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游戏精神,方可以“息焉游焉”
游戏精神有力的辩护词
公元810年,柳宗元以“拘囚”的身份被罪南荒,信息闭塞,“不与中州人通书”。内弟杨诲之前往临贺(今广西贺州),探望流放在那里的父亲、江西观察使杨凭,途经永州,带来一篇奇文——几年前任国子博士分司东都的韩愈所作的《毛颖传》抄本。说是奇文,是因为传主“毛颖”并无其人,而是一支毛笔。韩文煞有介事地考证了“毛颖”家世,说其祖先是一只兔子,因辅佐大禹治理有功,获得封地,死后成为十二生肖之一。殷朝时,这只兔子的八世孙在中山习得神仙之术,曾骑着蟾蜍进入月亮。至秦朝大将蒙恬伐楚,围猎毛氏一族,拔毫载颖,聚族束缚,聚毛成笔,皇帝亲封“管城子”。后又年老毛秃,遭皇帝冷遇。在这段奇奇怪怪的故事之后,韩文又戏仿《史记》,发了一通“太史公曰”的感慨。
在读到杨诲之带来的全文抄本前,柳宗元时常在酒席上听中原客人说起此文。客人们的表情都很奇怪,“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他们笑什么呢,笑这篇文章的虚构和滑稽?大概是的。在9世纪初的唐朝,虚构是一件危险的事,讲故事的人难免会受到责难,在诗文中流露出与经传不符的戏谑态度立马会招致群起攻击。柳宗元从这一嘲笑里发现了诸多问题。国朝的文士们总是人云亦云,没有读过原作就乱发议论。他们所欣赏的,不过是“模拟窜窃,取青媲白”的一些格调卑下的通俗读物,对闪耀着天才光芒的作品根本欣赏不了。他们没有游戏精神,开不起一点玩笑。
柳宗元对内弟说,韩愈这篇传奇,果然写得甚奇,他决定写一篇文章为韩愈辩护,告诉世人,即便圣人也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何况一支毛笔——“知前圣不必罪俳也”。
柳宗元所说的“俳”,诸家注都引《说文》曰,“戏也”,是戏谑、玩笑之意,也可引申为一种游戏精神。柳宗元把跟内弟通信中的这句话,稍作阐发,放进了他为韩愈所作的辩护文章里。“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他认为,世人对《毛颖传》的群起哄笑简直毫无道理可言。《诗经·卫风·淇奥》都说了,“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一个谈吐幽默的人开个玩笑,没有人会埋怨他的。他们对一个作家为什么要如此苛责呢?
柳宗元说,韩愈奇谲而强劲的想象力,带给自己如同“捕龙蛇、搏虎豹”一般的阅读挑战。韩愈作此奇文,乃是因为他生命的厚度和广度已足够其喷发,“以发其郁积”。虚构可以通向真实,俳谐之文也可明道,幽默之笔大有用武之地。一篇五百余言的《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也因此成了对虚构和游戏精神的一篇有力的辩护词。正如柳文所说,人正是凭着一点游戏精神,方可以在生活的重压下“息焉游焉”。
游戏和虚构,来自人性固有的种种冲动,来自自由奔放的天性。柳宗元断言,韩愈写下《毛颖传》,正因为他身上总是搏动着旺盛甚至过剩的生命力。他把韩愈身上这种蓬勃的生命力比拟为一条水量丰沛的大河:“而不若是,则韩子之辞,若壅大川焉,其必决而放诸陆,不可以不陈也。”
他的一生离不开水
9岁那年,亦即公元777年,韩愈已经行经中国南方许多著名的大河。那次,他是跟随大他30岁的兄长韩会去岭南上任。出汴河,过淮水,尔后,溯江南运河、湘水、沅水、湟水、北江、韶江,沿着帝国境内遍布的水陆驿一路南下,抵达8000里外的韶州。按照韩愈日后的弟子李翱《来南录》记载,在中唐时代,这样的长途旅行一般要耗时两到三个月不等。可以想象,地理对于一个处于人格塑造期的少年所起的作用。大河的飞沫、大河的气象,自此氤氲于韩愈一生不断开拓的诗境之中。
26年后的贞元十九年(803年),韩愈又走了一遍这条南方水路,到岭南道连州阳山县去当县令。直至元和十四年(819年),已经50岁出头的他把余生再次抛掷于大河之上,去更远的潮州驱赶鳄鱼。
