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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先贤祠”:英译拉雪兹神父公墓史出版
来源:文艺报 | 康慨  2025年05月30日10:29

《一座墓园的秘密生活》法文版

一本图文并茂的法国头号公墓史近日在英语世界上市。

生于殡葬世家的伯努瓦·加洛(Benoît Gallot)乃墓碑石匠之子,三十出头即获任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园长,三年前写出《一座墓园的秘密生活》(La vie secrète d'un cimetière),讲述拉雪兹神父公墓的秘史和他本人与这座墓园的感人故事。今年4月29日,该书厚240页的英译本加添副题“拉雪兹神父公墓野性的自然与迷人的传说”后,由加拿大的玄武石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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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雪兹神父公墓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墓地之一,也是巴黎市区最大的墓地,1804年在路易十四告解神父的土地上建设,如今面积逾43万平方米,旺季挤满数百万游客,哀悼者全年络绎不绝。但此地也是一处自然的天堂。狐狸在草地漫步,鸟儿在树间穿梭,野花与苔藓沿着墓碑悄悄攀爬。

这里有七万座坟墓,却有约130万具遗骸,很多都是按照巴黎传统层层堆叠的群葬墓,加洛称之为“令人毛骨悚然的千层酥”。在园区下葬的名人约4500位。在墓碑旅游热潮中,每天约有一万名各国游客在这座露天名人堂里寻访阿贝拉尔和埃洛伊兹(作为奉拿破仑之命迁入的公墓最古老居民,两人分别卒于1142年与1164年。加洛说,在最终落葬拉雪兹神父公墓前,他们的遗骨经历了多次迁移,但因转移记录翔实可靠,其真实性毋庸置疑)、拉封丹(遗骨很可能并非本尊)、莫里哀(可能性微乎其微)、圣西门、巴尔扎克、傅立叶、比才、德拉克鲁瓦、鲍狄埃、毕沙罗、罗西尼、莫迪利亚尼、普鲁斯特、王尔德、乔治·梅里爱、伊莎多拉·邓肯、孔苏埃洛·德·圣埃克絮佩里、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埃迪特·皮亚夫、时佩璞、心脏在别处的肖邦和骨灰已撒入爱琴海的玛丽亚·卡拉斯,以及最受追捧的门乐队主唱吉姆·莫里森。

它又像一座露天博物馆和纪念碑林。1871年5月28日,流血周的最后一天,巴黎公社剩余的147名战士在公墓一堵石墙前遭集体射杀,并遗尸于墙脚水沟。此处如今以巴黎公社社员墙著称,成为法国和全世界人民争取自由和理想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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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洛记录了流传已久的墓地鬼故事,顺带着澄清了许多四海皆知的传言。例如:

“这是真的吗? 你真的把奥斯卡·王尔德的蛋蛋摆在办公桌上吗?”这大概要算人家问我的最出乎意料的问题了,可是时不时就会有人这样问我,这都怪关于这位爱尔兰大作家坟墓的一则传言。问题所指其实并非王尔德本人的下体,而是他坟前狮身人面像的生殖器。美国雕塑家雅各布·爱泼斯坦设计的这一尊“飞翔的魔鬼天使”,1912年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揭幕时引发了一场丑闻。不合习俗的裸体雕像引起了公众的强烈不满,巴黎警察局长于是下令先用防水布加以遮盖,再决定其命运,以待民情稳定。1912年10月25日,前塞纳省伦理和美学委员会形容该作品“怪诞……不美观,有伤风化”。愤怒的矛头尤其指向狮身人面像的下体,有些人认为这不适合墓地。描绘裸体在当时实属大胆之举,尽管以丑闻闻名的王尔德本人可能不会对其纪念碑引发的愤怒感到陌生。

