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从张爱玲身后发表的作品考证其生平与人际关系
张爱玲在1995年9月逝世,迄今已近30年。她在去世前3年,即1992年立定遗嘱,规定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留给挚友宋淇(即林以亮)、邝文美夫妇。1995年,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如约将张爱玲的遗物寄到香港,包括张爱玲生前手稿。宋淇、邝文美分别在1996、2007年逝世,他们的儿子宋以朗在母亲于2003年生病后从美国返回香港,发现家中存留着张爱玲的大量遗作,以及张爱玲和他父母在40年间几百封往来信件。在母亲去世后,宋以朗成为张爱玲文学遗产执行人,虽然张爱玲曾致信其父要销毁《小团圆》手稿,他认为应该整理出版张爱玲的遗作,这样做的意义就如卡夫卡的好友布罗德违背卡夫卡意愿,将亡友作品一一发表,从而让世界知晓了20世纪最重要的德语作家。宋以朗在此后十年期间,先后整理张爱玲中英文遗作,并按照张爱玲生前曾表达过的意愿,邀请优秀的译者将她的英文作品翻译成中文。从2009年《小团圆》问世之后的十年中,张爱玲作为一名“已故作者”,成为新作频出的“高产作家”,读者也因此有幸看到张爱玲生前孜孜不倦、反复修订但到临终也未发表的几部著作,包括她在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写作的英文自传体小说《雷峰塔》和《易经》(赵丕慧译成中文),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写作的英文长篇小说《少帅》残稿(郑远淘译成中文),在20世纪70年代写作的中文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以及未标明日期的手稿《异乡记》、未完成的《爱憎表》等等。张爱玲诞辰100周年之际,宋以朗出版两大卷《张爱玲往来书信集》,收入他父母和张爱玲的全部书信,分别题名《纸短情长》和《书不尽言》,至此从美国运到香港宋家的张爱玲遗稿基本上皆已面世。
在张爱玲逝世后,曾与张爱玲有过交往的作家、编辑、学者也分别出版了他们保存的张爱玲书信,如庄信正、苏伟贞、夏志清。在“张学”迅速成长的这30年间,另有一些她的作品问世,如台湾皇冠出版社在2004年推出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吴福辉和李楠发现的1947年张爱玲在小报连载的小说《郁金香》。陈子善先后整理出版张爱玲在上海时期的多篇散佚作品,结集为《沉香》,并入皇冠版的张爱玲全集系列。陈子善也在张爱玲逝世后陆续编辑了《私语张爱玲》《作别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气》《记忆张爱玲》等有关资料选辑,他本人自著的《说不尽的张爱玲》《看张及其他》《沉香谭屑》《张爱玲丛考》等是张爱玲资料研究的重要文献。近年来,无论是张爱玲的资料还是研究著作层出不穷,我本人没有读遍所有文献,在这里仅仅列举几部我印象深刻的著作,更详细的书目请读者参考书后的附录部分:雷金庆(Kam Louie)主编的Eileen Chang:Romancing Languages,Cultures,and Genres,张小虹的《张爱玲的假发》和《文本张爱玲》,黄心村的《缘起香港:张爱玲的异乡和世界》,陈建华的《爱与真的启示:张爱玲的晚期风格》。张学研究著述不计其数,在此不一一枚举。
新发现的作品、资料和新的研究成果,对于了解张爱玲的生平非同凡响,我所能做的是从新的资料中理出一些我感兴趣的细节,列在这里,可以让读者更丰富地理解她的生平与人际关系。
【生日】最初关于张爱玲的生平介绍都是写她生于1921年,此后根据《联合报》资料,并经张爱玲本人证实,她的出生年份应该是1920年。关于生日,她在香港大学的学籍卡上填写的是9月19日,但在美国的绿卡、老年证上则是9月30日。《联合报》曾去信证实她的生日是否9月30日,张爱玲回信只说“阳历生日只供填表用”。根据1920年日历,如果张爱玲的生日是9月30日,阴历生日即8月19日;如果是9月19日,阴历生日即8月8日。1958年10月1日,赖雅日记中提到“今天是张爱玲的生日”,张爱玲对赖雅说,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生日。这一天是阴历8月19日。所以有一种可能性,如果张爱玲的阳历生日是9月30日,香港大学学籍卡上的9月19日是错的,应该是8月19日,即她的阴历生日。
【名字】长久以来,大家都知道张爱玲的小名是煐,大名则是上学时候,妈妈给起的英文名字Eileen音译过来的“爱玲”。但这样一来,爱玲不是中国名字。《爱憎表》中提供了一条线索:“‘叔叔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孟媛’,我告诉我姑姑。不知道是否字或号,我有点喜欢,比我学名‘允偀’女性化——我们是‘允’字排行”。[1]而“孟媛”这个名字也出现在《小团圆》中,九莉告诉姑姑:“二叔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孟媛。”[2]叔叔和二叔都是指父亲,张爱玲是过继给大伯,因此对自己的父母称呼是二叔二婶。这段情节至少表明,张爱玲的大名还有一个中文版本,Eileen是她读西式学校时候取的英文名,“允偀”应该是按照排行在她开蒙读书时候的中文名。张小虹在《文本张爱玲》中援引张守中考证河北丰润张氏族谱,在第18代佩字辈(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这一辈)往下,第19代志字辈,第20代允字辈。[3]另外,张爱玲的父亲按照族谱中的名字是张志沂;张爱玲的母亲本名是黄素琼,黄逸梵则是她的英文名字Yvonne的音译。张爱玲写过《必也正名乎》,对自己的名字“爱玲”有如是评价:“我自己有一个恶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换一个。”又说:“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茶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4]
【青少年】2010年春天出版的英文小说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峰塔》)原是张爱玲在完成Pink Tears(《粉泪》)后撰写的自传体家族小说The Book of Change(《易经》)的前半部分,她在1961年2月21日致邝文美、宋淇信中说,“照原来计划越写越长,而且可以单独成立”,[5]由此成为《雷峰塔》。小说中仆人们夏天纳凉,在院子里说闲话,讲《白蛇传》,提到雷峰塔倒了。[6]张爱玲那年4岁,雷峰塔是在1924年9月25日倒掉的,鲁迅写过杂感《论雷峰塔的倒掉》,称为“活该!”雷峰塔倒掉,白蛇和青蛇终于可以逃掉法海的镇压,在总题为《易经》的家族小说中这段情节意味深长,也是这一年,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离开天津去英国留学,旧制度对女性的压迫发生翻转,女性获得自由的权利,张爱玲也因此进入现代的世界。与此同时,旧的家庭体制开始崩坏,族长们已经无力回天。
