。
叶公超一向对学生要求严格,分数攥得紧。第一次小考,时限一个小时,要求学生听写50个单词,5个句子,回答5个问题,最后写一篇短文。这次考试结果出来,许渊冲得了85分,当时他还沾沾自喜,认为这个分数是他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但是一看杨振宁的分数,让他傻了眼,足足高出他10分。3月9日英文考试,许渊冲因为要字斟句酌,花了两个小时才交卷,但是杨振宁只花了一个小时就交卷了。不久分数公布出来,许渊冲得79分,是组内第二名,而杨振宁得80分,是组内第一名。可要知道,杨振宁是物理系的学生,英语是副业;而许渊冲则是外文系的学生,英语是主业啊!
许渊冲在学习生活中遇到的同学大多都是一些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他最熟悉的是从江西考入联大的。当时大家都知道,理学院有一位天才杨振宁,其实工学院里也有一位天才——张燮。张燮和许渊冲不仅同是江西南昌人,而且还是转弯抹角的亲戚。张苏生是当年江西女状元,以第一名成绩考进西南联大外文系,许渊冲则是第二名。在读大一的时候,一次考试,她的考分比杨振宁还高10分。那时的西南联大,还曾流传这样几句话:“湖北朱,安徽杨,外加许二王,理文法工五堵墙。”所谓“五堵墙”说的就是五位同学学业成绩好,其他人难以超越。这五个人分别是:后来的“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朱光亚,他是湖北武汉人;物理学家杨振宁,他是安徽合肥人;再加上翻译家许渊冲、财政金融学泰斗王传纶和“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王希季。当然小说家汪曾祺、语言学家朱德熙等人也是当年的学生,后来声名卓著,成就很大。
大一下学期,许渊冲到钱锺书班级听课。当时钱锺书刚刚出道,年轻有为。许渊冲描述钱锺书上课的时候的情景:“他穿一身浅咖啡色的西服,黑色皮鞋,戴一副宽边的玳瑁眼镜,显示了他才华的广度和学识的深度。他快步走上讲台,两手放在讲台两侧,右腿直立,左腿略弯,足尖点地,这个形象已经显示了他独立不羁的英姿……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气概。”他上课完全讲英语,一口牛津腔,听起来仿佛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在外文系任教的陈福田教授是一位美国华侨,能够讲一口非常标准的美式英语,说话的速度比美国人还快,大家都听惯了这种在联大占主流地位的美式英语,而对于钱锺书的英式英语,一时半会还感到不习惯;潘家洵教授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曾经翻译过易卜生的剧作,在翻译界影响很大,同时他讲课精彩,教室内外挤满了听课的人。许渊冲曾经说过:“我来联大,可以学陈先生的日常用语,钱先生的高级英文,潘先生的翻译技巧,真是兼容并包,各取其长了。”
给他们上历史、文学方面课程的老师也是一些大师。闻一多有名士风度,他讲《诗经》,用现代的白话解释古代汉语,用西方理论解读《诗经》,令人耳目一新;讲《论语》的陈梦家教授身穿长袍,形象端庄,风度潇洒,给人以飘飘欲仙的美感。鲁迅先生的弟子魏建功教授讲《狂人日记》别具眼光,他认为,从这篇作品中可以看出新旧思想斗争。许渊冲还旁听了陈寅恪的“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罗庸的“杜诗研究”、汤用彤的“魏晋玄学”等课程。他在日记中不无得意地写道:“中学时我希望老师不来上课,现在却唯恐老师不来……”
