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陈超书信释读(1992年、1993年)
有一段时间,我手里辑存的陈超、于坚两位先生的书信较多,各自有一二十封,经过湖北、北京的几次搬家,于坚信大部散失,陈超信也存不多。冀望有人能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到,以补遗漏之缺。
陈超书信大多集中在1993年左右,因我在武汉大学做博士生,闲暇时间较多,故给他写了不少信,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回复,当然,也有可能忙而忘记答复的。1984年前后,我们都开始在当代诗坛冒头,在各处诗歌刊物、批评杂志发表有关诗歌批评的文章,但首次见面还是三年后的“扬州诗会”。这次会议由《诗刊》主办,除七月派、九叶诗派的诸位老诗人外,大部分是中青年,尤以青年诗人和批评家为主,大概中国作协有意在诗歌界栽培后备人才吧。1988年1月和6月,因为到北京担任全国第三届优秀新诗(诗集)奖(1985—1986)评奖委员会初评委(鲁迅文学奖前身)、在黄山做《诗歌报》“爱情诗大奖赛”评委,一年两度与陈超见面。此番情景,我已在《我在诗歌报的活动》一文中谈过。
我散失的陈超的书信,大约是1988年及以后的,但估计数量不多。
由于书信频繁,而且我到北京图书馆、北大图书馆查阅资料有返途经过石家庄之便,1993年冬或次年早春,我专程在石家庄下车拜访了陈超夫妇一家。
记得那趟火车的到站时间是凌晨五点,刚出石家庄站,就见陈超手扶自行车,正在那里对我微笑。时值隆冬,气温应在零度以下,所以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戴着一顶绒帽;面色黝黑,配一副眼镜,那笑容是从哈着气的镜片上透露给我的。当晚,河北省作协主席、著名诗人尧山壁先生做东,请我及本市的一帮青年诗人到一家酒馆吃饭。尧山壁,原名秦陶彬,1939年生于河北省邢台市隆尧县南汪店村,1962年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历任邢台县文化馆干部、河北省文联专业作家、河北省作协主席等职。他是活跃于新时期诗歌界的名诗人之一,我上大学时就在《诗刊》等杂志上读过他不少作品。
记得那是家铺面不大的餐馆,灯光幽暗,气氛热烈。有六十多度的衡水老白干侍候,身旁四位河北壮士陪酒(陈超、郁葱、大解、刘向东),没等三盏白酒下肚,我已醉得不省人事。这里是燕赵之乡,看起来低调内敛,其实是真正的慷慨豪壮。
另一晚,去往陈超位于省外贸家属院的家中,当天除我们几个,又增添了一些石家庄的诗人、艺术家,多数不认识,已不大记得。不过,最难忘的节目是陈超亲自操弄吉他,一边弹奏,一边歌吟苏联歌曲《三套车》,且有人参与合唱,歌声笑声不绝如缕。郁葱比较羞涩,大解则较奔放,而我是第一次听陈超唱歌,见识到一个不同于书信中,乐观、开朗和年轻的他。那天他穿着花色毛线衣,一边弹琴,一边仰天唱歌。在八九十年代,像这样的文艺聚会,这般热情奔放、无拘无束的欢乐场面,可以说遍布全国各地的大中城市。
然而在书信中,在与朋友的交往中,陈超给人留下的是十分谦虚、温和的印象。
检点他1992年、1993年间致我的几封书信,信封为“河北省进出口贸易公司”专用字样,收信人一般是“湖北黄石,湖北师院中文系转程光炜先生”“湖北武汉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信箱程光炜兄”或“湖北省武汉市武汉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信箱程光炜先生”等,每封署名不同,常有变化,由此可见陈超做人做事的细致用心。这些信下面的署名,有的是“师大中文系陈超”“河北省进出口贸易公司”,有时是“石家庄河北师大中文系陈超”,或者是“师大陈超”以及“陈超”等,他常使用的,多半是“河北师范大学稿纸”,属于空格稿纸,颜色显淡蓝色。
从字迹看,陈超练过毛笔,钢笔体也有练习的痕迹,他的字比我好,但赶不上欧阳江河。其风格刚健有力,一笔一画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从书法的角度讲,这叫字如其人,显示出主人性格上刚毅果决的一面。
陈超书信的格调跟他的诗歌评论文章相似,逶迤多姿、笔意含蓄,时而直白,时而谦和内敛,但文字简洁准确,自有独特的风骨。试以他1992年9月16日(邮戳日期为9月17日)的书信为例。这个印有石家庄邮局字样的“邮戳”是:第一格“国内邮资已付”;第二格“1992.9.17,19 1”,时间却印颠倒了;第三格“河北石家庄”;最后一行“050000”,大概是陈超家附近的邮编。再看该信:
光炜兄:
您好。
大札拜悉,祝贺你步入新的高度!这些年,我随时会感到内力不足,想来是因为光靠生命力和刺激——反射式的写作难以为继。理论不仅是一种快乐的事,对我等而言,更是一桩有目的的事业。因此,系统的、空想的、孤心不二的读书,是我们所极为需要的。现在,您能有幸读博,我既为你高兴,又感到羡慕。可能我再也不会上学了,哪怕我多愿意,我的精力和体力都不似从前,想想寒窗,竟有些骇怕。只能随遇而安。
前几天我参加了北京大学和社科院的一个诗会。见到晓渡、伦佑等人。从心气上,他们比我年轻,冲动十足,要大干一场。我想我今后的写作,恐怕还不会脱离过往的套式,社会学的、现象的考察。你的那本书,写得很新鲜,我很喜欢!
