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为汪曾祺先生办画展
2019年10月15日上午,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计蕾你好,我是汪朝,你还记得我吗?我说:当然记得!您是汪曾祺先生的女儿汪朝对吧?22年前我们通过电话。电话那头的汪朝马上笑起来了,说:是呀,我是通过114查号台查到你们中国现代文学馆,他们告诉我你的电话,你果然还在文学馆。
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先生逝世,我给汪家打电话表示慰问,就是汪朝老师接的电话。在此之前我们没有见过面,之后也没通过电话,我们还不算认识。但是,因为汪曾祺先生,似乎我们随时可以熟起来。
听汪朝老师说,2020年3月5日是她爸爸百年诞辰,他们家想给老头儿(这是汪家对汪曾祺先生的亲昵称呼)办个画展,打听了一圈似乎不那么容易,想问问文学馆是否可以。我一听,马上说:“那太可以了,这是我20多年前的愿望呀!”
1985年我读大学中文系的时候,京派作家像是出土文物一般重新被发掘出来,经过岁月的沉淀和磨洗,焕发出独特的魅力。沈从文和汪曾祺便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作家。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工作。1991年,我的朋友在出版社当编辑,他去云南组稿,正巧碰到汪曾祺先生一行人在云南开笔会,他便趁机跟着一起混了几日。回来和我讲述这一路的见闻。他说听汪老聊天可有意思了,可长见识了!听他论起山川风物,说到各地人情,真是一种享受!说到汪老怎样的有趣可爱,在饭桌上讲各地美食,讲他自创的肉末榨菜塞油条,讲他酒后微醺的神态,讲一干人趁着汪老微醺之际求字求画,汪老乘兴提笔,写着写着忽然发现纸不够长,于是字越写越小,讲他打算把胆结石取出来镶个戒指戴戴……我一听,这不正是“暮春时节,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么!这之后,我不可免俗地特别想见到汪先生本人。当时我们的馆长杨犁先生和汪老是西南联大的同学,我便求杨犁馆长给汪老打电话,说我想去拜访他,名义是为文学馆征集资料。听说汪老爽快地答应了,说让他们来。于是有一天我们便跑到蒲黄榆汪先生家登门拜访了。
去之前,我已经把《蒲桥集》看了又看,看得书边都起了毛,想着见了面我一定要好好问问汪先生他的文章怎么能写得这么可爱这么好,比如《果园杂记》《葡萄月令》《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到了汪家,汪老亲自开门,穿着一件家常毛衣,朴朴素素,就是江浙一带的一个普通老头形象,微绛的脸色,浓眉,白发,眼睛很亮,神态安然。屋子不大,陈设也朴朴素素,客厅里正有一个客人,是鲁迅文学院的学生,其时正在和汪老探讨苏东坡的作文如何“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汪老大概是说文学创作要有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韵律,又宽容,又节制,尊重传统,崇尚自然,要有古典韵味。就这个话题说了很长,我记不住全部。直到把学生送走,汪老才定睛看向我们,微微含笑,认真且耐心,让人感到善良和慈爱。可是那天我却笨嘴笨舌,之前想过的话不知怎么说起。汪老为了化解我的紧张,问我是学什么专业的,听我说是学现代文学的,便说你们要好好研究研究京派作家,那会对你们理解文学有好处。
和汪老聊了不到一个小时,又有客人来,我们便赶紧告辞,不忍多耽误汪老的时间。往外走的时候,我瞥见靠墙的桌子上有几瓶酒,白的,黄的,红的,洋的,汪老爱酒果真名不虚传。与汪老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匆匆结束,好像那谁吃人参果,还没咂摸出味儿来。
第二次见汪老,是1996年12月开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期间。我作为工作人员参加会务,那天从人民大会堂开完大会出来,在台阶上正好看到汪曾祺先生,我急步上前打招呼问好,看他的脸色比上次见黑多了,就说您可要多多休息,别太累了。汪老像对待同龄人一般向我道谢。可惜我当时忙着带团,不能多说就跑了。谁知道那竟是我与汪老的最后一面,5个多月后我听到了汪老溘然长逝的消息。当我抬头看见一片白云的时候,想象那或许是汪曾祺先生吧,他乘着白云往高邮往云南去了。
有的人出现在你生命里,并没有多少的交集,却像一束光,让你看见了美好、温暖,让你想长久地拥有他们。假设让我选择和一位作家在孤岛上待着,那我会毫不犹豫选汪曾祺先生。他那么真诚、善良、睿智、悲悯,又超然、恬淡、幽默、风趣。他的文章有着一种中国文人一以贯之的风雅和风骨,富于才情,又平和、含蓄,有一种温婉的情怀。除此之外,汪老还是一个能动手的美食家,相信和他在一起会吃到许多美食,比如煮干丝,拌菠菜,肉末塞油条。我是一枚妥妥的“汪迷”。
说回到画展的事。2000年,汪家自费出版了《汪曾祺书画集》,捐赠给文学馆一本。那真是一本可爱的画集,汪曾祺先生的画,不是范宽、王蒙那样的山水,他笔下的花鸟草木、食物百味,充满拙趣。画面简练,清雅别致。正符合汪老自己说的:“我欣赏孟子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那时就想着要是能给汪老办一个书画展该多好。没想到时间过去了20多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经过前期的精心筹备,2020年12月23日,为纪念汪曾祺先生诞辰100周年,“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纪念汪曾祺诞辰百年书画展”终于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幕。此次展览展出了汪曾祺先生的书画作品62件,和汪老小说散文手稿11件,让“汪迷”足足过了一把瘾。
汪曾祺先生的书画虽是遣兴而为的怡情之作,但画中弥漫着郁郁文气。为了凸显汪老画中的意韵,我们从他的文学作品中节选出相关的段落,为每幅画作辅以文字说明。如《口外何所有》画了两个马铃薯加一个西葫芦、一朵菌子,题字:“口外何所有,山药西葫芦。”为此画配的一段汪老的文字:“马铃薯的名字很多。河北、东北叫土豆,内蒙古、张家口叫山药,山西叫山药蛋,云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农业科学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惯马铃薯。我倒是叫得惯了。我曾经画过一部《中国马铃薯图谱》。这是我一生中的一部很奇怪的作品。图谱原来是打算出版的,因故未能实现。”让汪老的画与文彼此渗透、相互诠释,岂不妙哉。这也是文学馆为作家办画展与众不同之处吧。
听汪朝老师说,汪老晚年曾流露一个愿望:办一个画展,出一本画集。这个特别的画展虽然来得有些迟,但终于还是圆了汪老的愿望,了了我的一个心结。世上的事,果真如弘一法师说的: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今年汪曾祺先生离开我们28年了,好怀念他,这个顶可爱的老头儿。
(作者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