至于一些对于这些学生来说不一定是非常重要的课程,任教老师也是非常著名的人物,体育课老师是大名鼎鼎的马约翰教授。马教授上课满口英语,不称呼大家为“同学”,而称“young men(年轻人)”。上课的时候,他一般上身穿西服,下身穿灯笼裤,精神饱满。他不顾年近六十的年龄,上课陪同学们跑步,深受同学们的爱戴和赞扬。
听大师的讲座也是联大学生增加知识、扩大视野的重要途径。1939年年初,著名作家茅盾到联大讲学,茅盾没有讲文学,而是讲抗战。当时西南联大学生们的戏剧活动很活跃,曹禺曾经到访过西南联大,并且在学校作戏剧创作方面的讲座。巴金的未婚妻萧珊当时在西南联大学习,1940年巴金到昆明来看望未婚妻,跟联大文学院学生一起座谈过,向同学们介绍了他的文学创作的经验。著名新闻记者范长江、国民政府教育部长陈立夫等政界、学界大佬也在联大演讲过。
丰富多彩的学习、工作与生活
1939年7月,学校进行了大一的年考,许渊冲的得分情况不是很让自己满意:“国文学年考试成绩68分,意外的低。现在大一成绩都知道了:英文79,逻辑80,西洋通史75,政治65,生物64,平均72分,不高不低。”他认为自己学了一年,还是中等水平,非常惭愧。1940年12月31日,他在日记中自我总结说:“来昆明两年了。最后一个月的考试成绩应该说是不错……”几年中,他认真对待学习,英语、俄语、法语考试成绩都非常不错,有几次还是全班第一;他所撰写的读书报告,他的英语作文多次得到老师的好评,他对学习越来越有信心。
许渊冲非常热爱阅读,他不仅在联大图书馆读书,还在昆明翠湖图书馆读书。广泛地阅读成为了他的一种生活方式。他的主业是英语,自然喜欢英文方面的作家作品。他对莎士比亚情有独钟,对其许多剧作都精心阅读,多次撰写相关读书报告。他还阅读了拜伦、济慈的诗,玛格丽特·米切尔、简·奥斯汀的小说等等。他选择的第二外语是俄语,受到当时进步思潮的影响,他特别喜欢阅读苏俄作家和作品。他学习的第三外语是法语,对法国文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认真阅读《莫泊桑全集》,巴尔扎克的小说,高乃依的剧本《希德》(现译作《熙德》),左拉的《娜娜》等等。他对德国歌德和席勒等作家的作品也怀有浓厚的兴趣。
他喜欢并广泛地阅读过鲁迅、茅盾、曹禺、巴金、朱自清等这些进步作家的作品,还曾认真阅读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等理论性的著作,对中国革命,特别是抗战有了新的认识。朱光潜先生有不少理论著作介绍西方的心理学、美学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许渊冲购买了他的《文艺心理学》,认真地阅读,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读完。他一边阅读,一边做笔记。无疑,这次阅读对他的理论素养的提升有着极大的作用。他在参军之后,曾在部队做了一次关于《文艺心理学》的读书报告,在报告中,他还用当时传唱的美国歌曲来说明诗歌的音韵节奏之美。
许渊冲经常写英文日记,在上中文方面的课程的时候,他将老师讲的中文翻译成英文,然后记录下来,他的这些学习习惯得到了老师的赞扬。林徽因路过已身故的徐志摩的家乡,曾经写过《别丢掉》这首诗,对徐志摩表示缅怀和追忆。许渊冲读过这首诗,尝试着将之翻译成英文,译完后经过精心修改,发表在《文学翻译报》上。后来他还将中国古典诗词翻译成英文,成为有史以来将中国诗词翻译成英法韵文的第一人。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开始翻译布隆蒂(现在译为“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萨克雷的《名利场》等英文经典文学作品。他深信,翻译是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全世界的美,美成为他翻译事业的终极追求!
