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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中的月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陈釭  2025年05月27日09:28

现代小说家中不乏写“月”高手,沈从文堪称翘楚。尽管他笔下的湘西大多雨水涟涟雾霭蒙蒙,但凡小说里写月,皆文采超群意蕴隽永。诚然,虽是同一个月亮,投射到不同水流,显现的面貌各具千秋,诗意美乃沈从文小说灵魂,但凡其小说中逢月现身,必是倾情感人,故尔,不妨循迹沈从文年轻时所作小说中的写月场景作一番梳理。

《船上岸上》作于1927年12月,沈从文早期作品。辰溪河畔十八湾,码头边船泊人兴热闹喧哗,傍晚时分,“对河的岸同水面,已全为一种白色薄薄烟雾笼罩,天空一片青色,有月亮可以看得出了”。“吃了饭以后,又上岸。月是更明了。在月下,有傍了各帮的船尾划着小划子的人曼声叫卖猪蹄子粉条声音,这声音,只像他是为唱歌而唱歌,竟不像是在那里卖东西。桨的拍水声,也像是专为这歌声打拍而起。”美哉,划桨的拍水声、船家的叫卖声、锅碗瓢盆油爆刀切的嘈杂声在小说家笔底汇合成曼妙的月光交响曲,日常生活与皎洁的月光毫不违和。“虽有月,初七初八的月光是非常淡,所以总先听到歌声从水面飞来,不见船,不见人。”一切都犹抱琵琶半遮面,如梦如诗若隐若现。转而,他又感喟“一切光景过分幽美,会使人反而从这光景中忧愁,我如此,远(注:小说中我的同行者叔远)也正如此。”“月光下的街上美多了。”“一切全变样,日里人家稀少,屋显陋小,此时则灯光疏疏落落正好看。街道为月光映着,也极其好看。”可不,倘若此刻月光缺席,景致将大为逊色。其实,这月光下极致幽美的背后潜藏着隐隐的忧愁,因为,年轻的叔远两年后不幸早殁。

《柏子》1928年5月写于上海,终年漂泊在辰州河上的船工汉子,向来无惧风雨中的颠簸,早已习惯于“在船篷下听雨声、风声,江波吼哮如癫子”,可是,作者也不无恻隐地补白道:“有月亮又是一种趣味,同晚日与早露,各有不同。”朗月清辉的日子别有一番滋味,作者本人也是常年客居异乡之游子,潜意识里更企盼明月繁星的夜晚。

《夜》作于1930年,故事里套着故事。深山凄凉的黑夜,五名疲乏的迷路兵士投宿孤村,围坐火塘边,与屋主老人轮流讲故事打发时间,其中一个兵士讲述夜行遇虎的故事:“时间是冬天落雪过后,溪中水是早干了。那天有朦胧月亮,所以一个人洒洒脱脱的沿了那小溪涧旁的窄路回家。出门时,因为月亮,景致很美,心中想到的不免是一些年青人快乐的事情,譬如在白天打斑鸠同山鸡一类合乎天气的行为。一面走路一面想到明天的种种,忽然一个花尾在溪涧草里一动,他的心也就一动。溪涧两旁长满了茅草,草旁又压得有雪,所以本来很窄的溪涧显得更窄了。因为正想到山鸡,就心想莫非当真这山鸡见到月亮,被走路的声音一惊,想逃走么? ……忽然听到一声短吼,那东西跃上了坎,一个小牛一样大的老虎呈现在面前。人吓得向后一仰,脸便为一个水杨树枯桩所刮伤了。”幸亏“老虎很大量的走去了,回到家里一脸的血”,留下了甚不雅观的疤痕。莫非悲由乐生,月浸寒雪让独行的大岗寨小伙子心旷神怡,忘却了夜行溪涧应有的警觉,结局总算未曾送命,要不然月也岂不蒙点冤。

《月下小景》1932年9月作,1933年完成于青岛,通篇缀满“月”。开篇即是“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且看,“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岨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咏叹,“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给一切生物热和力,月亮给一切虫类唱歌和休息,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故事里,“刚满二十一岁的寨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的月光正满意的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的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发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的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此刻,女孩“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给小宝宝听催眠歌。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用月儿点灯”,“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着……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眼前,“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忽然,“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拦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转而,女孩复“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尾声,寨主独生子傩佑与恋人一同服下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双双殉情,“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结尾以“月儿隐在云里去了”句收笔,隐喻两条鲜活生命的谢幕。

