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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风:“五四”与“新文化”
来源:《文艺争鸣》 | 王风  2025年02月27日09:59

“五四新文化”合称,其固定化虽晚到抗战前夕,但于今也可算是由来已久,而多已连用不可分别。不过揆诸实际,二者确是原非一体。严格意义上说,“五四运动”是发生在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也可算上延伸到此后一段时间的学生和社会抗议活动,并有“火烧赵家楼”之类的“武化”之举。而所谓“新文化运动”的说法,发生于“五四”之后,与新思想、新思潮,以及文化运动,甚至新文学运动,可算是先后伴生的称谓。按周作人后来的说法,“五四从头到尾,是一个政治运动,而前头的一段文学革命,后头的一段新文化运动,乃是焊接上去的”。(王寿遐:《北平的事情》,《子曰丛刊》第六辑,1949年4月1日。)从还原历史情境的视域而言,至少就《新青年》集团的角度,文学革命、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确实可以看作当年的“三段论”。

而对于“五四”和“新文化”,当事人的态度并不一致。如可被看作主角的胡适,就认为“在一九一九年所发生的‘五四运动’,实是这整个文化运动中的一项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个政治运动”。(唐德刚《胡适口述自传》第九章)持有类似倾向看法的,在当年尤其师长辈中,其实相当普遍。

“政治”抑或“文化”,确是回望“五四”的纠结点。只是以今视之,“五四运动”的发生,固然打断了《新青年》上诸多的话题,也埋下了同人分裂的因子。但此前的“文学革命”,即便有思想等方面的论题,主体上还是集中于文学变革,甚至越来越偏于书写语言方面,很大程度上可看作晚清以来“白话文运动”与“拼音化运动”的变体再起。虽有“通信”栏沟通内外,大体上还是同人间的讨论,并未对社会产生多大影响。“五四运动”确是“搅散”了《新青年》集团。但这表面上的“中断”,毋宁说是“新文化”实质上的“打开”。正由于其刺激,诸公各自前路,使得论题更形多元,并辐射到外部,而成为全国性的公共话语,由此开创了新的文化时代。

五四时期的话题,很难说哪一项是原生性的,诸如文学、语言、妇女、儿童、国体、政教、民主、科学,乃至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等等新型主张,基本上皆肇端于甲午以来的晚清民初。但这些观念结为合体,并逐渐发展成重大的全社会的方向共识,正在于有“五四运动”冲溃讨论圈子。这一运动,自身是单纯的政治抗议,无关文化。虽然早在晚清国会请愿运动中,“读书人”已经走出书斋,介入社会,推动变化。但“五四”这一天,则是以“青年”为主体,走出校门,其影响广被,方始造就中国现代的“智识阶层”。从这个意义上说,“新文化”固非“五四”的命题,但确由“五四”所成就。

“五四运动”在当年马上成为反顾的基点,从周年纪念开始,至今几乎没有中断。而最早的众声喧哗,师长们的主流意见,如蔡元培、蒋梦麟、胡适等,是反对学生丢掉主业,“罢课”走上街头。但也有另一种声音,则是联结文化,弱化运动政治性的一面。1920年5月4日《晨报》“五四纪念特刊”,主笔渊泉(陈博生)“论评”题为《五四运动底文化的使命》;梁启超《“五四纪念日”感言》,宣称“此次政治运动,实以文化运动为原动力”。至若陶孟和,则以“民国八年五月四日”,作为“新思潮”引发“弥漫全国的‘精神唤醒’”的“诞生日”。

不过“五四”毕竟本质上是公民抗议的社会运动,同时作为“始作俑”的象征,历年的“纪念”,不可避免地成为各方政治势力争夺解释权的场域。北洋政府时期,共产党的纪念,直到抗战前,大体上成为“红五月”,亦即五一、五三、五四、五五、五七、五九,以及五卅系列的一个环节,“五四”被界定为现代史上人民风起云涌觉醒反抗的代表性事件之一。至于国民党方面的解读,总体上是将之归于三民主义延伸到社会层面的回声与响应。而到北伐成功,国民政府掌权,面对此起彼伏的学生运动,作为统治者,其天然反应在于维稳,因而每逢“五四”则多言其“失败”,其意自然是劝说学生安心课堂,压抑其走上街头“干政”的冲动。

相对国民党对“五四”的有意消解,共产党方面,1935年的“一二·九运动”,和1936—1937年的“新启蒙运动”,某种意义上同构于十六年前的“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有张申府、陈伯达、艾思奇、何干之等,在“启蒙”的维度上重新定义“五四运动”。经过一系列论述的铺陈,领袖毛泽东一锤定音了“五四”的性质。1940年1月9日,毛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演讲《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随后改题《新民主主义论》(据太岳新华书店1949年5月版)。这一理论入手点在文化和思想,根本上却是为中国共产党建立历史叙述的合法性。《新民主主义论》论及:“在中国文化战线或思想战线上,‘五四’以前与‘五四’以后,划分了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在‘五四’以后,中国产生了完全崭新的文化生力军,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共产主义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的世界观与文化革命论。”如此,“五四”被赋予了新的历史原点的意义,而“新文化”之“新”则在于有共产主义以为核心要素。这一合法性的阐释,让“五四”与“新文化”在全新的意义上结合起来。