《雷锋塔》和《易经》是张爱玲的“追忆逝水年华”,重现张爱玲成长过程中所看到的家族衰败过程。这两部英文小说和此后用中文写成的《小团圆》,连贯地再现了张爱玲30岁以前的生活经历。在《雷峰塔》和《易经》中,她的名字是琵琶,姓沈;在《小团圆》中,她则是九莉,姓盛。这3部小说有数不清的细节,都可以在张爱玲本人的散文和其他记述中得到验证,有些也曾进入她的小说叙述。像她在《私语》里写过女佣张干藏的柿子,它被大家都忘记了,直到烂成一泡水,唯有张爱玲心心念念,独守着秘密的牵挂,这段情节在《雷峰塔》里又出现一遍,只不过这次是带弟弟的秦干买的柿子,小女孩难捱的诉说冲动,再一次跃然纸上。《雷峰塔》和《易经》写家中仆人们活灵活现,各种亲戚之间勾心斗角、父母之间的悲剧、姑姑的没有回报的爱情,简约的笔法、白描的功力,显出《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的底色。但这两部小说在美国没有市场,经纪人到处投稿,却无人问津,张爱玲本人在致宋淇、邝文美信中也说:“看过我的散文《私语》的人,情节一望而知,没看过的人是否有耐性天天看这些童年琐事,实在是个疑问。”[7]
《雷峰塔》中写琵琶比表面看上去,更懂得人情世故,她在大家族、父母离异的环境中长大,尽知人情冷暖。小说中时不时写到琵琶内心的好奇、判断、怀疑、爱憎、情感,她外表木讷,不善于表达自己,内心世界则交响震荡,她在这反差中渐渐显露出孤绝的个性。《雷峰塔》有一段写父亲和后母斥责弟弟陵,琵琶虽然表面平静,内心波涛汹涌,心里的仇恨多到“可以阻止太阳运转”,恨得想要杀人分尸,心想有“一把菜刀,一把剪子也行”。[8]这部小说结尾写从小照顾琵琶的何干年老了,要回家乡去,特意告诉琵琶离开上海的时间。何干虽是仆人,对琵琶的照顾或许比父母还多,她的原型应该是把张爱玲从小带大的保姆,在《雷峰塔》中她是何干,在《小团圆》中她是韩妈。琵琶在何干身边有亲人的感觉,从小就立志报答何干,但真到何干走的时候,她却无能为力,自己只有两块钱,给何干买了老大房的西点,干巴巴地对何干说以后自己能赚钱了会寄钱给她。何干听上去并不相信,告别的场面匆促而尴尬。直到何干已经上车看不见了,琵琶脸上落下泪来,又责怪自己“刚才怎么不哭?别的地方帮不上忙,至少可以哭啊”。[9]这一段结束《雷峰塔》的叙述,琵琶告别何干的方式,也是张爱玲告别自己的青少年时代的方式,她内心纵有万千情感,看起来却冷淡,无所适从。她藏在自己的表面之下。
【家族】张爱玲小时候到曾任两江总督、南洋大臣的二大爷张人骏家去拜年,在老人家跟前背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情景,在《雷峰塔》中又被写了一次,更多细节,更加生动。《雷峰塔》《易经》《小团圆》中展开写了家族中的众多人物,包括妈和姑姑之间说的闲话中透露出的家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母系那边出自湘军,张爱玲在中英文中都写外祖父年轻时候去世,族人们围着院子,就看即将临盆的外祖母生下儿子还是女儿,是女儿就要瓜分家产。生下来的是张爱玲的妈妈,一个女儿,但幸亏家仆从外边捡回来一个男婴,冒充双胞胎蒙混过关。母系的亲属在上海就只有这一个舅舅,就是这个捡来保住了家产的“胞弟”,在小说中是一个戏份不多的有趣人物。父系那边则家人众多,有李鸿章这一边的子弟,也有张佩纶一族按照大小排行的众多子侄们,但所有这些人都是遗老遗少,大多和时代脱节,生活在前清颓废的文化余韵里。
姑姑和张爱玲的父亲去跟异母大哥打官司,为了讨回被大哥占有的家产,结果父亲倒戈,这让姑姑气愤不已。但姑姑也有自己的秘密,《雷峰塔》和《易经》写姑姑珊瑚与罗侯爵的儿子明哥哥有不伦之恋。罗侯爵是小说中另一个显著的历史人物,原型是李鸿章的孙子李国杰,曾因为担任招商局总经理涉嫌舞弊案受审。姑姑为明哥哥的缘故,替罗侯爵案出钱,不仅自己的钱都用上,还挪用了嫂子(黄逸梵,小说中的露)的钱。这导致黄逸梵在1936年因为断了资金,从欧洲回国。罗侯爵(李国杰)在中日战争爆发后,被军统在上海刺杀。《易经》写到这段情节,一家人都瞒着侯爵夫人、琵琶的表舅妈,琵琶已经懂事,知道侯爵另有小公馆,在表舅妈这里平日里不过是点卯,但死后,棺材运回家来。这一段写一家人上上下下都不敢告诉侯爵夫人真相,都怕让她一时心急,急出了病。小说写琵琶的心态:“我不在乎,我不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人,我什么也不是。可是我欠她的情,她对我很好,到现在她还惦着我,还费劲的越过我妈的头顶跟我说话。我会到病人房里,除了林妈以外没有别人,表舅妈怕她,我可不怕她。”[10]琵琶18岁了,懂得表舅妈魂牵梦绕想要的是什么,是侯爵回到她身边来。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表舅妈和停在楼底下的表舅,只隔着两级台阶,“但是表舅妈却永远不会知道,仿佛另一人的死亡是在她自己死亡的一年后,还是一边看后,两者并没有区别。永恒封闭了这短短的数阶”。[11]琵琶虽然心里风暴一样喊叫,但还是没有勇气冲上去告诉表舅妈,侯爵夫人临终也不知道侯爵人已回到自己身边,她死的时候仍满怀弃妇的哀怨,更以为丈夫到死都不来看她。
小说写琵琶姐弟从一本流行小说中得知祖母的爱情故事,这本小说即《孽海花》。这段情节在《易经》和《小团圆》中都用了不少笔墨。传奇是怎样的婉转多情,但无论是母亲还是姑姑,都矢口否认有这样的事,小说全是虚构,甚至传说中祖母写的诗,也并非祖母所做。但琵琶终究好奇祖母的时代,想象中过去的繁花簇锦,向伺候过祖母的何干打听,但何干给她的描述却煞风景,想了半天说出一句,“老太太那时候省草纸”。祖先的浪漫传奇和当时的家族败落形成鲜明对比,所有古老的记忆都用传奇的浪漫色彩重新涂抹过。
【父亲】在其他文字中,张爱玲的父亲的形象一直模模糊糊,在《雷峰塔》《易经》和《小团圆》中变得立体起来。中英文版本都写到一个情节,父亲伸手揉乱她的头发,说“秃子”,这让琵琶或九莉不服,多年以后她才明白父亲说的是英文Toots,意思是“小宝贝”“甜心”。这个动作中体现的是父亲的爱。张志沂饱读诗书,却一无所用,他每天饭后就在家里来回“走趟子”,一边走一边背诵,还不是唐诗古文,背诵的是奏章文书,这个“笼中兽”的形象十足是一个异时代的背时者。《雷峰塔》中写祖母把小时候父亲当女孩儿打扮,从成长环境中写出父亲多情、懦弱的人格养成。但从小说描写可以看出,他并不是张人骏那样的遗老,对现代生活也充满热情,他喜欢读汽车杂志,也常换汽车,书桌上有拿破仑像,他会英文也会德文,读叔本华,也读希特勒《我的奋斗》,他的守旧仿佛只是为了偷懒。他在和黄逸梵离婚之后,娶前北洋政府总理孙宝琦之女孙用蕃为妻,两个人有同好,都吸鸦片。最终让张爱玲不能忍受的,是后母对她和弟弟恩威并用的手段,以及父亲在这个复杂关系中站在后母立场的决绝。因为弟弟用父亲的支票本练习签名,被后母发现并加以渲染,招致父亲大怒。弟弟的羸弱、讨好、麻木,令琵琶加倍愤怒。最终导致冲突爆发,琵琶被父亲监禁在家,但这一段,在《雷峰塔》中没有像《私语》中写得那样恐怖,何干照顾她,来陪着她。但这确实是父女关系断绝的关键情节。