他的一生离不开水。生命之舟顺流而下,逆流而上,流转之间,他的一生也真如一条危机四伏的大河。大河创造自己的气象,在天为云,在地为水,凝结风云气,方为真英雄。
他异乎寻常的经历,熔铸成异乎寻常的人格力量和生命热力。爱之者,恒爱之,仇视的人也只会更加仇视。“手持文柄,高视寰海。权衡低昂,瞻我所在。三十余年,声名塞天”,他作为一个文化英雄的伟岸形象,经由刘禹锡,再经过苏轼、黄庭坚和北宋的江西诗派,倒是一步步确立了起来。
英雄的职责与使命,要么盗火,要么补天,与西方传说中的盗火英雄不同,中国式的文化英雄大多以补天为己任。韩愈式的“补天”,也就是于外来文化的围攻(确切地说是融合)中,创古文,行古道,维系道统于不坠。一部中国史,这样有使命感的文化英雄也就寥寥:孔子、孟子、韩愈、朱熹、王阳明,或许还可以加上一个梁启超。
英雄出世,最早却是一个愤怒者的形象,带着“正义的火气”,自诩一只“怪物”。从贞元二年(786年)到长庆四年(824年),即初入长安到在长安去世的38年间,出现在公众眼里的韩愈是一个爱冲动的官员和勤勉学者的复合形象,同时还是一个收取高额润笔费的传记作家。随着阅历增加,他慢慢熬成一个青年导师、文坛领袖和象征主义大师。这些之外,他在诗歌里还告诉我们,他是一个隐秘的摩羯座、垂钓爱好者、李白和杜甫的狂热崇拜者。他有牙病,适度饮酒,极度不喜欢海鲜。爱议论,爱较真,喜欢赌一把。总之,他的外表看上去虽然有点严肃,实际上浑身上下充满戏谑的精神。
现代性的另一种景象
读《韩昌黎文集校注》,这种生命的本真意趣的发扬,首先在于他不回避情感。喜怒、窘愁、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这些或正面或负面的情感,在他看来正是文学生成的全部动机。著名的《送孟东野序》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亦由此而来。这是关于诗人与境遇关系的最好的论述,有着东方式的智慧。让写作者不平而鸣的情感,有愤郁,当然也包括欢乐。
职事之故,大河上下,天与水,动物和草木,也都在教育他、洗练他、启发他。《送高闲上人序》讨论盛唐书圣张旭出神入化的草书艺术,说他“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如果把“一寓于书”改一字,作“一寓于诗”,正可以看作韩诗的诗歌发生学。
韩愈是想说,包罗万象的自然景象,人世间的种种人和事,一切诉诸内心的惊愕、喜悦,全部倾注于诗歌和艺术,作品才有恒久的生命力。
要是真的如高闲上人那样,谛观生死,心如枯井,舍弃了对外物的执着,生命力衰竭了,溃败了,那还有诗和艺术吗?“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
诗歌是生命能量的外溢。充满世俗气息的情念的熊熊燃烧,积其能量于书,则有草圣张旭的草书,积其能量于诗,则有大河般奔流的诗歌。
这是生命热力的一阕颂歌。不受拘束的、迸放的生命力,一泻为自在的游戏精神,这正是苏轼最服膺于韩愈的:“退之仙人也,游戏于斯文。”以“仙人”作喻,自与道家无涉,东坡羡慕的是那种游戏似的自在境地。
而韩愈一生写下的近400首诗歌,也真如一条大河,从发源时模仿汉魏诗歌的莽莽苍苍、流经中年时的险怪与高峻,终归于哲学家式的平静,中间时而交织着“天街小雨润如酥”式的温润和“大肉硬饼如刀截”式的机智与诙谐。这是生活于大历三年(768年)至长庆四年(824年)的韩愈诗中才有的景象。时代已经从天宫般辉煌的盛唐跌落,经由大历的浅吟低唱,新一代诗人正在突围而出,元、白的浅近和韩、孟的奇崛,都有可能成为时代的诗歌正音,到底风往哪个方向吹,才力比拼之后,还要看各自的运气。
这就是中唐,安史之乱后迎来现代性曙光的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对私人空间的发现和营建,我们已经从白居易等一批隐居洛阳的官员和诗人那里看到。韩愈让我们看到了现代性的另一种景象,那就是游戏的精神。游戏是勃勃搏动着的生命力的外溢,虚构和戏谑来自人性中永恒的冲动,这正是人性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