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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语言漫步的日子
来源:文汇报 | 默音  2025年05月16日08:26

今年春天,我出了两本书和一本译作,分别是小说集《她的生活》、文学评论随笔集《笔的重量》、多和田叶子的小说《雪的练习生》。

多和田叶子在《新潮》连载《雪的练习生》,是在2010年末。日本的杂志与出版之间的衔接向来极为迅速,单行本于2011年由新潮社出版。2012年,吉林文史出版社推出中文版。

可以说,这本书的出版,以及我成为译者,都是偶然。早在2001年,国内出过一本多和田叶子的中篇集《三人关系》,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我也没读过。十年后,有一位念日语系的女士,在一场讲座上听到关于多和田叶子的介绍,推荐在出版社工作的丈夫引进她的书。至于那位编辑找到我,是通过另一位日本文学译者吴菲。收到翻译邀约时,我对多和田叶子一无所知,读了《雪的练习生》,被这部奇特又巧妙的小说打动,便答应翻译,同时接下的还有《嫌疑犯的夜行列车》,是更早的作品(青土社,2002)。

那时,我在世纪文景担任编辑,工作之余搞翻译,多少有点辛苦,加上我还在写小说,时间更为紧张。我暗自下决心,翻译完这两本,就收手吧。热爱文学也能做翻译的人不少,不缺我一个。

《雪的练习生》的主人公是三代北极熊,前两代多有拟人的成分,流亡作家外婆、在马戏团工作的妈妈,第三代则是柏林动物园的明星小熊(原型是克努特)。透过熊的视角,苏联解体、东欧剧变等时代主题被四两拨千斤地化开,人类的营生显得多有不堪。日本作家书写欧洲主题并不少见,例如堀田善卫笔下的西班牙,盐野七生的罗马,与非虚构相比,多和田叶子的小说是另一个领域,跨越了时间、国家乃至种族(人与熊)的疆界,体现出书写的自由。

在日本,要成为作家,首先要获得某个文学新人奖。长期在德国生活的多和田叶子也不例外。1991年,她以《失去脚踝》获得群像新人文学奖,出现在日本读者面前。她本人的写作历程要早得多,在德国已出版过德语作品。最初是一部双语诗集(1987),然后是1980年代以日语写的小说《有鳞》,由日本文化研究者Peter PÖrtner翻译,在1989年出版为《Das Bad》(《浴室》)。

2012年,我有幸在杭州与多和田叶子匆匆见了一面。说起为什么住在德国,她说,德国有不少对艺术家的扶持基金项目,加上经常有各种讲座,出席讲座可以拿到讲座费,物价也比日本低,在那里生活要容易一些。我猜这番话既说明了纯文学作家的窘境,也不乏谦虚的成分。我们见面那年,多和田叶子52岁,在日本出了20本书,得过好几个重大文学奖。此外,从2000年起,她经常担任日本一些文学奖的评委(文艺奖、群像新人文学奖等)。

闲聊中,她问我平时是否做运动,说她在打太极拳。我当然知道太极拳对伏案工作的人来说是很好的活动,杭州一面后,也想过找老师学习。没找到合适的学馆,事情便搁置了。2023年5月,多和田叶子又一本新书面世,《白鹤亮翅》(《朝日新闻》出版),主题与太极拳有关,讲述不同国家的移民在德国的处境与交流。不难发现,作家的生活总是或多或少融入作品。

比《雪的练习生》中文版晚一个月,我自己的长篇《月光花》也上市了。那是用笔名“默音”出的第一本书,距离最初写科幻已过了十六年,同样的时间跨度发生在人的身上,足够一个婴儿长成少年,但小说家的成长有时慢得多。如今的个人简介不提这本,是因为回望时感觉它很不成熟。直到《姨婆的春夏秋冬》(2015年出版,2022年再版为《一字六十春》),我才多少找到内心的主题和节奏。从2008年开始写的《甲马》,终于写完并成书,已是2017年。我换了单位,仍然在当编辑,对“卖书难”有着第一线的实感。

中文版《雪的练习生》第一版的销量并不高,没有加印,也没有续约。其后,我在若干年间向好几位编辑建议重做该书,一直没能成功。书有它自己的命运,有时与内容的好坏无关。

这本书在我眼中是毫无疑问的经典,可是每当我推荐该选题,对方都说,不好做啊。

就在我以为这本书终将被时光湮没的时候,译林出版社的编辑说他们买下了该书版权,新版的译文还是打算找我。我欣然答应,从电脑硬盘翻出旧文档,对照新的文库本进行修订。这一改才发现,十多年前的译文,虽然是尽心尽力翻译的,其实有一些细碎的毛病,改起来工程并不小。2024年春,修订完成,一年后,新版《雪的练习生》上市。或许因为这些年间,多和田叶子的其他作品逐渐在读者间累积了认知度,新版的势头比十三年前好得多,陆续有不吝惜赞美的豆瓣短评出现。也就是说,隔了若干年,终于有更多的读者和这本好书相逢。

