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近期俄罗斯文学:新鲜的种子已经撒下, 留待并不久远的未来去收获
来源:文艺报 | 侯玮红  2025年06月09日10:33

俄罗斯“大书奖”奖杯

回望近期俄罗斯文坛,其发展轨迹深刻烙印着时代的复杂性与张力。在持续的地缘政治震荡、深刻的社会转型与迅猛的数字技术浪潮共同作用下,文学展现出非凡韧性与创新活力。一方面,传统文学机构与出版生态在内外压力下艰难调整;另一方面,前所未有的创作自由(尤其在新兴平台与海外社群中)催生了主题与形式上的大胆探索。许多知名作家的创作能量持续释放,与涌现文坛的新兴作家形成呼应与对话;人工智能等新技术不再是遥远的预言,而是开始实质性介入创作与传播环节,引发伦理与美学的激烈争鸣。与此同时,对历史记忆的深度挖掘,对个体在剧变时代生存境遇的微观叙事,构成了这一年文学表达的重要内容。在挑战与机遇交织的十字路口,俄罗斯文学既忠实记录着当下的阵痛与困惑,也以其固有的深邃与想象力,顽强地勾勒着通向未来的可能路径。

平稳发展中显现活力

莫斯科国际书展现场

莫斯科国际书展现场

整体来讲,过去一年俄罗斯文学在平稳发展中逐步显露新的气象。尽管一些评论家用“平淡”来形容,实际上经历了疫情期间文学活动“线上化”、文学社群“虚拟化”、文学作品“电子化”的转型,近期的俄罗斯文学缓慢迎来生机与活力。推新与传播的渠道以及文学作品的体裁都更加呈现多元化的趋势。

第37届莫斯科国际书展吸引了40000名访客,包括图书出版行业专业人士、文学评论家和喜爱高质量文学的读者;有300多家大大小小的出版社和图书销售公司参展;书展还举办了国际论坛,方便作者、书商、文学评论家和代理商签订合同并建立直接联系。

文学杂志有喜有忧,传统上受到重视的大型文学期刊(即所谓“厚杂志”)在经历了长期的生存艰难境况后有再度繁荣的迹象。《新世界》《各民族友谊》《旗》《伏尔加》等杂志越来越受到读者的喜爱;但另一方面,也出现具有30年历史的《新青年》杂志被迫停刊的窘境,与此同时一批网络文学杂志应运而生。

文学出版领域在新环境下催生出了新的变化。“24号平台”出版社实现跨国合作出版,促进俄罗斯书籍在国内外传播,Ad Marginem出版社开始大量翻译引进西方哲学著作。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颇负盛名的叶莲娜·舒宾娜出版社推出的文集《身体:各有不同》与阿里宾出版社的无纸化数字实验作品集《机械干预》几乎同时出版,而后者是众多作家与人工智能合作创作的成果。

2024年被俄罗斯联邦政府命名为“中尉小说年”,以纪念四位1924年出生、以中尉军衔从卫国战争战场上归来的作家——弗拉基米尔·鲍戈莫洛夫、尤里·邦达列夫、瓦西里·贝科夫和鲍里斯·瓦西里耶夫。他们参军时都还是少年,凯旋后为了那些没有归来的战友,为了后代子孙,书写他们的亲身经历,描述普通士兵在极端情况下不背叛、不退缩,为保卫祖国而表现出的巨大勇气和毅力。“中尉小说”顾名思义,不是出于最高统帅司令部的视角,甚至也不是出于将军指挥所的视角,而是出于士兵们亲手挖掘的战壕的视角——这些来自苏联下级军官阶层的作家以自己的前线经历为基础,追求以最大限度的真实性反映战争——这样的“战壕真实派”开启了全新的卫国战争文学热潮。当然,“中尉小说”的作者还包括同样是1924年出生的红军通讯兵维克多·阿斯塔菲耶夫和迫击炮手布拉特·奥库贾瓦,还有那些其他年份出生的“文学中尉”:格里高利·巴克兰诺夫、康斯坦丁·沃罗比约夫、维亚切斯拉夫·康德拉季耶夫、维克多·库罗奇金、维克多·涅克拉索夫等。2020年邦达列夫的去世标志着前线一代作家彻底成为历史。2024年3月普京总统签署“纪念俄罗斯作家维克多·阿斯塔菲耶夫百年诞辰”的法令,同期在其故乡奥夫相卡村启动建设的阿斯塔菲耶夫国家中心,将成为当地居民和访客了解文学艺术、缅怀这位伟大作家的重要地方。围绕“中尉小说年”,俄罗斯文坛举办了各种形式的文学活动、讲座与会议,这其实也是为2025年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拉开了序幕。