【母亲】《雷峰塔》《易经》和《小团圆》中,对张爱玲影响最大的人物是母亲,在前两部小说中,她是露;《小团圆》中,她是蕊秋。都是西洋名字。《易经》中的琵琶,在《小团圆》中名字是九莉,有着清醒的判断力,从小时候起就懂事,她既恨也同情在民国百无一用的父亲,但母亲对她来说,光彩照人,却神秘而并不可亲。这3部小说展示出,在张爱玲成长过程中,母亲的形象与所作所为超出她的理解和情感承受能力。相比父亲而言,母亲对她的精神伤害反而最大。《易经》里写她从父亲家逃到母亲那里,母女之间的关系不是舐犊情深,而是客气而拘谨。露正是经济拮据的时候,金钱上斤斤计较,琵琶自知成了露的负担,要说报答母亲的话,但笨拙得不成话。露则对女儿一点不留情面,有一次家里有人来聚会,缺把椅子,琵琶认真帮忙,费力去隔壁房间拖一把小沙发,被露看见,大骂她是“猪!”这是母亲最粗暴的骂人的话,“琵琶听见心里什么摔了个粉碎”。[12]
琵琶虽然想恩怨分明,父亲的是仇,母亲的是恩,但母亲时常发作,恩也成了仇。《易经》写的另一个场景是琵琶生病,导致母亲不能外出约会,母亲突然发怒,一连气地说:“你真是麻烦死了。你活着就会害人。我现在怕了你了,我是真怕了你了。怕你生病,你偏生病。怎么帮你都没用,想你这样的人,就该让你自生自灭。”[13]这话印证了《我的天才梦》中写母亲宁愿她死掉,而不是活着一无用处。琵琶感受到母亲的恩,不再是感情上的债:“她计算不出母亲为她花了多少钱。数目在心里一直在增加,像星云,太空数字……事实俱在,她母亲帮助她,她还不知感激,也不再爱她了。”[14]
这3本自传体小说对母女关系的描写,让这段关系看起来实在不堪。《易经》和《小团圆》都写到发生在香港的一幕,琵琶或九莉得到历史学教授的资助,无意间收到一笔钱,这是历史学教授个人给她的800港币助学金,因为看出她没钱,同学中唯一没有自来水笔的,上课要拿墨水瓶,而她又用功,获得老师的好感。琵琶拿到这厚厚一叠钞票,心里激动万分,憋不住想要告诉母亲,“心旌摇摇”[15]把这笔钱拿到母亲面前。没想到的是,母亲一点儿也没有表扬她功课好,反而只顾盘问教授平白无故为什么给她钱。她把钱留在母亲这里,第二天这笔钱不见了,露(蕊秋)跟一个客人漫不经心地提到打牌,说昨日输了800。这话是说给琵琶听的。琵琶只觉得上帝太不公平,历史学教授靠薪水也不富裕,她又该怎么面对教授。《小团圆》写九莉的心境:“一回过味来,就像有件什么事结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决定,不过知道完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16]
但张爱玲隔了时光来写母亲,她更立体地写出露在小说中是没有安全感的女人。她成长过程受到传统压迫,进入无爱的婚姻,终于离婚之后却丧失财产,与西洋男子们的调情也力不从心。《易经》写琵琶到浅水湾饭店找到露,眼中看到,“明亮的午后阳光照在白瓷砖上,她母亲的肩胛骨在橙色的透明睡袍下突了出来,看得她一惊。她不能穿这种衣服,穿在她身上一点也不性感,反倒俗气。太不像她了,她从来没有穿着打扮不得体,总像时装模特儿无可挑剔。”[17]露在香港,实际上孤立无援,周旋在口是心非的故交旧友之间,最后被警方怀疑是间谍被抓。这一段情节似乎是张爱玲的虚构,但完全写出母亲的绝境。琵琶想说感激母亲的话,想象如果给母亲一个长盒,装满玫瑰,花下放着一束束的钞票才好。但露的反应强烈,接着有这一段:
“我不要你的钱。”露拉高了嗓门。“我不在乎钱。就连现在这么拮据,我也从没想过投资在你身上,希望能——能——”她无助的挥挥手,轻轻笑一声,说出了不能想象的话,把自己描绘成老太太,“将来有一天靠你养活。可是只要是人,对那些帮过你的人就会有份心意。想想过去我对我妈,并没有哪里做错了,不应该有这样的报应。”
链子断了,琵琶寻思着。撑持了数千年,迟早有断裂的一天。孝道拉扯住的一代又一代,总会在某一代斩断。那种单方面的爱,每一代都对父母怀着一份宗教似的热情,却低估了自身的缺点对下一代的影响。不幸的是,偏是断在你这个环节上,而你奉献给母亲的,自己的女儿竟然没有回报。如果在年轻貌美,又集宠爱于一身的时候能到西方各国旅游,那还不打紧。现在你觉得再也得不到可敬的爱,你想回头,却惊诧于不复你母亲的时代。[18]这段比《小团圆》写得更细密,不仅是母女之间的感情走到了头,而且她还在母亲的角度上写出“母爱”的虚伪,并没有爱。如果延续的是孝道,也还是传统之下的恩情。但发生在此时的已经没有恩情,一切都是算计。在这一刻,露变成了曹七巧,她在意的不是子女的幸福,而仅仅是占有,年老色衰的露,也套在黄金的枷锁中。甚至有一瞬间,露几乎变成《第一炉香》的黑夫人梁太太,要投资在年轻的葛薇龙身上,但面对自己的女儿,她要投资做什么?这一刻令人不寒而栗。
《小团圆》写母亲最后一次回国,九莉已经有所积蓄,问姑姑,母亲为她花了多少钱——这问题也令人吃惊的坦率,姑姑说合当时的二两黄金。九莉把二两黄金给了母亲,蕊秋哭了,九莉琢磨不出母亲的心理,认为母亲也许悲伤地认为母女之情,因为这还钱,从此就恩断义绝了。“九莉尽量地使自己麻木。也许太澈底了,不光是对她母亲,整个的进入冬眠状态。腿上给汤婆子烫了个泡都不知道,次日醒来,发现近脚踝起了个鸡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袜子又冷,只好把袜子上剪个洞。老不消退,泡终于灌脓,变成黄绿色。”蕊秋亲自动手把这脓包戳破,“九莉反正最会替自己上麻药。可以觉得她母亲微凉的手指,但是定着心,不动心”。这时旁边有人说“蕊秋的手抖了”,“蕊秋似笑非笑地继续剪着,没作声”,继而“九莉非常不好意思”。[19]九莉与母亲的爱恨纠结,比恋爱中的伤害,有过之无不及,但这一段表面上看似谁也“不动心”的描写,却已经使这纠结被戳破,落在平淡的场景里,戛然而止——这是小说中最后一次直接描写母女之间的关系。
黄逸梵于1957年在英国去世,据张爱玲在1957年10月24日致宋淇、邝文美的信中说,母亲逝世两周前曾经叫她去英国看望。《小团圆》也写到这一段,母亲临终写信来:“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张爱玲没去。或许那时候她正生活窘迫,没有钱;但也或许不想去。张爱玲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只能多写信,寄了点钱去,把你与《文学杂志》上的关于我的文章都寄了去,希望她看了或者得到一星星安慰。”[20]这里的文章指的是宋淇和夏志清高度评价张爱玲的评论,她或许在母亲最后的时刻,想要向她证明,自己并不完全是一个废物——这个心结从《我的天才梦》中透露出来,直到20年后,也并未了结。就在母亲去世后,张爱玲开始写作《易经》,最终写成两卷,到了20世纪70年代再写《小团圆》,在她人生的后半段,她一次次重写和母亲的关系,刺痛和伤害都在。
此后张爱玲活过了母亲去世的年龄,她自己在孤寂之中度过晚年,20世纪90年代编写《对照记》,书中母亲的照片最多,占的篇幅最大。她没有再写那些尴尬的时刻,一字没有提到母亲给她的伤害,也许自己经历了整个人生,也或许因为在小说中,她已经把母亲的伤害写到极致了。张爱玲在《对照记》中这样来描写母亲,配上母亲风华绝代时候的8张照片,犹如古人为能臣勇将、圣贤才子所做的像赞:
民初妇女大多是半大脚,裹过又放了的。我母亲比我姑姑大不了几岁,家中同样守旧,我姑姑就已经是天足了,她却是从小缠足。踏着这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她在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至少比我姑姑滑得好。(我姑姑说)