他经常和从江西来的同学聚会或者聚餐,和同学们看一场场电影。课余他积极参加体育运动,经常打篮球、网球、乒乓球,有时也打打桥牌。他还经常在联大附近的翠湖边踱步,有时也远游。1939年3月中旬,他曾和同学们一起参加了西山三日游。他们登山看日出,出门打猎,非常快乐。他曾经多次参加联大的阳宗海夏令营,阳宗海是距离昆明不远的一个湖,湖岸平直,湖底凹凸不平,水色湛蓝,与天空的蓝色融为一体,非常美丽。远游的目的当然是亲近自然,洗去生命征程中的尘埃,让身心获得放松。
1941年7月,他曾在呈贡为全国人口普查研究所打字,赚点外快,补贴生活。这一年12月,美国飞虎队来昆明援华作战,需要很多英语翻译方面的人才,西南联大外语系四年级学生几乎全部应征。许渊冲被分配到美国志愿军空军机要秘书室工作。1942年9月,许渊冲返回联大,重新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活。1942年8月后,他还在一所江西来昆明的同学创办的天祥中学任教,当然其目的还是为了赚点生活费。
谈了几场没有结局的恋爱
在许渊冲的日记中有这样一则记载:“男同学中杨振宁的条件算最好了,但他喜欢个女同学也没有如愿以偿。”据他回忆,杨振宁钟意的女孩是数学系的张景昭,张景昭是杨武之的学生,因为找杨教授有事,曾经到访过杨家。可见联大这些年轻而生命力活跃的学生谈谈恋爱实属正常的事情。许渊冲最先爱恋的是一位叫周姓同学。1939年到1940年大学二年级期间,他们都是吴宓任教的“欧洲文学史”课程中的学生。许渊冲很迷恋周同学,暗暗地写了一封求爱信给她,但是最终石沉大海,后来他才知道,周同学早已名花有主,不回他的信也非常自然。
1940年8月底,他们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报名参加阳宗海夏令营,在一次游戏当中,许渊冲认识了外文系一年级女生林同学。他们在一起游玩,一起吃饭,慢慢地,许渊冲爱上了这位小学妹。林同学出身于福州市的一个名门望族,年轻漂亮,生性活泼,而且多才多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庄严得令人难以接近”。在南开大学读书期间,她曾经饰演过白雪公主一角,所以她得到了一个外号:白雪公主。9月8日,参加夏令营的同学们举行舞会,许渊冲得到了和林同学一起跳舞的机会,许渊冲请她跳了几支曲子,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他曾经写过一首诗——《阳宗海之恋》记录当时那段难忘的生活。
老师都是有学问有声誉的大师
外文系要学第二或第三外语,二年级的许渊冲和一年级的林同学同时选了吴达元老师的法语课。在听课的过程中,许渊冲多么想和她坐在一起,但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未能够如愿。有时候,法语课考试考得好,许渊冲觉得可以在林面前显摆显摆,有时候考得不够理想,又觉得丢了脸面。在路上,在草坪上,他经常看到林,想和她搭讪,但是她往往有同伴在侧,他不得不放弃这种想法;有时候想陪陪她走路,但是又被她莫名地拒绝。他沮丧、自责,责备自己没有勇气,没有灵活性。他曾写过一首诗《梦》,表现对林同学的爱慕和依恋,英文写作老师袁家骅看到这首诗后表扬了他,只是老师不知道诗中所说的意中人是谁。
许渊冲爱林同学,情深意切。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到了林,她依偎着他,并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从前好看了?”又一个晚上,他看到林在图书馆看书,等到最后,林终于走出了图书馆。许渊冲鼓足勇气,追上她的脚步,开始按照原来想好的话对她说:“May I have the honor?”(可以有幸成为朋友吗?)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女方就爽快地答应了,许渊冲别提有多高兴,以至于晚上兴奋得难以入眠。
他了解到二年级有一位男生追林已经追了一年多,心里特别嫉妒;有一天出门有事,许渊冲在路上遇到林,而跟随在她身边的是一位“穿长衫,戴眼镜,驼着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起来七扭八歪,奇形怪状,很不顺眼的助教”,他更是嫉妒得难以自持,当晚写了一首英文诗,其中有两句“Which tast⁃ed a drop of happy wine(因为我尝过美酒的甜蜜),Now lovelorn and feels bad(失去后怎能不感到凄戚)”。许渊冲一往情深,对失去爱情充满着莫名的恐惧。
1941年,许渊冲从军,后来又在天祥中学任教,从日记中可以看出,许与林交往日渐减少,有时候,许渊冲给她写诗、写信,她也找托词说有事而不愿回复,他们之间的热情似乎在慢慢减少,以至于衰竭。
1943年,许渊冲曾经和一位卢姓同班同学关系要好。他们是在演出英语喜剧《鞋匠的节日》中建立感情的。卢同学英语说得特别棒,她和另一位同学扮演一对情侣,许渊冲则扮演破坏他们关系的第三者。通过多次接触,两人慢慢产生了感情。此时他正在翻译英国著名诗人、剧作家约翰·德莱顿的名剧《一切为了爱情》,翻译基本完成后,他请卢来到文林街的一家小茶馆,坐定后,他们分角色朗读剧中的台词,卢朗读埃及女王克柳葩的台词,而他自己则朗读罗马大将安东尼的台词,他希望借机弄假成真,像埃及女王和将军一样成为一对生死相依的情侣,但是最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联大的规定,许渊冲曾经从过军,可以免交毕业论文,他就将这部译作作为毕业论文,结束了为期四年多的大学生活。1944年9月,他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学习,1948年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