文学奖项依然是文学发展的风向标

俄罗斯的重要文学奖项在推动文学发展、表彰优秀作家作品方面继续发挥关键作用。这些奖项不仅是对作家创作成果的肯定,也反映了俄罗斯文学的发展趋势和价值取向。它们涵盖了不同的文学领域,对鼓励创作、促进文学交流意义重大。同时,文学奖项的评选也是各种思想汇聚交锋、激烈碰撞的时刻,是文学精英向社会展示和发声的绝佳时机。尤其是近年来随着颁奖典礼仪式感、神秘感与娱乐化的日益增强、随着赞助机构的不断宣传和奖金的日益丰厚,使得许多文学奖项评选活动作为一年一度的盛事而进入寻常百姓的视野。

大书奖是当代俄罗斯最重要、最权威的文学奖项,旨在“发现和奖励对俄罗斯文化艺术做出重大贡献的作家,提高当代俄罗斯文学的社会影响力,吸引读者和公众的关注”。自2005年设立以来每年颁发一次,从未间断。2024年该奖第一名奖金为300万卢布。阿列克谢·瓦尔拉莫夫的小说《驱逐》获得第一名,他曾在2007年和2022年凭借其他作品两度获得该奖第二名;米哈伊尔·谢米亚金的《我的人生:放逐之前》获得第二名;扎哈尔·普里列平的《狗和其他人》获得第三名 。另外,本届大书奖首次设立“青年奖”,阿尔乔姆·罗加诺夫凭借《如闻其声》赢得该奖。显而易见,这个新奖项的增设是为了鼓励青年作家的创作,推动发展俄罗斯文学的新生力量。

大书奖最富有悬念的一个名目是“文学贡献奖”。这个奖项的归属常常出人意料,因此每年人们都怀着特别的心情期待它,比如前年该奖授予的是俄罗斯科学院应用天文学研究所。这次,大家的期待依然没有落空,该奖颁给了“莫斯科电影制片厂”。为此奖项颁奖的列夫·托尔斯泰国家博物馆馆长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解释说,电影工作者们凭借坚持不懈的努力,将列夫·托尔斯泰以及阿列克谢·托尔斯泰、肖洛霍夫和舒克申等经典作家的作品搬上银幕,理应获得这一奖项。

大书奖评委会主席德米特里·巴克自豪地宣称,大书奖的评审像光谱分析一样真实可靠。颁奖典礼开始前,在贵宾室里临时举行了一场预测竞赛。几乎所有参与者都一致认为阿列克谢·瓦尔拉莫夫会拔得头筹。确实,经验表明,大书奖的获奖者通常要么是知名作家,要么是知名人物的传记作者,这届评奖显然没有出现趋势上的变化。“我是第三次站在这个舞台上,但却是第一次荣获最高奖。”阿列克谢·瓦尔拉莫夫发表感言。

由列夫·托尔斯泰庄园博物馆与三星电子公司联合创立的“雅斯纳亚·波良纳”奖在2024年迎来第22届颁奖。自2003年设立以来,该奖一直致力于表彰“继承古典文学传统的作家及其作品”,持续推选俄罗斯本土及翻译文学佳作。

“当代俄罗斯小说奖”也是重要的文学奖项,旨在发掘用俄语创作的、深刻探索人类经验边界并传递人文主义理想的杰出作品。作家列昂尼德·尤泽福维奇凭借长篇小说《前往巴尔-霍托的征程》从200余位申请者中脱颖而出,获得奖金300万卢布。

国家诗歌奖(2024年)颁发给了莱娜·哈拉夫·塔法赫的《关于生活的一些事》,该奖项强调以诗意方式理解政治。

2024年最值得关注的是一个新的文学奖项——“话语”国家文学奖的设立。从该奖创始机构的阵容、启动仪式的规格、奖金数额的庞大等各个方面都可以看出这个奖项的意义非同一般。“话语”国家文学奖由俄罗斯总统文化倡议基金会支持,俄罗斯图书联盟与俄罗斯作家协会联合创办,总奖金达1600万卢布(约合人民币125万元)。“大师·小说奖”与“大师·诗歌奖”类别优胜者各获300万卢布,青年作家奖项奖金为200万卢布。组委会表示,该奖项将授予那些“艺术水准卓越、回应时代命题、弘扬传统精神价值与文学崇高理想”的作品。在塔斯社举行的“话语”国家文学奖启动仪式新闻发布会上,俄罗斯作家协会主席尼古拉·伊万诺夫、俄罗斯图书联盟主席兼前总理谢尔盖·斯捷帕申、《明天报》主编兼作家亚历山大·普罗哈诺夫、作家尤里·波利亚科夫、俄罗斯作家协会秘书长奥列格·罗伊等文化界代表出席发言。首届“话语”奖中的“大师·小说”奖在资深作家亚历山大·普罗哈诺夫、尤里·波利亚科夫、扎哈尔·普里列平参与的激烈角逐中,最终由士兵作家德米特里·菲利波夫凭借长篇小说《沉默收藏家》拔得头筹。