她是个学校迷。我看茅盾的小说《虹》中三个成年的女性入学读书就想起她,不过在她纯是梦想与羡慕别人。后来在欧洲进美术学校,太自由散漫不算。一九四八年她在马来亚侨校教过半年书,都很过瘾。
她画油画,跟徐悲鸿、蒋碧薇、常书鸿都熟识。
珍珠港事变后她从新加坡逃难到印度,曾经做过尼赫鲁的两个姐姐的秘书。一九五一年在英国又一度下厂做女工制皮包。连我姑姑在大陆收到信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向我悄悄笑道:“这要是在国内,还说是爱国,破除阶级意识——”
她信上说想学会裁制皮革,自己做手袋销售。早在一九三六年她绕道埃及与东南亚回国,就在马来亚买了一洋铁箱碧绿的蛇皮,预备做皮包皮鞋。上海成了孤岛后她去新加坡,丢下没带走。我姑姑和我经常拿到屋顶阳台上曝晒防霉烂,视为苦事,虽然那一张张狭长的蕉叶似的柔软的薄蛇皮实在可爱。她战后回国才又带走了。
我小时候她就自己学会做洋裁,也常见她车衣。但是她做皮包卖的计划似乎并未成功,来信没再提起。当时不像现在欧美各大都市都有青年男女沿街贩卖自制的首饰等等,也有打进高价商店与大百货公司的。后工业社会才能够欣赏独特的新巧的手工业。她不幸早了二三十年。
她总是说湖南人最勇敢。[21]
读这一段,我宁愿相信,晚年的张爱玲回望年轻的自己,与当时眼中是迟暮美人的母亲达成了和解。就像她在《对照记》中写祖父母的传奇,“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22]在关于母亲的最后这一段文字中,她写出母亲的历史处境,母亲超越时代的卓越一面,也写出母亲的艰难,在海外漂泊谋生的艰辛。或许最终张爱玲认识到,她的勇敢比自己当年以为的更像母亲。对于读者而言,最勇敢的不仅仅是她的母亲。
设想如果《小团圆》没有出版,《易经》没有问世,张爱玲最后留给读者的母亲形象应该是《对照记》中的这样,像茅盾小说中写的女主人公,是时代女性,堪称楷模。张爱玲在《对照记》开头,放了自己一张小时候团团脸的照片,照片涂上颜色,红润的脸庞,淡蓝色的衣裙,随后写:“那天我非常高兴,看见我母亲替这张照片着色。我站在旁边看着,杂乱的桌面上有黑铁水彩画颜料盒,细瘦的黑铁管毛笔,一杯水。她把我的嘴唇画成薄薄的红唇,衣服也改填最鲜艳的蓝绿色。”接下来,张爱玲说自己第一本书的封面设计是整个一色的孔雀蓝,这选择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我记得墙上一直挂着的她的一幅油画习作静物,也是以湖绿色为主。遗传就是这样神秘飘忽——我就是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长处一点都没有,气死人。”[23]事情过去半个世纪,张爱玲自己知道,她记得母亲,所有的记忆都在,但最珍贵的是最初的记忆,而不是结束。
【姑姑】《雷峰塔》《易经》和《小团圆》中的姑姑,英文小说中是珊瑚,中文版中是楚娣,是一个生动鲜活的人物。虽然熟悉张爱玲作品的读者,对姑姑张茂渊都不陌生,她多次写过姑姑。但在自传体小说中最惊人的揭示,莫过于琵琶或九莉在小小年纪得知姑姑隐秘的恋情,还是违背伦常的无果的爱情。与此同时,她也看出姑姑和母亲并不是表面上那样亲密无间,彼此之间也有芥蒂。但姑姑还是张爱玲最能依靠的人,虽然姑姑不用说出“依靠”这样的字眼。姑姑不是父母,对琵琶没有那么多约束,也不会装出恩情,中英文版本都写到有一天姑姑突然想吃包子,但手头不宽裕,舍不得出去买,就自己做包子。姑姑被蒸汽糊了眼镜,摘下眼镜擦,琵琶看见她眼皮上的疤痕,一问之下,是琵琶被父亲监禁的时候,姑姑想救她出来,被自己的亲哥哥拿烟枪打伤。琵琶说:“姑姑连提都没提。”姑姑说:“没提么?你一逃出来我就告诉你了吧。”琵琶肯定地说:“没有。”姑姑说:“大概是太激动,忘了。”这时候,琵琶想要是换成母亲决不会忘了说。[24]
姑姑是小说中的配角,但给琵琶或九莉的帮助最多。此后当胡兰成的角色邵之雍登场之后,也是姑姑一见面就直问之雍:“太太一块来了没有?”[25]姑姑后来知道九莉的委屈,并没有说教,只有两句话:“他也是太滥了。”“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26]虽然九莉表面上没有什么,但心里自杀的念头都有,写长信给邵之雍说自己的痛苦。姑姑不用问,就知道。
张爱玲10岁的时候,姑姑留学归来,母亲随后离家出走,在她的生活中来来去去,若即若离。张爱玲跟父亲反目成仇,只有姑姑和她一直在一起,《小团圆》中写自己在上海的两次恋爱,姑姑都是见证,虽没有反对,但在关键时候都提过醒,也是中的。正是和姑姑同住的这十年,从1942到1952年,是张爱玲文学事业的高峰。《对照记》中没有和父亲或母亲的合影,但有和姑姑的两张合影,姑姑确实如小说中写的珊瑚那样,长得不好看,却是张爱玲整部像册中两人合照里笑得最放松最自然。图解说:“在我姑姑的屋顶阳台上。她央告我‘可不能再长高了’。”继而,“她在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我这张难看极了。小煐很自然,所以寄给你看看。’”[27]张爱玲说姑姑告诉自己,是答应了她母亲照顾她的,但特此说明,心里是不要让孩子爱自己胜过爱母亲。姑姑是自立自强的现代女性,张爱玲离开大陆最后告别的是姑姑,这里又放了一张姑姑的照片,姑姑是中年人,平静慈爱的表情中带着一点疲惫,“我一九五二年离开大陆的时候她也还是这样。在我记忆中也永远是这样”。[28]
张爱玲离开大陆,应该是姑姑出钱帮忙的。1956年3月19日,张爱玲致邝文美信中提到姑姑来信:“叫我不要还她钱,也不要通信,她大致一切照常,发生的事情也无从说起。”[29]铁幕两边,交通困难,张爱玲刚到美国,经济正窘迫。1963年1月24日,致邝文美信中,她提到姑姑寄来照片,似乎还好,“我看见报上说阴历年前收到外汇可领额外粮票,所以又寄了点钱去”。[30]可见后来一直没断了给姑姑寄钱,直到“文革”邮件断绝。1979年中美建交后,张爱玲恢复和姑姑的联系,立即托人汇钱到上海。到20世纪80年代还提到接姑姑来美国,到了80年代末期,了解到中国生活改善,姑姑晚年在国内过得很好。1991年,姑姑张茂渊在上海去世。
【炎樱】张爱玲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炎樱(原名Fatima Mohideen,1920—1997),在《易经》和《小团圆》中名叫比比。她的母亲是天津人,父亲是阿拉伯裔的斯里兰卡人,在上海做珠宝商,家境阔绰。炎樱性格乐观、务实、宽容、友善,在张爱玲去香港读书期间,两人结下友谊。张爱玲在两本小说中写出琳琅满目的各色同学,但比比是最重要的一个。琵琶依赖比比,大学第一年放暑假没钱回上海,比比要走了,琵琶哭了一天,比比受不了她这样哭,最后说,我不走了,我回不回去都没关系,在这里我也一样快乐。当然最后比比还是走了。琵琶喜欢和比比在一起,比比和她不同,靠的是常识,心地单纯,不会对人轻易做道德判断。用《封锁》里的话说,比比是一个“真人”。