有什么好消息和心情还望来信!
再写。
秋爽。
陈超
16/9
我此前写给他的信,内容是告知已脱离湖北师院,成为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新诗研究专家陆耀东先生招收的第二届博士研究生。陈超回信的内容非常敞亮、坦荡,友好而不失朋友间的幽默,如“可能我再也不会上学了”“想想寒窗,竟有些骇怕”等。1992年6月,我是以同等学力考上陆先生的博士的,虽同年也侥幸破格评上教授,但底子薄弱,在以材料为基础的学术研究上,等于“从头学起”。有关这段历史,我曾在《问题和材料》等文章中多次提及。
从来信内容看,陈超对自己的评论、研究以及未来的发展是非常冷静清醒的。他谈到读书心得,谈到诗坛上活跃的友人,确有不同于常人的看法,如“从心气上,他们比我年轻,冲动十足,要大干一场”,再比如“我想我今后的写作,恐怕还不会脱离过往的套式,社会学的、现象的考察”等。此前,他已将《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送我,该书对新时期“探索诗”诸流派诗人的代表性作品均有细心、尖锐、艺术感悟力甚强的细读,而在理论思辨方面,表现得客观、冷静、精辟入里。作者显然是学院派的诗歌批评家,不是以“感悟力”炫耀于世的人。陈超这本厚厚的专著,用词准确,评点简洁,虽个别之处也有“过头”的地方,但总体上可读性很高,所以刚一问世,就获得诗歌界的普遍好评。
半年之后(1993年2月18日),陈超又来一信:
光炜兄:
您好!
这学期忙吗?有什么大的计划?有一事相托:
我省《文论报》委托我为之组稿,已组两期见刊。《文论报》我说了还算数,因此,我想请您写一篇文章。内容随您的兴趣写。我希望您能写篇有关“后现代主义”或“叙事学”的,这两个问题目下正争得紧。诗学方面的,我知道您的干货要给《诗歌报》“三人行”的,就不再为难您了。
另外,您的同学(硕、博)有优秀的人物,也请您代我约稿。或者,光炜,干脆由您给我组一万字的(正好一版)的稿,挂号寄来。这两年,《文论报》影响不小。我在河北,自认对此报怀有“责任”,办好了,我也风光,办操蛋了,人们会说河北没人。这点您能理解。
总之,请您努力实现我的愿望。因是老哥们,就不多说了。如能实现,请尽快寄来稿件,我好提前安排版面。三月份之内如何?来信。
诗歌界情况似乎有好转?主要是发表渠道顺畅些了。至于什么“拜金主义”等,不单威胁诗歌,不计也罢。再写吧。
敬礼
陈超
18/2
此时,河北最出风头的《文论报》在全国文学批评界声名大噪,我哪有“干货”只给《诗歌报》而小瞧该阵地的胆量?在这封信里,陈超一改诗评家的形象,口气俨然该报主编,当然,他为河北能有一文学阵地的兴奋之情也跃然纸上。所以,“光炜”“哥们”这些称呼一并用上。彼时我在武大,导师嘱我每周到理学楼底层的“过刊室”查阅原刊两三次,所以正在拼命啃读各种现代文学的旧期刊。由于身处学院环境,我写诗歌评论的积极性已经不高,偶尔还会生出某种漠然的感觉。突接陈超来信,又唤醒了我的一颗“诗心”,转而又对眼下枯燥、沉闷的阅读原刊心烦意乱起来。每次去陆师家中汇报读书情况,我却不敢对视他温和宽容的眼神,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我把诗评转入“地下”,白天与同学论学谈道,夜晚仍然加班赶写陈超所谓的《诗歌报》“三人行”快餐文章,自然也忘不了赶紧给《文论报》寄上一些东西。
九十年代初,我个人正值事业的爬坡期,心气浮躁,有时还有一点不知天高地厚。好在跟着陆耀东先生读书,教研室还有易竹贤、孙党伯、陈美兰等先生,当时武大的现当代文学专业可谓教授整齐,学风严谨,一丝不苟;有向龙泉明、昌切师兄请教的机会,以及查振科、汪剑钊这群狐朋狗党,这对我未来走上治学之路是一个难得的良机。在这种心境下,尽管诗心依然火热,可温度似乎在缓慢地降低,此番心情的微妙变化,我那时毫无察觉。
三十一年过去了,我触摸着这封信信底的邮戳,还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只见圆形邮戳第一个格上写有“湖北武汉”,第二格是“1993.2.18 16”,第三格是武大邮局的邮编“430072”。想我使用这个邮编给九百公里以外的陈超兄不知写过多少封信。陈超这封信落款是“2月18日”,次日就穿越近千公里到了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