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最后的日子》:阿兰·德龙临终生活调查报告
一本关于著名演员阿兰·德龙人生最后半年生活细节的调查著作在法国上市并轰动坊间。该国主流媒体广泛加以报道和评论。
《武士最后的日子》(Les derniers jours du samouraï)厚352页,5月22日由罗贝尔·拉丰社出版,是一本引人入胜、冷静客观、兼听各方证词的名人传记,其作者是经验丰富的调查记者洛朗丝·皮奥(Laurence Pieau)和弗朗索瓦·维尼奥勒(François Vignolle)。两人查阅了未曾公开的档案,再通过对子女、远亲、近邻、朋友、雇员、演员、医生、律师和警察,以及理疗师、发型师、花店老板、熟食店老板和动物寄养所老板等大约80人的采访,描绘出一个毁于无可药救的大男子主义的银幕武士,一个在风烛残年陷入家庭恶斗的昔日巨星、内宅暴君和孤独乡绅的晚年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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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德龙因久病不治,于2024年8月18日在杜希-蒙科尔邦去世,享寿88岁。
在他去世前半年,自感缺少父爱的两个异母儿子安东尼(现年60岁)和阿兰-法比安(31岁)围绕遗产,与备受宠爱的女儿阿努什卡(34岁)爆发了激烈的纷争,保镖和护工也卷入其中。眼泪、武器、秘密录音、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屡见不鲜。武士的三位继承人互相吞噬,誓死捍卫自己的地位,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捍卫各自的母亲。他们相互监视另外两人的一举一动,定期没收父亲的手机,以“对他的联系人加以屏蔽和解除屏蔽”。老德龙刚刚在采访里公开承认前副导演和他的护工罗兰广美(Hiromi Rollin)是其“日本伴侣”,三子女便在2023年7月初使用暴力将她赶出了家门,随即烧毁她所有的物品:照片,私人日记,德龙写给她的信件、留言和礼物,童年物件,甚至日本学校的文凭。邻居说,杜希庄园的烟囱在盛夏时节连续烧了三天三夜。
在德龙弥留之际,广美甚至得不到见他最后一面的权利。他死后,子女又以虐待弱势群体和骚扰为由,将广美告上了法庭。
罗兰广美与老德龙共同生活了17年。而她说两人相爱已经有30年了。
但她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他〔德龙〕打广美的次数,我数都数不清。”阿兰-法比安说。
广美的一个朋友多次看到她“眼圈乌青,身有淤伤……有一天她脸上还有手指的印痕”,德龙“有两次差点杀了她”。在向警方提供的证词里,广美声称自己“无数次遭到踢打”,德龙某一次“掐住她的脖子,拿枪抵在她脑后,说:‘我要杀了你!’”
“这是一出在杜希上演的希腊悲剧,”皮奥告诉《巴黎人报》,“这是一个男人在生命尽头为自己的秘密、对子女的暧昧和不公付出代价的故事。在这场堪称因斯塔格拉姆上爆发的第一场遗产争夺战中,手足相残……与此同时,它也折射出无数普通家庭在老人临终阶段都会面临的现实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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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先后在2019年和2024年报道了阿兰-法比安·德龙和安东尼·德龙各自出版自传体小说处子作的消息。
在大儿子安东尼写的《弦墙》(Bastingage)里,实业家父亲菲利普病入膏肓,身体虚弱,与无处不在、觊觎大笔钱财的女助理在乡下共同生活,与子女的关系却非常复杂。
同样,阿兰-法比安所著《出自贵族的后代》(De la race des seigneurs)一书里的明星老父是个暴躁而无法预判的男人,忽而有爱,忽而疏远,有时诉诸暴力。他是个控制狂、男性沙文主义者、反犹分子和仇外的民族主义者。总的来说,他是个“令人恐惧的暴君”和“令人厌恶的老顽固”。他有钱,有名望,有瑞士护照,住大宅,开大奔,养大狗,雇私人保镖,以收藏机关枪和左轮手枪为乐,其中最让他自豪的一支黑色小手枪,原本属于罪大恶极的纳粹党卫军头子希姆莱。当孩子的母亲改嫁俄国大富翁扎哈尔时,他诅咒了新郎,并不准儿子参加母亲的婚礼。儿子打开冰箱的门找酒,赫然发现了父亲心爱的公猫加斯东的尸体。