创作趋势与重要作品

近年来,俄罗斯作家的创作重点发生了转移,他们热衷于人文探索,试图理解社会在经历当前变革后可能的走向,探讨文学的作用与意义、作家的职业标准等问题。非虚构类作品更加受到作家的青睐,尤其是传记类作品的创作,不仅丰富了俄罗斯的文学宝库,为读者了解不同领域的人物提供了多维度的视角,而且在文化传承和学术研究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人工智能与文学的关系越来越得到重视。新锐作家公开宣称他们会与人工智能合作进行创作,而人工智能进入文学作品、成为被描述和想象的对象已不再新鲜。科幻作品持续升温,据调查,2024年最受欢迎的五类作品是奇幻、科幻、自我发展和心理学、侦探故事和言情小说。例如,大受欢迎的作家谢尔盖·卢基扬年科的科幻小说《寻找失落的明天》,该书讲述了半个世纪前拯救人类的尼基塔·萨莫伊洛夫的故事。

正如高尔基文学院院长瓦尔拉莫夫来访中国时提到的那样,今天的俄罗斯文学已经很难用各种“主义”或者“题材”来概括,每个作家都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深耕,千差万别,各具特色。以2024年为例,比较突出的文学作品同样难以归类。

阿列克谢·瓦尔拉莫夫的长篇小说《驱逐》讲述的是2010年末,一位俄罗斯教授来到捷克共和国讲授文学,却身处绝望的境地,他在国外没有房没有钱,证件也过期了。一位东正教牧师帮助了他,同时成为其经历的细心倾听者。这个迷失在时间和空间中的男人,历史的断裂在他的命运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迫使他生活在两个虚构的环境中。这部小说虽然涵盖了广阔的历史时空,文风却散发着一种青春的活力与激情,堪称近些年难得的杰出小说。

列昂尼德·尤泽福维奇的《前往巴尔-霍托的征程》中,主人公鲍里斯·索洛多夫尼科夫是一位真正的军官。这部作品既是长篇故事,也可看作是历史题材的小说,在很多方面继承了《上尉的女儿》这部俄罗斯文学的经典之作。此外,作品还充满抒情色彩,其阳刚而又哀伤的语调,对于任何一位情感细腻的读者来说,都是一种美学享受。

弗拉基米尔·别列津的《铀原型》和玛丽亚·斯捷潘诺娃的《焦点》可以对比来读。《铀原型》是东方题材小说和朝圣小说发展的集大成之作,在书中,耶路撒冷和近东被描绘成俄罗斯文化永恒渴望的对象。与西方东方主义运用现成的东方形象不同,在俄罗斯文化中,东方形象总是需要在被发现之前重新创造。在东方成为遥远的异域、拥有其独特属性和旅行规则之前,它就已经近在咫尺。但别列津模糊了这种状况,表明对东方的预见也是一些规则,是对话的初始前提,这些规则是可以被解构和重构的。因此,别列津的小说,带着格里鲍耶陀夫、果戈理、季亚诺夫等众多作家的影子,结构复杂,就像是在阅读过程中创造的一部元小说。斯捷潘诺娃的《焦点》结构不同——这是一个前往西方的朝圣故事,这部小说可以令人超越各自的观点,超越彼此的标签,从而完成一种别样的救赎。女作家斯韦特兰娜·帕夫洛娃的长篇小说《饥饿——关于不发胖的小说》涉及了有关隐癖这样一个敏感而颇具隐秘性的当代话题:主人公莲娜表面过着所谓成功而美好的生活,但她有一个可怕的秘密:她是贪食症患者。多年来,她一直在与自己的身体作斗争:先是严格节食,随之又崩溃,陷入暴饮暴食和自我鞭笞中,然后又勒紧裤腰带,让自己挨饿。噩梦般的恶性循环似乎无法打破。终于有一天,莲娜遇到了一个患有另一种难以启齿的疾病——偷窃癖的男人。从这一刻起,二人似乎开启了各自的治愈之路,该书入围了“雅斯纳亚·波良纳”奖的长名单。

纵观近期俄罗斯文坛,文学在艰难中孕育着希望,在各种考验中没有停下前行的进步。许多新鲜的种子已经撒下,留待并不久远的未来去收获。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