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证了幸福的事业” ——怀念波兰语翻译家林洪亮
林洪亮,江西南康人。中共党员。1960年毕业于波兰华沙大学语文系。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曾任东欧文学室主任、欧美同学会理事。1955年开始发表作品。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享受政府特殊津贴。著有评传《密茨凯维奇》《显克维奇》,主编、合作主编有《波兰戏剧简史》《东欧文学史》《东欧当代文学史》《东欧戏剧史》,译著有长篇小说《你往何处去》《十字军骑士》《火与剑》《人民近卫军》,著有短篇小说集《第三个女人》《灯塔看守》等。曾获多个波兰文化功勋奖章与“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林洪亮于2025年4月3日在北京逝世,享年89岁,特刊此文以示纪念。
记忆之中的2014年夏天异常炎热。那是一个充满了布鲁诺·舒尔茨意象的中国式夏天,路人仿佛在某种低浓度的金黄色溶液中行进,戴着假面具,慢镜头般动作徐缓。那个下午,社科院外文所的走廊似乎又长又阴凉。我第一次与林洪亮老师见面,应该是在一间职工活动室里,我们事先联络过,我说明了来意。我以译者身份将《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译稿交予林洪亮老师,请求先生为之校订,又以图书编辑的身份邀约,期盼他选择我当时所在的漓江出版社,印行他的最新译作。于是,林老师成为我那本译作的校订者,我们两人的姓名与“布鲁诺·舒尔茨”共同印在了鸟羽覆盖的五彩硬皮封面上。而林老师翻译的《中非历险记》也由漓江社于两年后出版。
2014年夏天,我攥着一份不完整的陈旧通讯录,游走于外文所各科室。林洪亮先生,声如其名。他稳健、沉毅、不苟言笑的硬汉形象,令人印象深刻。林老师爱喝酒,即使在自家简单吃饭,杯中物也不可或缺一时。他乐于独酌,并不怎么劝我同饮。他很勤奋,85岁高龄仍笔耕不辍。除非已安排行程,否则每日上午必伏案翻译两三页原文,雷打不动。那一代学人皆需具备钢铁的脊椎、坚韧的意志,方能熬过漫漫严冬,步入一个虽迟却十分悠长的果实累累之季。2016年,我继续翻译《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继续魂荡神摇,其间依旧频向林老师请益,并在此书《译后记》里表达了感谢之忱。
林洪亮老师坦承,现代主义文学,于他而言,已是不易接受。在林老师的波兰文学地图上,米沃什、辛波丝卡并不比亚当·密茨凯维奇更高明,贡布罗维奇则难及亨利克·显克维奇宏大渊深。我的书架上还摆放着前述作家、诗人的若干著作。依稀记得,阅读《火与剑》的日日夜夜,我手不释卷,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作者叙述的激情,这激情同样也是译者林洪亮的激情。世界太广阔,有时候人与人相识相知,因缘微妙。我大概从未告诉林老师,他和我近乎传奇的高中班主任年纪相仿,且同为客家人士,这无疑在我的内心增加了亲近感。
十余年间,林老师陆陆续续译了许多诗集。很奇怪,我藏有两册一模一样的《密茨凯维奇诗选》,语文出版社于2006年印行,版本堪称奇特,网上根本找不到,其中一册为林老师题赠。而市面上读者能购买的版本,乃由四川文艺出版社于2017年印行。林老师向我透露,他决定以龟速翻译192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符瓦迪斯瓦夫·莱蒙特的代表作《农民》,这部巨著若全整译出,字数将多达一百万。林老师说,不晓得上天是否眷顾,允许他在有生之年做完这项工作……
2018年前后我去拜访林洪亮老师,还能见到他妻子文美惠老师。文老师是鲁德亚德·吉卜林许多作品的译者。我所读的《丛林故事》《吉卜林短篇小说选》等书即出自文老师译笔。文老师视力欠佳,读书看报须持放大镜。她友善、慈爱、满足的笑容,似乎向访客表明尘世间无有悲戚苦楚。然而,这对翻译家伉俪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起起伏伏。
2023年三四月间,我出了本小说集《南荒有沛竹》,林洪亮老师听闻,发来祝贺短信。原想等春暖花开,前去拜望林老师,奈何当时疫情反反复复,我几度咳嗽发烧,轻易不敢登门,以免传染老先生。11月上旬,林老师又发来短信,垂询近期状况:“你仍居家写作?”当时我生活变故,自顾不暇,语多搪塞掩饰。2024年2月某个早晨,我坐车路过劲松,不知为什么,忽觉一股热力从心头涌起。我立即给林老师发短信,问他当天是否空闲,能否一见。下午,终于又一次见到林洪亮老师。这次交谈时间不长。唯一原因是,林老师已不复早年健朗,深险的病灶彼时正滚动于他腹腔某部位,令他衰弱,显得中气不足。林老师又送我几本书,包括一部精装版《显克维奇中短篇小说选》,厚达七百余页,封面设计极典雅。此外,林老师还打印了一份他本人的创作、翻译年表,将它交给我。五月末,林老师发来消息,说他大病一场,正慢慢恢复。七月初,我以短信问候,林老师让我将自己所写除《祖先的爱情》之外的全部作品快递寄去,他要翻一翻。九月下旬,适逢中秋节,我与林洪亮老师再度相晤,但见面的时间更为短暂,仅十五分钟左右。林老师赠我一套《波兰诗选》,合译之作,分上下两册。他气色似乎还好,思维清晰如往常。然而我提醒自己,半年内得再来一趟。告别后,林老师次日又发来消息:明天开始降温,注意添衣。
2025年4月4日,我清早获悉西班牙语翻译家赵德明先生辞世,不由念及林洪亮老师,不由揪心,随即发短信:“林老师,您近来可好?明天,或者后天,如果您方便,我想去看看您……”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收到一条回复,是由林老师的儿子代写,称林老师身体不适,近期无法接待。我只好请林老师多保重。不料,4月9日看到一则讣告:“林洪亮先生,于四月三日晚间九时,因病在京辞世,享年八十九岁……”
今日追想,林老师恳挚待我,视我为尚可一谈的晚辈、同道,亦且不吝夸奖,备加勉励。林老师硬汉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多么敏感又温柔的心啊。毋庸置疑,林洪亮老师的底色是坚毅,是修行者般的自律。老先生坐在书桌前执笔提字的形象,每每令我感念。应当说,暮晚而持之以恒,尤堪赞佩,殊可钦羡。亲爱的林老师奋斗至终,他的人生是幸福的人生,他的翻译事业是幸福的事业。
(作者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