《易经》第15章写港战爆发,比比和其他学医科的学生都被派去急救站工作,她后来专门回来看落单留在学校的琵琶。果然此时的琵琶惨透了,吃不上饭,晚上没有铺盖,战争中比比看过的恐怖景象比琵琶多得多,但她没多讲,还找来一条毯子,和琵琶同盖。其后,小说写两个人去银行取钱,琵琶把自己的11块多钱全都取出来,比比提醒她留1块,别把账户都销了。琵琶觉得好笑,都世界末日了。但比比就是在世界末日也是务实和乐观的。两人一起想法子回上海,这一段写琵琶巧用计谋,抓住当班医生盗卖物资的把柄,孤注一掷,以泄密为威胁得到了宝贵的8张船票。其中只有1张二等舱,其余都是三等舱。比比有钱,但她很公道,让琵琶去二等舱,并且把自己的钱托给琵琶保管,藏在身上带到二等舱。这段情节太富有戏剧性,太惊险,估计虚构成分应该比较大。张爱玲还写琵琶上船之后遇到梅兰芳。
在张爱玲的自传小说中,比比是除了姑姑之外,给琵琶带来一些安全感的人物。回到上海以后,炎樱也是姑姑之外唯一目睹张爱玲与胡兰成恋爱的人。张爱玲在1952年重返香港后,曾到东京投靠炎樱,1955年赴美,炎樱也在纽约。虽然如此,张爱玲和炎樱的友谊似乎并未延续到后来。在1956年8月18日给邝文美的信中,张爱玲提到自己和赖雅登记结婚,炎樱愿意做证婚人,“但我宁愿临时在登记处抓到一个证人”。[31]1960年,炎樱也结婚了,从纽约把请柬寄到旧金山,但张爱玲猜她结婚对象不是医生就是博士,但没有再查问。1995年,炎樱早于张爱玲几个月于纽约去世。
【胡兰成】《雷峰塔》和《易经》写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前者描述张爱玲童年时期的家庭生活,后者写她逃到母亲和姑姑的家,小说后半段写她在香港读书和经历港战的遭遇。《小团圆》与另两部小说有大量的重合,如第一、二章是《易经》后半部分的缩写,写港战;第三、六章与《雷峰塔》和《易经》重合,写家族;剩余的章节写九莉回到上海的经历,这部分几乎都和胡兰成(小说中化名邵之雍)有关。张爱玲之所以主动要写胡兰成和自己这段感情,一方面是因为胡兰成出版自传《今生今世》,对这段恋情大书特书,不乏卖弄之嫌;另一件事是倾慕张爱玲的朱西宁在20世纪70年代计划撰写张爱玲的传记,而朱西宁受到胡兰成的影响较多。她在1975年10月16日给宋淇信中所说:“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朱西宁来信说他根据胡兰成的话动手写我的传记。”[32]虽然《小团圆》融入了《雷峰塔》和《易经》的内容,写了家族和母亲,但为张胡恋情提供了一个张爱玲自己角度的叙事,才是这部中文小说最主要的驱动力。
1974年5月14日,张爱玲致宋淇信中提到自己在写一个很长的中篇小说《小团圆》。1975年9月18日,致宋淇信中说《小团圆》因为酝酿太久,很快就已经写完了;24日,致宋淇信中说“这篇难产多年的小说好容易写出来了,简直像生过一场病”。[33]1976年1月25日,致邝文美信中说:“《小团圆》情节复杂,很有戏剧性,full of shocks,是个爱情故事,不是打笔墨官司的白皮书,里面对胡兰成的憎笑也没有后来那样。”[34](看起来,张爱玲即便开头想要讽刺胡兰成,最终写出来的却不是为了争是非的)3月17日,张爱玲将《小团圆》寄给宋淇夫妇。28日,宋淇读完小说,回信力劝张爱玲不要出版《小团圆》,宋淇认为《小团圆》这样写张胡之恋,对于急需炒作的胡兰成来说无异于“肥猪送上门”[35],他甚至认为这部小说会导致张爱玲出版事业“自毁长城”。接下来宋淇提供一些建议,让张爱玲改掉《小团圆》中胡兰成的部分,要让人辨认不出,甚至把人物变成一个双料间谍。张爱玲信任好友的判断,但修改远非易事,她在1977年4月7日,退还平鑫涛预订《小团圆》的定金。至此,张爱玲的创作和研究兴趣都有转移——1977年有七八个月,宋淇和张爱玲在通信中密切讨论的,是一篇真正的间谍小说《色,戒》。
归根结底,宋淇反对发表《小团圆》的原因,是担心胡兰成会利用作品中的描写再生是非。终究,张爱玲写《小团圆》,虽然没有happy ending(大团圆),却如《半生缘》一样是写了一个爱情的故事。小说中,邵之雍出场之前,张爱玲先给九莉一个自省的机会:“九莉只会煮饭,担任买菜。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着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卷的长发。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22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36]张爱玲先铺了一个底,她虽然写了《第一炉香》《倾城之恋》,但本人对爱情是毫无经验的。
邵之雍是突然出场的,第四章提到女编辑文姬(苏青)寄来一篇评论,九莉显然是喜欢的,因为知道这作者落难之后,担忧书评不能发表。小说中没提她和文姬一起去营救的事,只说她在做白日梦,想要救邵之雍,但又自嘲这是年轻人的梦。转眼之间,人就放出来,上门来了,眉眼英秀,像个职业志士。第一句话是姑姑说的,问他的太太一块来没有,提醒了九莉,姑姑怀疑他怎么会是单身。小说描写邵之雍和盛九莉相识之初,她对他有好感,甚至崇拜,而他说的话往往令人纳罕,比如“你脸上有神的光”,是做作的,拿腔拿调,也是后来人们说的“胡腔胡调”。两个人的关系像是对舞,他是熟稔舞步的那个,知道每一步怎么走,她则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每天坐在她房间里吸烟,走后她把烟蒂收在一只旧信封中,之后还拿给他看,这是含蓄地表达了态度。每天他都来,一坐八九个小时,九莉不留饭,他到点就走,次日再来。有一天他请她拿掉眼镜,突然抱住她亲吻,九莉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这之后他再来,正经说话,提出和她永远在一起。她没忘问一句“那你太太呢”,他回答说可以离婚。九莉虽然可能开心,但她要让这事在自己还可控的时候作个了结,说:“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37]意思很明白。这之后,她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至少她那时认为是,爱情在刚开始的时候结束,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只有无限的回味,还没有苦涩。
但事情没有完,他不顾她分手的决心,继续来强攻,两人的距离越来越缩短,比此前更亲密了。张爱玲的描述中,没有《今生今世》中那些著名的场面和对话,但也并没有否认两人相悦,甚至骤然写到性,九莉还完全无知,看过的色情小说中都没有的事,邵之雍下面“忽然还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38]她应该立刻跳起来,但没来得及应对,默认了他可以这样。后来她告诉比比:“我爱上了邵先生,他要想法子离婚。”比比震惊,气愤地说:“第一个突破你的防御的人!你一点女性本能的手腕也没有!”[39]比比和姑姑都看得清楚,但她们都挡不住九莉越来越深陷入邵先生的情网中,她天真而无知,“食色一样,九莉对于性也总是若无其事,每次都仿佛很意外,不好意思预先有什么准备,因此除了脱下的一条三角裤,从来手边什么也没有”。[40]但与此同时,邵之雍的风流韵事不绝于耳,他去武汉有了一个康小姐。比比来了,之雍甚至和比比调情,问她“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小说中的比比虽然较九莉更外向,但也只能是英国式的反应,微笑听着,有点窘。但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下来。”[41]