这一过程中,1939年3月18日,陕甘宁边区西北青年救国联合会提议“定5月4日为‘中国青年节’”。同年5月4日,在延安青年纪念五四运动20周年大会上,毛泽东将“革命青年”的标准,直接界定为是否能与“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并称:“五四运动所反对的是卖国政府,是勾结帝国主义出卖民族利益的政府,是压迫人民的政府。”(《在延安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纪念大会的演讲》,《中国青年》第1卷第3期,1939年6月)此层层递进所针对,明面是汪伪政府,但也不无预留了对蒋政权含蓄的暗指。

“青年节”的倡议,一开始得到全国各方的赞成。但国民党很快警觉到,“五四”已成为被共产党“染红”的节日。1942年,一方面是国民党中央很不得体地宣布:“‘五四’将届,中央各机关以‘五四’在历史意义上虽甚重大,但非法定纪念日,更非青年节,特电各省市,本年应不举行纪念会。”(《青年节日期正在会商中 五四不举行纪念》,《中央日报》,1942年4月29日)另一方面也在努力给出自身的“五四”故事。党国文化长老吴稚晖强硬关联孙中山:“五四运动,是中山先生集了大成,竖起主义,学生起来,发动了一个崭新的划时代的文化运动……划了时代最适时的文化,精神是使用赛先生帮助德先生,物质是请教德先生发达赛先生之谓。适应时代的新文化,变了主义,就是三民主义……主义是三民新主义,文化是两位新先生。”(《五四产生了两位新先生》,《世界学生》第1卷第5期,1942年5月)这一国民党版本的“五四”和“新文化”的联结,无疑是道生拉硬拽的“截搭题”。而王星拱所撰文,则不顾蔡元培反对学生出校门,随后因而自行离职的事实,将运动归功于“自从蔡孑民先生做了北京大学校长,于是有若干国民党人,以及趋向于同情国民党者”,宣布“五四”是“由国民党所导引的表现民族意识的爱国运动”。(《“五四”的回忆》,《世界学生》第1卷第5期)

但国共两党对“五四新文化”阐释权的争夺,很快以国民党方面的“弃权”而终结。1943年阴历三月二十九日(阳历5月3日)亦即黄花岗烈士殉难纪念日,三民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决议每年阳历3月29日为“青年节”。1944年4月16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文协”)在六周年年会上,提案“请定五月四日为文艺节”。(《文协六年 在文化会堂举行年会 邵梁潘诸氏莅会致词》,《中央日报》,1944年4月17日)这一主张得到国民政府的事实认可。

于是双方各过各的“五四”。国民党方面虽然不断有党国要人撰文,将“五四”纳入国民革命的叙事脉络中,但大多不忘限定其历史作用。而延安方面,毛泽东等领袖,以及诸多“文胆”,则持续强化论述。这其中,除了联结“五四运动”与马克思主义输入、中国共产党建立的关系之外,尤其强调其相对于“辛亥革命”,是全新的历史起点,所谓“五四运动的杰出的历史意义,在于它带着为辛亥革命还不曾有的姿态,这就是彻底不妥协的反帝国主义与彻底不妥协的反封建”。(《新民主主义论》)意谓“五四”之与“辛亥”,正有新旧之别。对于共产党而言,作为自身的历史“产床”,“五四”不可替代。对于国民党而言,“辛亥”是合法性的神主牌,“五四”不可以替代。黄花岗起义斯乃辛亥革命的先声,“七十二烈士”青春献身,正是适合的“青年”榜样。如此“五四”退而局于“文艺”,也是顺理成章的安排。

1949年以后,海峡两岸对于“五四”,自然仍是一迎一拒,各自表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大陆方面有关“五四”的官方纪念基本没有中断,但在根据时下需要号召青年之外,大多与知识分子改造的话题相关,而受批判的对象主要就以胡适为代表。同时期台湾方面,官方对于“五四新文化”心情复杂,基本已经“失联”。而如罗家伦、毛子水等当事人,及其所影响者,坚持着与胡适同调的叙事路线。1958年4月10日上午,在台北市南港“中央研究院”第三次院士会议开幕式上,甫就任院长的胡适与蒋介石当面起言辞冲突,可谓是二者之间“道不同”的一个最具象征性的事件了。