如同地底的暗流终将汇聚成穿行于地表的河流,这几年间做的翻译,也在不经意间与我的小说写作产生了衔接。前面提到过,翻译完多和田叶子两本书的同时,告诫自己不再做翻译。那之后,上班之余完成的翻译仅一本书,哲学家鹫田清一的《京都人生》(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2020年再版为《京都的正常体温》)。为了攒足写长篇的时间和精力,我在2019年初辞职。失去稳定的收入,不免忧心,正好有家出版公司来问,是否愿意翻译樋口一叶。踌躇之后,我答应了。

踌躇是因为樋口一叶不好译。一百多年前的女作家用的是半文半白的雅俗折中体,大多数现代日本人也无法顺畅阅读。给我带来勇气的是角田光代,一位我喜爱并敬仰的作家。她当时正在译《源氏物语》,将古文改写为现代日语。她的做法是,买来市面上已有的几种译本(许多作家都做过转译,例如谷崎润一郎),阅读原文和译本,在这个基础上“吃透”原文,再用自己的语言来写。我接下翻译,购入樋口一叶的电子版全集和几册日语现代文译本,开始缓慢的翻译进程。后来我发现,市面上的现代日语版本樋口一叶并不齐全,好在朝夕相处让我学会了阅读她的文字,终于能够直接翻译。

选集的篇目是我自己拟的,包括樋口一叶具有代表性的小说和部分日记。对我来说,日记比小说更有意思。因为我不光读了她写下的,也读了周围的人关于她的文字,两相对照,不难发现,她的日记具有一定的虚构成分。换句话说,日记是会说谎的。至于是有意还是无心,则不得而知。

仅仅是出于梳理资料、整合念头的需要,我写下一篇人物小传,《一叶:在明治的尘世中》。有些意犹未尽,又写了一则中篇小说,故事的主角是樋口姐妹(一叶和国子)在现代日本的投射,她们年轻、贫穷,姐姐写日记,妹妹写如今很少有人写的和歌,等于是将一叶的创作一分为二,给了两个角色。在这个时代,她们又会有怎样的际遇?小说逐日丰满,将创作者带到动笔时从未设想的境地,如同一次不带地图的旅行。

当时我并未想过,类似的作业还将一次次发生。接下来的几年间,我忙于翻译武田百合子与武田泰淳的书,同时通过各种资料探寻他们的生涯,兴趣更进一步延伸到田村俊子(武田百合子的《富士日记》拿过田村俊子奖),不经意间,我走入早已逝去的时代,在另一种语言的维度,观望写作者们在时代洪流中载沉载浮的生涯……

文学评论随笔集《笔的重量》,以及小说集《她的生活》的半数小说,就在这番东张西望的过程中生成。对我来说是全新的经验,由译到读,再由读到写。尚不确定这条路还能走多久,至少是一种新的走法,让我脱离有限的人生经验,从另一重时空汲取力量。

多和田叶子在2013年出版《和语言漫步的日记》,记录了她作为双语写作者的思维片段。实际上,我直到最近才开始读这本书,好在,有意义的邂逅,无论在何时都不晚。书中,她在德语和日语的两个世界漫游,不时捡起一些触发灵感的语言片段,并提到,她正在将《雪的练习生》译成德语。说起来,我们在杭州见面那回,她提到过,找不到合适的人翻译,看来得自己动手。阅读此书的过程,不时唤起对《雪》的文本的记忆,以及翻译那本书的过往。阅读冲破了物理意义上的时间,让人在回望的过程中发现从前不曾留意的风景。

《雪的练习生》德语版出版于2014年,书名Etüden im Schnee可译为《雪中练习曲》。从网店评价看,德语版的读者不算多。想到中文版起伏的命运,我感到,这本书的未来还很长。远远眺望多和田叶子的写作,我再次想到她的漫游者形象:充满好奇心,一步又一步向前走,不在意外部评价,只去寻觅值得铭记的风景。那也是我希望自己能长成的样子。

最后引一段文字,来自《和语言漫步的日记》。

“无论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只要继续在写同一篇小说,我作为作者的存在便产生了一种持续性。那并非身份,而是类似运笔。即便外界的时间和空间是混乱的、破碎的,只要一直在动笔,时间就具有连续性。”

在这个AI开始侵蚀文字世界、写与读逐渐衰微的时代,写作的意义,或许就在于寻求内心稳定的前行路线,在变动不居的外部世界拥有可持续的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