《小团圆》文字风格节约、平淡,早期作品那种绚烂的修辞,善用比喻的奇绝文风都不见了。这部小说刚问世的时候,许多读者感到失望,以为文辞不美。《小团圆》出场人物众多,写学校生活、家族历史、爱情经历,看似十足热闹的气氛,但并没有《金锁记》《倾城之恋》那样显山显水的重彩刻画,几乎全是流水般的白描。写作《小团圆》的同一时期,张爱玲正把《海上花列传》翻译成中文,这在语言和叙述上对《小团圆》或许都有影响,从头至尾保持平淡而自然、“婉而讽”的风格——但《海上花列传》的好处本来就难有人欣赏。
就好像没有了华丽的帷幕,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的是赤裸裸的自己,这和写葛薇龙、白流苏、曹七巧的故事不同,她竭力控制情感流露,生怕伤痛来了不可收拾。在写到恋爱的时候,张爱玲控制住笔端的着力,惊心动魄的也都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帷幕不再华丽——但原本“华丽缘”注定就是虚妄。剥落一切,却是祛魅的过程。小说里常写到她“心悸的一刹那”,或“像给针扎了一下”的感觉,但她往往“不作声”,表情与文字上都平淡如常——她自己说,“似乎无论出了什么事,她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42]
但也唯其如此,《小团圆》是张爱玲作品中读来最令人心痛的一部,文字上波澜不惊,但平淡之中处处惊心。小说写二战临近结束,九莉笑着说希望战争一直进行下去,邵之雍说死了这么多人,难道还要打下去,九莉依旧轻声笑说:“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但战争转眼就结束,他开始逃亡,要她等4年。临到离别之际,邵之雍跟她讲康小姐,原来生离死别在他那里是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和不同的情人之间发生。小说写于事情过去30年后,已是张爱玲弃世独居的生活年代。她在与世隔绝的心境中,直接叙述亲身经历的故事,写作之于她的意义已经改变。我宁愿相信《小团圆》后半部分是张爱玲对自己经历的一次心悸平复的过程。心悸无法平复,在笔端召唤往事,既是为了让经验复生,也是为了赋予经验以“记忆”的形式,另外存储。《小团圆》故事线索繁多,最重头的是九莉与母亲、与胡兰成的关系,这也是张爱玲生平中最至关重要的经验。在小说最后部分,张爱玲对这两个关系的结果都有所交待。她与母亲之间的关系结束,与情人的关系也画上句号。她写来平淡,却都是冰山下一角;再引用她在别处说过的话:“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情,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我们也都‘哀矜而勿喜’吧。”[43]
传奇中的张、胡之恋,在《小团圆》里占了相当的篇幅,张爱玲没有避讳,看起来也没有省略,九莉与邵之雍的恋爱场景,有不少与《今生今世》的描写相契合之处。但只有张爱玲写出了两人分手的真实过程,这或许是沾沾自喜的胡兰成所从未知道的。《小团圆》中描述与邵之雍的分离,不是最后一别,而是在1945年离开上海前一个晚上,他刚跟九莉讲和康小姐难分难舍的情状,临分别又爬到她身上:“泥坛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着,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44]《小团圆》里写的性爱,没有胡兰成笔下说张爱玲的那种“欲仙欲死”,反而总是伤害性的,不仅是肉体上的,情感上伤得更加难以复加。张爱玲写九莉茫茫无依,看邵之雍背对着她睡去,想到厨房里有刀,脑子里闪过杀人以及怎么处理尸体,但随机转念——“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她对自己说。[45]这一幕和她在听着父亲和后母苛责弟弟时一样,表面平淡,但内心波澜已是滔滔怒海。
张爱玲在1946年依然到浙江乡下寻找胡兰成,这一段在《小团圆》中有记述,但宋以朗另外发现的一部残稿《异乡记》则提供了更直接的亲身经验。《异乡记》是她在1946年2月到温州去的时候随身带着的一个本子上写的,没头没尾,像是日记,但也许是事后回忆写成的。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异乡记》堪称是最挚诚的一部,平平淡淡写第一人称的女主人公到乡下去寻找恋人,没有多余的话,只有直接的感受,却动人肺腑。写到了杭州,住进那恋人之前出逃时住过的一户人家里:“我这时候躺在床上,也并没有思前想后,就自凄凄惶惶的。我知道我再哭也不会有人听见的,所以放声大哭了,可是一面哭一面竖着耳朵听着可有人上楼来,我随时可以停止的。我把嘴合在枕头上,问着:‘拉尼,你就在不远么?我是不是离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我又抬起头来细看电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的么?能不能在空气里体会到……但是——就光是这样的黯淡!”[46]
这段读来令人黯然神伤,是张爱玲的亲身经历,她口上喊的拉尼,应该就是兰成。《异乡记》写她颠沛流离走了一路,快要到的时候,稿子断了。这中间有些情节,如在乡下看杀猪的情节,写进《秧歌》,也描写了一家农户——金根和月香,正是《秧歌》的主角。虽然是残稿,《异乡记》写得饱满,景物和内心应和,主人公是怀着希望的。但在《小团圆》中,抵达目的地之后的九莉,很快发现邵之雍在此早就移情别恋,她是多余的人。他要她等4年,4年之后等他回来团圆?这不正是《五四遗事》的主题吗?九莉觉得“灵魂过了铁”,或“铁进入了灵魂”,还有“灵魂的黑夜”这些英文谚语,“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张爱玲写九莉独自回上海后,“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支朱漆小橱前——橱面上有一大道裂纹,因为太破旧,没从北边带来——在面包上抹叶酱,预备带给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47]委婉凄恻的结局,比起胡兰成词语轻浮的抒情,更加简约而真实。写九莉虽然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但这时候也想到自杀。姑姑这时候说:“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她还是给他寄钱写信,但他回信却说的都是和另一个女人的恩爱,她有情书错投的感觉,好气又好笑。
