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一次精神的返乡” ——读赫尔曼·布洛赫《维吉尔之死》
赫尔曼·布洛赫,一个对中国读者来说并不算熟悉的名字。有些作家是属于大众的,有些作家的命运似乎注定与孤寂为伍,他们寂寞地躺在书架上,仿佛一位背影寥落的智者等待与读者对话。对于后者,我们习惯将他们理解成“作家中的作家”,也就是说他们的声望更多地靠同行的赞许而非广泛读者的接纳。布洛赫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他纷繁复杂的精神世界、高强度的象征、梦游式的独白写法,以及大段大段的哲学思考,共同形成了进入他作品世界的门槛。
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曾这样评价《维吉尔之死》:“布洛赫的这部作品以其所探讨的主题以及完全独创、诗意盎然的语言风格,弥补了普鲁斯特和卡夫卡之间、不可挽回的过去和尚未到来的未来之间缺失的一环。换言之,这部作品本身就是一座桥,维吉尔以之跨越已逝过去与未到未来之间的空寂深渊。”
阿伦特评论中提及的“缺失的一环”,究竟是小说艺术中怎样重要的一环?我的理解是这样的:普鲁斯特的作品追忆的是美好时代所逝去的一切庞杂与优雅,换言之,那是最后的“整体”,是价值中心尚未崩溃前的世界。而卡夫卡的世界则是未来世界,一个到处充满权力异化的非人世界。在这二者之间,小说艺术需要给出自己的答案,也就是面对中心崩溃后的个体何去何从,在非人世界尚未到来的时刻,人类存在是否尚有救赎的可能?
这就是布洛赫尝试回答的问题,也是他的杰作《维吉尔之死》的精神内核。以诗的语言、小说的形式来写哲学随笔,似乎是布洛赫一以贯之的风格。
“欢乐与末日”
布洛赫1886年出生于维也纳一个富有的犹太纺织工厂主的家庭,作为白手起家的家庭中的长子,他和卡夫卡共享了近似的家庭期待与束缚。这意味着早年的他不必为生计发愁,与此同时他将作为家庭事业的接班人被培养,而非任由他追求个人兴趣。他很早就显示出对数学、哲学、物理学等学科的强烈热爱,成为一名纺织工程师,并因其对数学的热爱还发明了混棉机的一项专利(与同事一起)。他的全能全才很容易让我们想起维特根斯坦,他们也像最后的回光返照的“文艺复兴人”一样,可以极为轻松地跨越不同学科之间的壁垒。
“欢乐末日”一语出自流亡美国期间的布洛赫,他在为与他同时代的霍夫曼斯塔尔作品选作序时,在总结那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时,使用了这一词汇。欢乐与末日,看起来矛盾,实则是极为敏锐的洞察。
政治上,这一时期的奥地利正是哈布斯堡王朝由衰落逐渐走向崩溃的过程;经济上,由于约瑟夫皇帝较为开明的政策吸引了很多商人到维也纳创业,布洛赫的父亲正是这些人里的一员;文化上,整个欧洲在当时只有巴黎可以与之相颉颃。文化艺术活动丰富,智识阶层诞生了各种各样的大人物——弗洛伊德、马勒、托马斯·曼、埃贡席勒……
风雨飘摇的大帝国,因为战争这一催化剂,随时面临解体,政治上没有安全感的人们,智识上思想活跃的人们,感到了个体在面临大时代冲击时的无力,纷纷逃向了思想领域和艺术世界。布洛赫也在其中,他一面深受震撼,一面在与社会各项运动的摩擦中,尝试给出自己的理解。他感到一切都成为碎片,正如诗人叶芝在《基督重临》中所言,“中心再也保不住了”。虚无感深深攫住了他和他的时代。正是这些思考与布洛赫自身的生命经验,促使他写下了《维吉尔之死》,并且在这部作品中投射了他完整的哲学思考与具体而微的生活痕迹,那就是对“流亡与死亡”的恐惧以及对它们的认识。
“弦乐四重奏的形式”