胡适对于“五四运动”,对于“新文化运动”,伊始持批评或拒斥的立场。虽在后来的不同时期态度有所变化,但有一点他始终坚持,即将当年的工作,命名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早期可能的根本动因,还是希望归结到自己的核心工作,即他的文学革命,从提倡不避俗语俗字,而最终成功于“国语文学”。此不啻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但丁、路德等人抛弃“神圣语言”(sacred language) 拉丁语,各以土语写作,由此开创了欧西各国文学的辉煌,其在中国的翻版。而到后来,他似乎意识到“五四新文化”被普遍解释为“启蒙运动”,日益为马克思主义者掌握了界定权,于是所谓的“文艺复兴”,也就具备了理论对抗的功能。

其实,“五四运动”后不久,胡适所发表《新思潮的意义》,引尼采“重新估定一切价值”(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认为“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或许更能总体性概括他那个时代。即从“五四”前局于某种立场的“我辈数人”的持论,到“五四”后怀揣不同“药方”的各走各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无论历史如何踆巡回转,“五四新文化”成为现代中国无论哪个时段,都必须回眸对话的起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陆学界,对于“五四新文化”,所呈现的是与时代相吻合的“开放”氛围。外部各种思潮的涌入,使得新起的知识精英阶层,有了表面上类同于“五四”之前的“同人”共识。而到九十年代,随着急剧演化的社会阶层分裂,基于不同意识形态立场,则有了类似于“五四”之后的多元裂变。这其中与“五四”的对话所在多是,也极为复杂,“五四”成为显在的基于现实需求而调动的历史资源。

进入新世纪,同样与社会的转变相吻合,有关“五四新文化”的研究与论述,呈现“后出转精”的进化。而总体的倾向,是从思想到观念,从社会到文化,从文学到语言的视角转移。其显著的特点,是由以往聚焦于《新青年》的立论,而扩展到观照那个时代的侧面、反面、地方、民间。或可以说,由“五四”转而为“五四时期”。

中国的现代转型,就过程而言,从甲午到“五四”,可以看作不断演进的漫长“起点”。但一九一九年“五四”那天的学生运动,赋予了该时期“新文化”以巨大的历史影响。如此,此前的二十多年,成了“五四”的史前时期。其层累的思想资源,很大程度上埋没为地下的矿藏。因而,打开“五四”的空间的同时,打开“五四”的时间,或许是今时后世,需要而必要的路向。

百多年来,“五四新文化”作为现代中国的核心性提问,是不同时代的对话对象和思考动力,摩肩接踵纷至沓来的“重访”,叠加出一个不断生长的基本问题阈。无可讳言,肇端于《新青年》上的思考和主张,固是元气淋漓;但因其强烈的对抗性,不免带有仓皇立论的粗糙,和执其一端的偏至。这也是在后世时被诟病的归因,大体上作为“现代”的代表,承担了亏待“传统”的责任。不过无论如何,“五四”从未过去,从未成为“历史”,从来都是“当下”,从来就是进行时;也无论誉之者还是毁之者,即其思维方式,均是“五四”的产儿。于今之世,“五四”似乎渐被推入隐晦,但这也正由于它存在。

本书编辑经年。对于我们几位编者而言,系统阅读数十年来的有关学术成果,也是个重新学习的过程。“五四新文化”研究成果宏富,在上千篇论文中选择这数十篇,事实上是非常困难的。本选集交稿后,每每感到遗珠之憾,可谓所在多有。

自然,我们应该感谢选入作者的慷慨授权,此书的份量不在编者的眼光,而在每篇文章的论述。其中有几篇因版权或其他原因,不能编入,但我们仍保留篇目于“目录”,出处于“来源说明”,以表我们的判断。

书分三卷,依论文性质丛集,但因话题交叉,也只能大致区别。同时基于希望可以通过排序略见学术史面貌的考虑,各卷选文均以发表时间先后排序。国外学者论文,以译成汉文的发表时间为据。也就是说,着重他们对汉语学界产生的普遍性影响。

本书最初动议于我所任职的北大中文系的规划,今也可作为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有关“现代中国人文史”的先期工作。其具体的择取编排,全成于三位年轻学界同道季剑青、袁一丹、王芳,在我只是召集。也得感谢出版社社长老同学黄立新兄接纳选题,封龙兄主持全程,五位责编辛勤付出。最后,谢谢邓百花女史的鼎力支持。

参考文献:

[1]罗志田:《历史创造者对历史的再创造:修改“五四”历史记忆的一次尝试》,《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

[2]袁一丹:《“另起”的“新文化运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3期。

[3]陈平原:《波诡云谲的追忆、阐释与重构——解读“五四”言说史》,《读书》2009年第9期。

[4]张艳:《“青年节”抑或“文艺节”: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五四纪念节问题探析》,《史学月刊》2015年第8期。

[5]欧阳哲生:《纪念“五四”的政治文化探幽——一九四九年以前各大党派报刊纪念五四运动的历史图景》,《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4期。

(文章系《重访五四新文化》总序)