《月下小景》描写了一对恋人面对死亡的特殊心理体验、精神活动和行为举止,揭示的是死亡之美及死亡与爱情的联系。关于作《月下小景》的起因,沈从文曾对张兆和如是说:“这文章的写成,同《龙朱》一样,全因为有了你! 写《龙朱》时因为要爱一个人,却无机会来爱,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爱人。写《月下小景》时,你却在我身边了。前一篇男子聪明点,后一篇女子聪明点。”实际上,这两篇小说即便在细节塑造方面十分写实,骨子里仍属浪漫主义。

《扇陀》1932年作,1935年11月改毕,取材佛经故事,最动人的时刻恰在月下:“女子扇陀,约了其他美人,三五不等,或者身穿软草衣裙,半露白腿白臂,装成山鬼。或者身穿白色长衣,单薄透明,肌肤色泽,纤悉必见。诸人或往来林中,采花捉蝶;或携手月下,微吟情歌。或傍溪涧,自由解衣沐浴。或上果树,摘果抛掷,相互游戏,种种作为,不可尽述。扇陀的意思,只是在引起仙人注意……”月光总是美的催化剂,其诱惑力难以抵挡。

《如蕤》1933年6月写成于青岛,作于沈从文文学创作成熟期,刻画了都市上流社会知识阶层的生活状况,主人公如蕤年轻窈窕,其飘忽的行踪和起伏不定的情感,颇让人琢磨不透,犹如“海边的潮水涨落因月而异。有时恰在中午夜半,有时又恰在天明黄昏”。这里的月缥缈暧昧,引力则不容小觑。

《三个女性》1933年6月作于青岛,叙述三个青年女孩直面社会和人生的故事。青岛海滨避暑地的黄昏着实迷人,“一钩新月已白白的画在天空里。日头落下的那一方,半边天皆为所烧红。一片银红的光,深浅不一,仿佛正在努力向高处爬去”。二十出头的蒲静忍不住仰天感叹:“一个人不承认铺天席地在太空中躺下的妙处,她也就永远不知道天上星子与月亮的好处”,自嘲仨城里的读书女“日光下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少,因此见了月亮,见了星子,见了落日所烘的晚霞同一汪盐水的大海,一根小草。一颗露珠,一朵初放的花,一片离枝的木叶,无不大惊小怪,小气处同俗气处真使人难受!”深夜,电报传来一位革命者女友死于南京的噩耗,面对严酷的现实,想来,月儿也该为之失色。

《边城》完成于1934年4月,沈从文小说代表作,亦是写月最成功的典范。故事节奏舒缓,月亮的登场随情节进展欲扬先抑,“这两年来两个中秋节,恰好无月亮可看,凡在这边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统统不能如期举行,因此两个中秋留给翠翠的印象,极其平淡无奇。”作者对读者的心理了如指掌,这番铺陈旨在使读者耐心等待转机的出现。篇幅过半,月儿果然亮相,人和景顿时益发精神。“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在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墨色”。翠翠兴奋极了,“‘爷爷,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说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会儿,祖父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坐在岩石上”。“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久之,对溪除了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一连串由月光引出的特写,仿佛是电影里蒙太奇。惜乎,碧溪岨傩送月下放歌未获知音,众人期待的良缘重陷迷茫,翠翠的祖父也遽然逝去。“到了冬天,那个圮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读者于此不由掩卷遐思,通常会倾向于在某个月色清婉的夜晚故人归来。然而,沈从文才情超群即显于斯,朦胧的结尾恰成为最富意蕴之妙笔。

顺带一提,1933年11月,上海现代出版社推出以《月下小景》为书名的沈从文短篇小说集,辑入其作于1932-1933年的九篇小说,由书名可见,沈从文对自己的涉月小说格外珍视。此外,沈从文尚于1925年写过一篇极优美的散文《西山的月》,后来又有佳作《月下》,藉月色表白纯洁挚爱,系散文诗情书,并非小说,当另作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