阿兰-法比安当时对《名利场》杂志意大利文版揭发父亲虐待他和他哥哥,并曾打断他母亲罗莎莉·范布雷门八条肋骨,两次打断她的鼻子。
记者和作家贝尔纳·维奥莱(Bernard Violet)在2000年出版的德龙传记中通过采访披露,安东尼在童年也深受其苦。
“我10岁的时候,”安东尼在书中回忆,“我父亲养了17条很凶的大狗。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走近那些狗。那些狗见谁咬谁。有一天,他把我弄到圈狗的地方,强迫我进去喂狗。他站在篱笆外面,手里端着枪,对我说:‘进去,男子汉不应该害怕。’”(引赵克非译文)
可怜的安东尼没说老德龙手里的枪是对着谁的——儿子还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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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2月,警方搜查了德龙位于杜希的住宅,缴获了72支枪和3000多发弹药。但他依然在床上放了一把上了膛的手枪。最后半年,他变得极度偏执,有一天甚至拿枪指向陪他外出买烤肉卷的保镖。
罗兰广美说,某一天德龙的枪走了火。子弹穿过她的枕头,打进了墙壁。此后,她与德龙分房而居。
阿兰-法比安用假弹替换了父亲手枪里的真弹。“直到最后,他都真心以为枕边那支枪上了膛。”他说。
《武士最后的日子》将德龙家称为“间谍的巢穴”。阿兰-法比安在这里录下姐姐所说的一切,保安在本子上登记一切,就连安东尼的女儿们也在认真记录阿努什卡姑姑到达和离开的时间。
2024年1月7日,在争斗日趋白热化的时候,阿兰-法比安在社交媒体因斯塔格拉姆上发布了一段未经其姐姐同意而录制的音频。从录音中可以听到阿努什卡对德龙说:“他们正在埋葬我。而你呢,他们把你当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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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阿兰·德龙终日躺在小床上,麻痹于吗啡和苯二氮艹卓类药物,所说的话已弱化为一息任谁也难以听懂的气声。8月18日那天,当大限来临,他坚持赶走两个儿子,只允许阿努什卡留下。“阿兰的愿望是在女儿怀中离世,那一刻只属于他们两人。”一位密友透露,“这个心愿他念叨了好多年,甚至还跟监护法官重申过。”
德龙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即使这样做会在子女中间引发心酸、嫉妒和不和。如果法律允许,他会把一切留给阿努什卡。孩子们在他活着时已经得知遗嘱里的分配方案:女儿将得到遗产的一半,剩下一半由两个儿子平分。
皮奥和维尼奥勒披露了德龙去世后才发现的第二份遗嘱:他指定阿努什卡为他的精神遗产继承人和唯一的记忆守护者。对德龙的形象、作品和人生传奇将来如何使用的最终决定权均属于她。对两个儿子而言,这又是一记重击。家庭内部的猜忌与怀疑再度爆发。
不过,如书中所说,这场争斗涉及的遗产只有约5000万欧元,约合人民币4.08亿元,远低于媒体在德龙去世时提到的1.5亿至3.5亿欧元。不仅如此,法国税务机关准备出手征收“高达2200万至2300万欧元”的遗产税。“缴纳遗产税并补缴税务调整款后,每个人还能剩下什么?”两位作者写道,“阿努什卡大约能得1500万欧元,安东尼和阿兰-法比安则各自分得六七百万欧元吧。”
可能还要少一些。已故演员阿里·布洛涅的两个孩子夏尔和布朗什正在继续父亲未竟的斗争。他们要求做基因检测,以证明自己是德龙的亲孙子和亲孙女。长相酷似德龙的阿里生前由德龙的母亲埃迪特及其第二个丈夫保罗·布洛涅收养,一直自称德龙的私生子,为此在2001年和2019年两次起诉了德龙,始终未获承认。2023年5月,他被人发现死亡时已高度腐败。死因是一个月前过量吸食海洛因。警方以未尽救助义务为由拘留了一位据称是其伴侣的女子。
尽管有种种的暴力、暗算与积怨,德龙的三个孩子并未在最后阶段抛弃他们的父亲。相反,他们争先恐后地跑来照顾他,展开了一场“争夺父爱的竞赛”。
“本质上,”皮奥和维尼奥勒写道,“阿兰-法比安和安东尼渴望的是同一样东西:一个迟迟未到的爱的表示。他们各自努力,以洗刷童年所受的屈辱。能以同样的方式被爱,哪怕到了最后,终究也是值得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