在按部就班地生活了近四十年后,39岁的布洛赫入读维也纳大学,在那里学习了九个学期的哲学。随后,他不顾家人反对卖了父亲的纺织厂。1938年德奥合并的时候,他曾短暂被捕入狱,此前一年他已经开始了这部不朽著作的创作。后来几经周折,布洛赫最终流亡到美国。他经历了奥匈帝国的解体与哈布斯堡王朝的坍塌、两次世界大战的冲击、法西斯主义对人类文明的践踏……这些政治经验都推动了他的思考与批判。
1945年,二战接近尾声的时候,《维吉尔之死》德文、英文版同时出版。小说聚焦诗人维吉尔临终前的一天内活动与思考。或许是继承了德国浪漫主义的余绪,当时的欧洲作家(不仅德奥系)都有一种强烈的“精英”意识,他们排斥庸俗的市民生活,蔑视平凡,作品中的主人公多为艺术家或诗人。这种反抗本身可以视为崇尚个体尊严与价值,并以此来对抗平庸与苦闷的人生、逃离现实世界的一则宣言。这些在《维吉尔之死》中也有所体现,布洛赫借维吉尔之口,反思了美、诗、艺术的效用,这些孤僻的、与众人脱离的诗人,写下耽溺于美的颂歌,他们过的是不是一种虚假的、没有真实的爱的生活呢?凡此种种都与布洛赫流亡美国时期的个人经历有巨大关联。他在美国的生活并不富裕,经常为经济来源的稳定性而焦虑不安,即便如此,他一旦获得一些机构的奖金,他会立刻用于救助那些深陷德国的苦难同胞。这也在《维吉尔之死》中,尤其第三部分“土——期待”中借助维吉尔和皇帝屋大维的对话与辩论展开。
斯坦纳曾评论道:“《维吉尔之死》采用了弦乐四重奏的形式,不同章节文字模仿了对应乐章的情绪与节奏。赫尔曼·布洛赫作品中的技巧实验,不是轻佻的炫耀,而是一种必需,它来自伦理需要,以及找到合适的象征形式,去充分表达摸索中的知识分子或先知的痛苦、愤怒、震惊的需要。”
整本书分为极具象征意味的四个篇章:“水——抵达;火——下行;土——期待;以太——归乡”。
“水”这一章主要写了维吉尔病重,跟随皇帝的舰队抵达意大利南部海港布林迪西姆。这里涉及到的神话人物是海神波塞冬,他写了海上航行到抵达的瞬间记忆与遭遇。少年、奴隶、陋巷中辱骂嬉笑的人们……水在这里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它可以是生命之水、记忆之水,流动不居的一切,包括尘世间的权力与荣耀,它们看起来是那么不可靠,最终都会如水般逝去。
“火”这一章中,主宰维吉尔下行世界的神话人物是火神伏尔甘。本章也是全书最为晦涩难解的部分,布洛赫在这里几乎不再动用任何情节与人物对话,呈现给读者的是维吉尔的思考,他不断地深入,我们跟着他进入艰深的认识论的世界,与此同时又会一次次被他自身的反驳所推翻。这章里他重点写了维吉尔的高烧,这也是一种火的象征。此外,火在这里意味着生命的高烧——维吉尔的情感,他回忆了情人与家人,同时还意味着“献祭、鲜血、重生之火”,以及现实世界的火山之火。
“土”是本书最精彩的章节,也是最有重量的部分,集中展现了维吉尔与两位朋友以及屋大维的辩论。奥古斯都(屋大维)代表的是尘世的权力秩序,维吉尔代表的是精神力量,他们都缔造了罗马,一个以权力,一个以语言。二者之间的论争,有可能也是布洛赫自身两种思想的矛盾,他用维吉尔超越精神的论调否定奥古斯都的事功,又用奥古斯都的愤怒驳斥诗人的傲慢与虚无。
“以太”是一个多义的名词,这一章综合了布洛赫所熟悉热爱的几大领域——神话传说、古希腊哲学与物理学。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好理解的说法:“维吉尔神游太虚幻境”。维吉尔在此虚空之境“方生方死”“亦生亦死”,他历经了与女性、少年、奴隶等人的身份合一,消解了性别、阶层和年龄,然后他又与动物、植物相遇,直到最后与石头、结晶体这种毫无生命的物质相遇。他的经历正与上帝创世的过程反过来,我们可以说这是布洛赫让维吉尔在经过虚无主义笼罩的虚空深渊后,以宗教的神秘与爱,为人类存在和救赎留下了一丝微弱光亮,至此,人类也完成了一次精神的返乡。
(作者系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