8个月后,邵之雍再来上海,两个人见最后一面,她直接问小康的事,他立即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康的照片。虽然她说“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但眼睛里一滴眼泪也没有了。两个人分房而睡,“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48]这里又见到张爱玲善用的比喻,放在这里透满伤心;她是亲自为张、胡“传奇”画上一个“山河岁月”的句号,带着自嘲的语气。
30年前写作的时候,我没有见到《小团圆》以及张爱玲书信,依据的材料都来自胡兰成,正如张爱玲当年担心朱西宁所要做的那样。但即便当时,也怀疑胡兰成描述的真实性。现在对比《小团圆》,除了事件本身有些真实性问题,胡兰成文字中所呈现的张爱玲的形象,则可以说都是透过“有色眼镜”塑造的。
从《雷峰塔》《易经》到《小团圆》,张爱玲一段一段地写出亲历的浮世悲欢,但所有悲欢都归于平静,她让过去的韶光重现,既是重订自己的传奇,也实现了为自己的文学祛魅——祛“张爱玲”自己的魅。她等于在《小团圆》中告诉我们,“张爱玲”不是大家以为知道的那个人,传奇也不只是繁花似锦的“表面”文章。作为“表面”的张爱玲文学可以被演绎成传奇——传奇本来就是虚构的;但在这一系列自传书写中,《传奇》再版封面上那个没有面孔的人形有了面目,她在“张看”世界的同时,也给读者“看张”的可能:“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张爱玲作为琵琶和九莉,是一个成长中的人物,她经历人生的考验,正如《小团圆》开头写的那样,“大考正如一场大战,是最恐怖的事,完全是等待,完全不知结果如何”。写《小团圆》的时候,她自认为老了,不用考试了,“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49]
【宋淇、邝文美】张爱玲1952年到香港,刚好宋淇在美新处译书部工作。当年海明威发表《老人与海》,译书部登报招聘译者,宋淇在应征者名单中看到张爱玲的名字,面试之后,决定请她翻译。张爱玲此时已经在用英文写作《秧歌》,但她迅速翻译好《老人与海》,此书在1952年12月出版,译者署名范思平,根据单德兴考证,范思平就是张爱玲,到1955年《老人与海》新版,才署名张爱玲。正是因为这件事,张爱玲和宋淇得以熟识,此后又认识了宋邝文美,难得的是,三人之间保持了终身的友谊。张爱玲在1955年赴美之后,给宋淇夫妇写来长长短短的数百封信,其中几乎无所不说,成为了解张爱玲后半生最重要的文献资料。宋淇的儿子宋以朗在2020年将父母和张爱玲的书信出版,即《纸短情长》和《书不尽言》两大卷。从宋淇、邝文美的回信来看,可得知他们夫妇不仅一直帮忙张爱玲谋事赚钱——从美新处的翻译,到给宋淇任职的电懋(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编写剧本,再到后来在《星岛日报》等港台期刊上帮忙发表作品,直到皇冠文化出版社接手张爱玲著作出版事宜,处处都有宋淇奔走帮忙的影子;而且两人也是张爱玲真心信任的倾诉对象。事无大小,张爱玲在美国的岁月中,唯一给宋淇、邝文美的书信中都可以说个究竟。宋淇也通过介绍一批学者了解张爱玲,如夏济安、夏志清昆仲,此后又有庄信正、刘绍铭,都在美国学院对张爱玲援之以手。
书信中还有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是关于张爱玲作品的构思、创作、修改。如前面所说,宋淇阻止张爱玲在1976年发表《小团圆》,他们也同时在书信中详细讨论《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等作品的情节和细节。宋淇提供的帮助,大到叙事结构,小到街道店铺位置,甚至查引资料,事无巨细。张爱玲在加州,他们在香港,隔着太平洋鸿雁传书,讨论得不亦乐乎。在此之前,张爱玲编写电影剧本,也每每和宋淇具体商量。但在张爱玲最后的20多年生活中,她与宋淇讨论《红楼梦》《海上花列传》则是最有成果的brainstorming(商议),其间各种细节占了书信集的相当大的篇幅,在此不能一一展开。《红楼梦魇》出版后,1979年8月19日,宋淇致信张爱玲,告知余英时颇为欣赏张爱玲的书,认为她是善读《红楼梦》的,见人所知未见。[50]张爱玲回信则说,既然余英时对《红楼梦魇》有反应,前途未可限量。
张爱玲和宋淇夫妇的通信中还披露了许多在美国生活的细节。她刚到美国,与经纪人Mrs. Rodell相处就很吃力,这位经纪人对张爱玲的作品显然没有品鉴,张爱玲原本想靠写小说打进美国文坛,但几年下来一部作品都没卖出去。张爱玲生活无着,仅靠着《秧歌》版税,麦克道威尔写作营虽然提供住宿,但没有奖助,她日常开销都节俭至极。一次在小镇上买旧衣服,一毛钱的衬衫,五毛钱的长裤,七毛五的大衣,居然和邝文美说得津津乐道,这些细节真是道出她生活的拮据。她又不会社交,只有给宋淇、邝文美的信中打开话匣,还央求邝文美多讲一些琐事给她,另外请邝帮她买衣料、做旗袍,都反反复复写了许多次。邝文美认真对待,衣料和衣服从香港寄到美国,张爱玲看了满心欢喜。
宋淇来信干脆利落,没有虚文,他真的很为张爱玲着想,又能替她做出最好的判断。宋淇的建议,张爱玲都听取,一是对宋淇信任,自己失去了和华语世界的联系,大陆的一些情况也往往是宋淇告知张爱玲的,如傅雷夫妇之死(1966年10月30日信);二是宋淇等于是她的经纪人,从初期编电影,到后来出版中文作品、电影改编,都是经过宋淇之手,包括中国大陆出版界的情况——张爱玲作品进入大陆,授权安徽文艺出版社制作文集,也是宋淇赞同的。对于张爱玲来说,在人生最后40年有宋淇、邝文美这样信任的友人,是她缺乏真情的一生中最幸运的事,而读者能在现时代读到他们之间40年的通信,也是张爱玲身后最令人欣慰的一件幸事。
【最后的身影】1977年6月17日,张爱玲写信给宋淇、邝文美:“前两天在附近那条街上走,地下又有紫色落花了,大树梢头偶然飘来一丝淡香,夏意很浓。每年夏天我都想起一九三九刚到香港山上的时候,这天简直就是那时候在炎阳下山道上走着,中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片空白,十分轻快。”[51]1977年,张爱玲正经历晚期创作的一个小高峰,她给朋友的信中,写下这样抒情的一段,由当时的夏日想到香港战争之前的夏日,好像中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片空白,十分轻快。假如真是如此,这一刻,定格住,张爱玲留给人间的是最后一幅明亮的画面。
1995年7月25日,张爱玲给宋淇、邝文美寄出最后一封长信,讲自己皮肤病恶化,药品失灵,“只有日光灯有点效力。是我实在无奈才想起来,建议试试看。医生不大赞成,只说了声‘要天天照才有用’。天天去tanning salon很累,要走路,但是只有这一家高级干净,另一家公车直达,就有fleas,带了一只回去,吓得连夜出去扔掉衣服,不敢用车房里的垃圾箱,出去街角的大字纸篓忽然不见了,连走几条街,大钢丝篓全都不翼而飞,不知道是否收了去清洗。只好违法扔在一条横街上,回去还惴惴好几天,不确定有没留下flea卵”。[52]类似关于跳蚤虫患的描写,贯穿张爱玲生命最后几年,她在给姑姑、给夏志清等亲友的信中也说个不停。犹如她早期的比喻,“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蚤子”,从文学意象变成真实的人生。张爱玲在这最后一封信中,还提到一件事:“有个香港导演王家卫要拍《半生缘》片,寄了他的作品的录影带来。我不会操作放映器,没买一个,无从评鉴,告诉皇冠《半生缘》‘我不急于拍片,全看对方从影的绩效’,想请他们代作个决定。”[53]