据说狮身人面像的石头睾丸是由两位到访巴黎并对雕像感到震惊的英国妇女出手移除的,但公墓的官方记录未曾提及这两位过分热诚的清教徒姐妹。只有1961年9月12日一份经过公证的员工报告说,“奥斯卡·王尔德纪念碑上的一对睾丸遭到了不明身份分子的破坏”。从那时起,无数关于拉雪兹神父公墓的文章声称,该下体已由墓地员工寻回,并由历任园长用作镇纸。可想而知,我履新时翻遍了所有的文件柜,仔细检查了前任留给我的文件。唉,什么都没找到;压根就没有那一对“圣蛋”的踪迹。哪怕到了今天,记者和拉雪兹神父公墓的拥趸仍然会就这座遭到破坏的纪念碑频繁向我发问,我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否认办公桌上摆着两颗石头睾丸。

(转译自阿丽尔·阿伦森的英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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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园长,44岁的加洛与妻子和四个年幼的孩子一起住在公墓。除了管理园区、安排葬礼和火化,他还要应对数以百万计的游客,以及不请自来的电影摄制组、观鸟者、捉鬼队员和偶尔出现的裸体表演艺术家。因此,他和活人打交道比与死人接触要多得多,并且需要不断提醒访客,墓地首先是墓地,不是游乐园。

但他也不无自豪地承认,拉雪兹神父公墓是墓地里的五星级酒店、“第二个先贤祠”和“墓园旅游王冠上的明珠”,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它“死亡的迪斯尼乐园”。

加洛从小与死亡关系密切。他回忆在童年时代,每天父亲下班回家都会问母亲同样的问题:“今天有谁死了吗?”父亲并非对死亡有变态的执念,也不是侦探或讣告收集者。他是石匠,做的是丧葬纪念碑的买卖。死亡是他的生意,也是从曾祖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家族事业。

在小朋友眼里,父母在餐桌上讨论死亡似乎完全正常。

父亲常带他去墓地。父亲做工或与人交际,他在一旁玩耍。“与死亡为邻的生活从未让我觉得异常。”加洛写道,父母的“生意没有妨碍我的社交生活。朋友们从未因父母是搞殡葬的而取笑我。我也从未觉得需要通过哥特装扮或沉迷恐怖片来标榜自己的成长环境。说千道万,村里墓碑匠的儿子与屠户的孩子没什么区别。没人在意,尤其是我自己”。

然而,每年都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和业内人士猜测,我们所熟知的公墓在不远的将来会不复存在。去公墓的人越来越少。在法国,其原因可能是交通不便、宗教衰落和火化率上升——火化率已从20世纪80年代的1%上升到如今的近40%。但另一个原因恐怕在于,进入公墓意味着不得不面对死亡的现实。

今天,“死亡仍属禁忌,因为它难以捉摸;我们没办法控制死亡”。加洛说,我们甚至回避“死”这个字,而用“过世”“去世”或“辞世”代替。普通的、日常的死亡被隐藏;只有戏剧性的、暴力的或不寻常的死亡才会得到媒体报道。全家聚集为亲人守灵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在建筑物上悬挂黑色帷幔宣告丧亲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汽车靠边停车让送葬队伍通过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面对逐渐抹去的死亡,公墓会成为最后的据点吗? 然后它们也从地图上消失?”他问。

但死地别有一种生机。加洛生动地描述了近年来因大规模恢复生态的努力,尤其是2015年全面禁止农药后重现的动植物景观。墓园现有树木四千株,小径繁花盛开,鸟鸣日益密集,成了当地植物、昆虫,甚至哺乳动物的生物多样性天堂。狐狸、野猫、黄鼠狼、长尾小鹦鹉、猫头鹰、啄木鸟和乌鸦纷纷在此安家。

2020年4月的一个清晨,巴黎封城期间,加洛散步时竟在市中心与一只狐狸不期而遇! 他拍下的照片引发了媒体的狂热关注,每天拍摄的拉雪兹神父公墓蓬勃生长的动植物照片也在社交媒体因斯塔格拉姆上吸引了全球追随者。尽管英文版《一座墓园的秘密生活》把法文版的全彩照片转成了黑白,但显而易见,这些影像正逐渐改变公众对墓地的认知——它们终究是为生者而存在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