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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伟大而有趣的灵魂 ——关于《从海明威到昆德拉》
来源:文汇报 | 育邦  2025年05月16日08:26

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产生了持久的影响,他以为影响的焦虑是无法回避的——无论是诗人还是负责任的读者和评论家。“影响的焦虑”成为无所不在的存在。安德烈·马尔罗在每个年轻作家的胸口插上一刀:“每一个年轻人的心都是一块墓地,上边铭刻着一千位已故艺术家的姓名。但其中有正式户口的仅仅是少数强有力的而且往往是水火不相容的鬼魂。”他们必然要遭遇“水火不相容的鬼魂”——那些伟大的作家与其作品。马尔罗阐释道:“诗人总是被一个声音所困扰,他的一切诗句必须与这个声音协调。”贝克特为了逃避乔伊斯声音的困扰,需要披荆斩棘,以至于鲜血淋漓才能走进那条无人的寂寞小道。

而对于唐纳德·巴塞尔姆而言,伟大作家和伟大作品带给他的是愉悦,这是影响所产生的愉悦。伟大作品留给他的不仅是阅读与欣赏的满足,还给他的写作打开了无限之门,成为他创作的新基点。他从这些作品出发,开辟自己独特的航道。巴塞尔姆在一次访谈中敏锐地指出:“先前的作品能赋予新作以活力生机,这种影响方式令人赞叹,让人既惊讶又信服安心。艺术评论家托马斯·赫斯曾说过,对一件艺术品的唯一恰当充分的评论是另一件作品。真正的艺术品会触发再生出新作。”巴塞尔姆自带着一种创造性的主体力量,以至于他无论面对什么事物,包括伟大作品和他感兴趣的任何题材,他均会使他走过的空气中的离子噼啪作响,迅速占据创造性意识的中心,并由此运转一台生产出奇异艺术效果的“语言机器”。“白雪公主”成为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即如大卫·盖茨所言:“他的阅读与他的写作,给了他一个影响的焦虑的有益而尖锐的案例。”就巴塞尔姆而言,“影响的焦虑”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影响的愉悦”。

我热爱阅读。阅读伟大作家的作品,带给我的更多是愉悦,而非焦虑。正如博尔赫斯所言:“首先,我认为自己是读者,其次是诗人,最后才是作家。”在阅读开始的地方,我只是一名读者,而并不是一名作者。布鲁姆在《影响的剖析》中提出一个强有力的观点,一个伟大作者必须要与传统、要与他的先驱和前辈产生竞争势态。当我还是一个偷偷摸摸开始写作的毛头小伙子时,我也曾恬不知耻地像布鲁姆说的那样,在阅读时总想着写一部与所读之书比肩的“伟大作品”,与逝去的作者一决高下。随着时光的流逝,读过的书越来越多,我渐渐丧失了与伟大作家竞争的野心。我意识到只有是一名读者的时候,才能享受这些作家带给我的无限丰厚的精神资粮,他们从历史罅隙的硝烟中、从生活的万壑云烟中、从各自独一无二的生命历程中带来独特的文学图景。他们是我亲切的导师,是我敞开心扉的朋友,而不是冷漠的作者或者不可接近的精神偶像。

《从海明威到昆德拉》的写作虽然也是从一个专栏开始,但与我的上一本读者随笔《从乔伊斯到马尔克斯》又有明显的不同。我追随卡尔维诺的脚步:“毫无功利的阅读,用于我喜爱的作家,他们富于诗的本质,这是我所相信的真正食物。”当然,这种趣味也是经过筛选的,我喜欢一切有优点的作家——就是卡尔维诺所言的核心谱系是“以心灵的秩序对抗世界的复杂性”的作家。我写得比较随意自由,不作长篇大论,更注重从自己的阅读感受出发,寻找这些作家身上独特的气息和写作上具有开创性的方程式。写赫尔曼·布洛赫时,我选择了他的《无罪者》,阐释了“紫色刻奇的末日预言”。写米洛拉德·帕维奇《哈扎尔辞典》时,我注意到小说的终章部分,导师举起棍子砸碎了陶罐,并对见习修士说:“既然你不知道它的用途,那就不存在可惜了,因为这瓦罐对你的用处永远是一样的,就好比它没被打碎一样……”陶罐是确定性的存在,而破碎的陶片正是人类存在的真相——一个个并不确定的事件与人物。哈扎尔陶罐消失已久,却在冥冥之中发挥着作用。哈扎尔陶罐即是一种象征,它就是《哈扎尔辞典》,一部曾经存在而又消失的书。在写到斯坦尼斯拉夫·莱姆时,我选择他的《完美的真空》,这部书由十六篇书评组成。莱姆发明了十五本书,都是有明确的作者、出版地和出版社的,然后对这些作品进行不拘一格、嬉笑怒骂式的描述或评论,他以这样的方式反对已有小说创作——“小说的创作是失去创造自由的一种形式”。写到海明威时,我写到了他的遗憾与孤寂。写到普鲁斯特时,我写到了他对自己写作才能的怀疑和在写作上的踟躇不前。

维特根斯坦说,伟大导师的作品是环绕我们升起而又落下的太阳。我倾向于把这些伟大作品看作人类精神世界浩瀚的星际云图。我热衷于从这广阔的云图中,寻找确定性的星链。在《寻找父亲》一文中,我给卡夫卡、舒尔茨和契斯所写的“父亲”标注了一条星链。同为犹太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一系列作品写的都是父亲,父亲雅各布是舒尔茨作品中唯一且绝对的主角,他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摆渡,一个曾经死去的人不断回到生活之中……父亲对于死亡是采取一种分期偿还的形式。父亲是异想天开的幻想家,他通过幻想获得某种被其他人排斥的存在感。弗朗茨·卡夫卡的书信《致父亲》、小说《判决》是作家与父亲关系的赤裸展示,“父亲”在卡夫卡那里获取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权、一种无法反抗的异化力量。丹尼洛·契斯的《死亡百科全书》,从历史的云烟中创造出一个“父亲”,给予一个个平凡个体以恒星的光芒——“每个个体都是他自己的恒星,一切都一再地发生并永不再发生,无尽地重复它们自身的事物也仍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这本小书微不足道,重要的你将从这本书中认识更多伟大而有趣的灵魂。藉由这本书,你将抵达更多的类似于B612号小行星,那里既是小王子的家,也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