在这之前,7月5日,张爱玲已经给王家卫回信,说的是同一个意思。事后,王家卫对此事有不同的说法,但2009年3月在北京大学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东邪西毒》受到《半生缘》的启发,这一点和他与张爱玲的联系在时间上次序对不上,因为《东邪西毒》拍摄于1994年。但在张爱玲最后这一封写得有些恍惚的信中,她满大街找不到垃圾桶,犹如世界末日那样所有的字纸篓和钢丝篓都不见了,王家卫的出现也并不奇怪。《东邪西毒》中最经典的台词是黄药师对欧阳锋说:“不久前,我遇上一个人,送给我一坛酒,她说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情。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酒。她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了,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是新的开始。”但欧阳锋喝了之后,才发现:“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王家卫导演如果真的受到《半生缘》启发,有关忘却、记忆、忘不了的这段话,或许受到曼桢、世钧回不去的影响,但反过来,这段话也是张爱玲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孜孜不倦改写《雷峰塔》《易经》《小团圆》到最后呈现给读者《对照记》作为自己遗世之作的一个注脚。
【遗物】1992年2月14日,张爱玲在洛杉矶正式订立遗嘱,内容很简单:“第一,我去世后,我将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留给宋淇夫妇。第二,遗体立时焚化——不要举行殡仪馆仪式——骨灰撒在荒芜的地方——如在陆上就在广阔范围内分撒。第三,我委任林式同先生为这份遗嘱的执行人。”张爱玲逝世后,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先生在1995年9月26日致信宋淇夫妇,他整理的遗物清单如下:
甲,仓储物品,依你们一件全部原封不动装箱由货运公司寄上,麻烦你们派人到香港海关去取。
乙,公寓内之物件,经分类为:
1.银行财务及税务部分,依法必须由律师处理。其结果将专函报告。
2.家具:T. V. Light Stand,Table,etc。
3.衣服,包括化妆品等。
4.来往信件:又分为:a.宋淇夫妇;b.亲戚;c.其他。
5.作者手稿。
6.身份证件:Marriage License,Citizenship,etc。
7.随身用品:Eye Glass,Denture,etc。
8.照相。
9.书籍。[54]
由这份清单可知,张爱玲生活简朴至极,她淡出人间,干干净净。林式同将14箱遗物寄到香港,并将张爱玲银行户头上的两万八千美元汇给宋淇夫妇。林式同和宋淇都在不久后去世。张爱玲将遗产遗物托付挚友宋淇、邝文美,但忘记了他们也都年纪已高。直到宋以朗回到香港,在父母去世后成为张爱玲遗产继承人,他开始着手整理这些遗物,这些遗物中的手稿才开始陆续问世,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正是因为如此,张爱玲传奇未完,她每次新出版的遗作,都在丰富甚至改变她的身后形象;也正因为如此,张爱玲仿佛在《易经》结尾所写的那样,不是回不去了,而是——我回来了。
注释:
[1]张爱玲:《爱憎表》,(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6年第7期。
[2][15][16][19][25][26][36][37][38][39][40][41][42][44][45][47][48][49]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96、26、28、255—256、142、240、141、146、152、160、198、204、112、223、223、239、267、15页。
[3]张小虹:《文本张爱玲》,台湾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94—95页。
[4]张爱玲:《必也正名乎》,见《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6页。
[5][7][20][29][30][31][32][33][34][35][50][51]张爱玲、宋淇、邝文美:《纸短情长》,台湾皇冠文化出版社2020年版,第99、112、73、42、106、53、275、272、287、302、418、356页。
[6][8][9]张爱玲:《雷峰塔》,台湾皇冠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36—37、254、343页。
[10][11][12][13][14][17][18][24]张爱玲:《易经》,台湾皇冠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95、95、58、83、79、133、141、100—101页。
[21][22][23][27][28]张爱玲:《对照记》,台湾皇冠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2、52、6、29、76页。
[43]《〈张爱玲小说集〉自序》,《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03页。
[46]张爱玲:《异乡记》,见《对照记》,台湾皇冠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122页。
[52][53]张爱玲、宋淇、邝文美:《书不尽言》,台湾皇冠文化出版社2020年版,第550、554页。
[54]宋以朗:《宋淇传奇》,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2页。
(作者简介:宋明炜,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讲席教授、系主任,兼任复旦大学顾问教授、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研究人员。曾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迪尔沃思学者,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王安博士后研究员等。)
(本文收录于《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